木质的佛珠,摔在地上时,有很独特的声音。

不十分沉重,也不十分清脆。

可落在他耳中时,已经成了一种远在天边一般模糊的声音,犹如远古时代在遥远的大泽上响动的惊雷……

意识,瞬间有些抽离。

这感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分明是**神诀反噬发作的前兆,可他清楚地记得,以往这前兆,都是在反噬发作之前七天出现。

现在,竟然提前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了沈独整个人。

冲脉之中的异样,引起了他周身所有的经脉,不管是已经复原的,还是依旧阻塞的,都伴随着一起疼痛起来。

额头上的冷汗,立时淋漓而下。

前兆的发作不会要他命,可偏偏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就能要人命了!

谁也不知道——

那传说中的慧僧善哉,什么时候会回来!

整个江湖,都在向天机禅院逼问自己的下落。

如今他是能安然藏在竹海之中,不为人知。可若是现在就被发现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此等境界,他焉能容忍?

脸色分明煞白如纸,浑身都因这前兆的发作而痉挛,可沈独竟然硬生生使了力,往舌尖一咬!

钻心的疼痛,立时将濒临崩溃的意志挽回。

那一双幽暗如深井的眼底,一丝丝戾气冒了出来,浓厚得犹如一片阴云。

这一时间,他竟然强行控制着自己,将那已经掉在地上的佛珠捡了起来,放回了箱箧内。

而后迅速地合上,将其推回原位。

已顾不得再查内中是不是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趁着这时殿中无人归来,他纵身而起,已是运起自己此刻所有的余力,向殿外飞掠而去!

禅院中灯火零星而昏黄。

他身影掠过之时,只如同一阵阴风卷过,带飞地上、墙上落着的些许积雪。

月光出来了,一片莹白。

沈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竹舍内。

才返身将门压上,他整个人就已经支持不住,一头朝着地上栽倒,人事不省。

天昏地暗中,他又做梦了。

这一回没有梦见杀人,也没有梦见裴无寂。

他梦见了顾昭。

一个其实与他不怎么相干的人,一个为正道所有江湖人士所敬仰的人。

那时他**神诀小成,可谓是狂妄大胆。

听闻蓬山出了个名为顾昭的弟子,人评“流风回雪,意能谪仙”,遂名之曰“蓬山第一仙”,一时便起了祸心。

是年三月廿一,春回大地。

他将妖魔道中的事情都交托给了刚用尽手段爬上间天崖左使位置的裴无寂,只身渡海,前往蓬山,约战顾昭。

海上明月,伴潮而生。

蓬山以东十六里的赤云礁上,两人之间一场淋漓的酣战。江湖人称其为“第一仙”,沈独初觉过誉,交手之后才发现,对方的修为和武功,着实当得起。

可他修行的毕竟是**神诀,要高出对方一筹。

最终,顾昭败北。

梦里面,他如同他记忆中那般站着。

青衫一袭。

惊涛拍岸,卷起的潮水雪白,衬得顾昭人如美玉立于瑶台仙宫。一双修狭的眼底是超然的镇定与自若,仿佛没有战,也没有输,更没有被他的垂虹剑指着咽喉。

他问:“我**神诀闻名天下,你竟敢应战?”

顾昭反问:“蓬山三清化一之法久负盛名,我有何不敢?”

他又笑:“那你可来错了,来错了会死。”

顾昭半点没慌乱,也笑:“你若要杀我,早就动手了。此处除了你我,再无旁人,何必废话?说到底,这天下,不能没了顾某,也不能没了沈道主。”

这天下,不能没了顾某,也不能没了沈道主。

那声音如同岸上的礁石,被潮水拍打着,被潮声冲击着,却如此清晰地撞进了他的耳朵里,一个字都没落下,一个字都不模糊。

一记五年,直到如今。

梦里重新想起,都清清楚楚。

梦醒,睁开眼的瞬间,沈独想:他其实是对顾昭起了杀心的,可最终没有杀,应该就为了这一句话吧?

身上盖了一床厚被,暖暖的。

眼缝里有昏黄的光透进,屋子里有隐约的“咕嘟咕嘟”冒泡的水开之声传来,然后他就看清了头顶上方已经有些熟悉的屋顶。

这几天来,每次睁开眼都会看到的。

他在竹舍里。

还是躺在床上。

于是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该是那和尚回来了。

“咳咳……”

嗓子有些不舒服,沈独咳嗽了两声,朝旁边一转头,就看见屋中那架起来的火炉,还有炉子上热着的粥和药。

外面天是黑的。

屋里点了灯。

那僧人没有捣药,也没有抄写经文,只是盘坐在屋内,面前摊放着一卷经书,他手中正捏着一串沉香持珠,一颗一颗地掐着。

是在诵经。

只不过没有发出声音来罢了。

大约天机禅院的佛珠大同小异,和尚手中在这一串持珠也是十八颗,他这么乍一眼看过去,倒跟千佛殿后殿看到的那一串一模一样。

但沈独并没多想。

他只是看着那僧人的侧影,又一估量,便知道自己竟然最少昏迷了一整天:那一日他去探千佛殿的时候,僧人已经来过,可现在又是晚上,他出现在了竹舍。

这就证明,他是次日来发现了自己,才留下来的。

“喂……”

嗓音又沙哑了下来,有些无力。

沈独抬了抬胳膊,发现自己周身经脉又牵着扯着地痛,可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实力又上去了一两分。

——这就是反噬唯一的“好处”了。

挺不过去,是一个“死”字。

可若是能一点一点熬过去,那他**神诀的修炼,也将在这种砥砺之中,更深一层。

相应地,修为越深,下一次发作也会越痛苦。

“我是又昏迷了一天吗?”

他咬牙强撑着,从罗汉床上坐了起来,然后赤脚踩在了地上。眩晕的感觉瞬间袭来,让他身子晃了晃,可很快又站稳了。

僧人面前的经文正翻到一半位置。

听见他声音,他修长的手指已经一顿,停下了掐佛珠的动作,然后侧过头来看他,微微一点头。

暖黄的灯光闪烁,照得他那一双眸子有如墨玉。

沈独竟觉得有些晃眼。

大约是这和尚太好看,勾得他心中那一股躁动之意越发明显。

人越虚弱,修为越强,邪念滋生也就越重。

这一瞬间,他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也借机挡住了自己戾气横生的眼神,再放下手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什么端倪。

“这粥和这药,都是给我的?”

走到了炉旁,沈独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经验了,直接就问了一句。

接着,也没待僧人回答,便伸出手去,也不用什么东西垫着,便先将里面热着的粥给端了出来。

炉子下还生着火。

这碗的温度绝对不低。可他端起来却浑然没有半点感觉,只如同端着一只普通的瓷碗一般。

僧人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转开。

然后他走上来,取了旁边一张浸了水的湿帕,垫着将药碗端了出来,递向了还端着粥碗的沈独。

沈独顿时皱眉:“先喝药?”

僧人又点头。

沈独其实腹内空空,也不觉得自己**神诀反噬这毛病喝药能有什么用。只是看僧人这么端着药碗,即便隔了一层湿帕,手指尖也被烫红……

忽然就没忍心。

他眸光一转,看了这和尚一眼,转手便将药碗放到了一旁的案上,然后将粥碗接了过来,嘴上却还讽刺:“丑人多作怪,当和尚的尤其。我腹内空空,喝了这药能吐给你看。”

“……”

僧人目光温温地,也回视他一眼,唇角竟然挂上些微的笑意。

也没生气。

见他肯喝药,半点没计较他说了什么,转身便盘坐回了那蒲团之上,又捏着佛珠,对着经文,无声地念诵起来。

沈独莫名又火大起来。

他只觉得对方这些微的一点笑意,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与先前的不认同和冷肃都不同,反而有点春暖花开的感觉。

听人骂他丑,竟没感觉?

当秃驴的,当真能忍。

他心里面已骂了一万遍的丑八怪。手上虽有神诀气功护体,不觉得烫,可药暂时还喝不下去,干脆又放下了。

昏迷了一天,他脑子都还有些昏沉。

这一时间,也不想躺回床上去,干脆就坐到了书案后面。

案上一应笔墨摆设都在。

自他碾碎那一只蚂蚁,得罪了和尚之后,他便只给自己送饭,也不在屋里抄写佛经了。所以这书案,就变成了他用。

摆设的位置,自也按着他习惯来。

可在坐下的那一瞬间,沈独就觉得不对。

案上的摆设动过了。

他用完笔墨之后都懒得洗,会随手搁在笔山上。可现在那一管长用的羊毫小笔,却垂挂在案前的笔架上,笔尖朝下,干干净净。

案上的其他东西,也都变得整整齐齐,不复先前的随意。

这风格……

摆明了不是他自己,而是盘坐在角落里念经那和尚所为。

多半又坐在这里抄写经文了。

沈独顿时就挑了眉。

可想想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更不是自己的东西,再不爽也只能憋着,所以没说话,只随手向书架上伸去。

他本想取一卷佛经出来,读读解闷,好等着药和粥变凉。

可在手指刚碰到最左侧那一卷佛经的时候,眼角余光却在无意间,扫到了放在案边的青瓷画缸。

这里面,都是一卷卷佛画。

沈独无聊的时候看过,也记得很清楚:缸内只有四只卷轴,四卷画。这些天来,一幅没多,一幅没少。

但现在,里面有五卷。

多了一只?

他有些好奇起来,眼见着就要取下佛经的手,方向一转,反将画缸内那一卷明显新上不少的画幅取了出来。

手腕一抖,手指一展,画卷便在眼前打开。

竟不是什么佛画。

而是一幅春兰。

舒展的兰叶,绽放的兰花,每一点都透着随意的锋芒,每一笔都藏着深深的孤冷。不是遗世独立,而是不屑一顾!

整幅画都浸着一股浓重的戾气。

画中那唯一一朵未绽的兰,更加重了这种戾气。

它是整幅画的中心,它的存在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犹如冰雪里袭出的一头猛兽,要吞噬一切;又像是一座隐秘的囚牢,将一切禁锢。

不仅是一幅春兰,还偏偏是他当日信手所画的那一幅!

只不过……

比起画成时的模样,它上面,又多了几分变化。

沈独苍白的手指,压在画幅的边缘,这一瞬间,竟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

昏黄的光芒,落满画幅。

隆冬绽放的野春兰依旧,始终未绽的那一朵上方,却被人信手添上了几笔,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彩翅轻摇,姿态翩跹。

它正在收翅。

身子向前倾斜,朝着下方落去。

周遭明明是一朵又一朵已经绽放的兰花,兰萼舒展,可它却偏偏落向了那久久未开、也不愿开的一朵……

蝴蝶,等待花开。

满纸戾气,立时一扫而空。

也许是作画人的笔触太过柔软,也许是此夜的灯火太暖,竟能让人从这蝴蝶一落中,看出一种温热明亮的执着,一种禅心净定的守候。

沈独眨了眨眼,看向了僧人静默的背影。

平整。

宽厚。

沉凝不动。

尽管看上去有如一座雕像,且看不到正面,可他知道,他的一张脸,带着佛门所独有的宝相庄严……

垂眸。

指尖抬起,轻轻地一点,却是落在画中这一只蝴蝶之上,触感微凉。在昏黄灯火的映照下,它仿佛也散发着淡淡的光。

温情脉脉。

沈独忽然想,这蝴蝶不是落在了花上,而是展翅一飞,飞进了自己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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