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

“我已经忍到爆棚了。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好压惊,我去了!”

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寮”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从前,她一径把白绫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掏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支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上。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递与武龙,娇声软语:

“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饮过这杯吧。”

武龙接过:

“海盗船而已,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

“我不是说海盗船——”

“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

“你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

“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未了还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让我自己斟。”

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斟一杯:

“多饮一杯,好事成双!”

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于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的面前,将酥胸微露,云鬓半亸,脸上堆了笑。

但那武松只道:

“哥哥还未回来?”

潘金莲一手往武松肩上一捏,一手筛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拨他一似撩拨那盆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

武松劈手夺过来,泼在地上。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

“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干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单玉莲见武龙竟泼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畔,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

“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

连忙呵护她:

“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

回过头去一望武龙:

“咦?你也未曾惊完么?真胆小!”

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张地道:

“我们快走!”

快走!

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我又见到了。”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

“穿古装的人——”

“哈哈哈!”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茄喱啡都是穿古装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一想,又问:

“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

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

“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吓?”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作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敢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怵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张嘴脸,咿牙龇齿,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洒,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

武龙听着雨,直至天亮。

雨停了,他的余情未了。

一边打呵欠,一边出来当他的司机,胡髭绷硬,满目红丝。乍见单玉莲身影,好生冲动,突绕过车头,到她身畔,企图握住她的手。想不到她那么淡漠:

“我昨晚饮多了一点酒。”

她把一切都推卸了。然后下道命令:

“站在那儿干么?开门呀,你不‘开门’,我怎上车?”

她比他坚强。

武龙惟有开了车门,侍候她上车。也冷冷道:“阿嫂,要上哪儿去?你不‘吩咐’我怎开车?”

单玉莲便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态:

“十时学车、十二时入元朗与我老公一起吃饭、二时半到尖沙咀上英语会话、四时半下午茶、六时前要回到家了,我炖燕窝给老公吃。都记得吗?”

这便是她的日志了。

武龙沉默地做妥他分内的工作。每当她到达一处,他便在楼下或车上等候。

眼看这个女人,由一个土里土气的灿妹,日渐蜕变,也追上了潮流——暂时是旺角或铜锣湾型的,没到达尖东或中环。

她从来不正视他。

也有。每当他将要跟她眼神接触时,她早已飞快地转移,只待男人没有留意,方伺机看着他。

其实这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那个人就在前面了,那个人就在后面了,总是隔着无形的墙,思念得明昧不定。

又下雨了。

秋风秋雨,在驾驶学校的门外,她一出来,便见一把硬撑着的伞。是一把男人的伞,最古朴的黑色大伞,如一张罗网,不见天日,把她接到车上去。

一路走向停车场,她靠拢一点,他退开一点,结果他半边身子都湿透了。还打开车门,冷着一张脸,护送她进去。

见他在凉天里一身是雨,单玉莲也有不忍,便叫他:

“你抹干了雨水才走。”

衣衫尽湿,怎样抹也抹不干。这样湿答答地黏在身上,多半会招凉。因而把声音暂且放软:

“把T恤脱了才抹吧。”

——然后,她静静地,见到他那片傲慢的背肌,展现在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地里。她搅不清他什么时候一手脱的衣,只是,因抹水的牵动,他的肌肉是结实而充满力气的——色情的。

单玉莲的嘴唇有点干燥了。

心灵上也有悲哀而婉转的牵动,配合着他的手势。眼波悄悄地流滚。

她实在想抚摸一下,然后捏它,俯首咬一口……

心神恍惚,她的舌尖不自觉地舔着唇。

车子突然开动了。

武龙说:

“雨那么大,上不上美容课?”

晚上,她特别地瞧不起躺在身畔的武汝大。憋了一肚子气来骂他:

“你这人,既不武,也不大。中间还是个‘汝’,你看,水汪汪,软弱得一如女子。你真没用!明天你快写信到报上疑难杂症信箱,问一问主持人,该怎么救你!”

一脚把他蹴开,迳自洗澡去。

武汝大觉得对不起她。自己模样又那么可怜,百般扭动,雄风不振。但她今晚上,要得太狂野了,太急速了,自己才特别快。不过说到底,还是对不起她。

他有点脸热。

唉。这一晚快点过去就好了。

单玉莲在上美容课时,感觉自己眉目之间,如笼轻烟,如罩薄雾,眼神几乎要穿透重帏,穿透镜子,到达她要到的目的地。

她不容许自己憔悴。

依循导师教的方法,轻轻地扫着腮红,漫漫地化开于不自觉中,溶于脸色上。

费煞苦心地装扮,她又觉希望在人间。她新生了。

即使不着一字,她也要他见到她今天特别漂亮。不必赞美,他的神情自会报告。

所以一下楼,步履轻盈,笑靥如花——他一定惊艳!

武龙的车子原停在生果档前,日子久了,那看档的女孩跟他熟络起来,他隔着窗道:

“一杯——”

“橙汁。例牌。”

这个黄衣少女,看来顶多读F2,无心向学,专攻眉目传情。简直是“单料铜煲”。把橙汁递与武龙后,便妖娆地问:

“哥哥,你的车很有型呀,你也很有型呀。”

英伟的武龙,不大自然地搭讪:

“普通啦。”

“靓人才驶靓车的,这车是不是你的?找一天来接我放学好吗?我在新记——”

武龙还在笑,一抬头,见到面如玄坛的女人,妆化得明亮,神情黯哑。

她今天很美,但很凶。

一上车,大力地关上车门:

“咦?那靓妹长得不错,又青春。横竖你没有女朋友,为什么不去马?”

武龙没有回答。

车厢有难耐的寂静。

单玉莲无由地发脾气了:

“明天不来上课了!”

“为什么?”

“不高兴上就不上!”她赌气地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她咬着牙,恨恨地被嫉妒煎熬着。

只得骄奢地到新世界中心花钱去。

一间一间名店如花园般乱逛。虽没什么品味,不过自各八卦周刊的时装专栏和彩图上,也得知八八年将流行什么秋冬装了。颜色是象牙、黑、铁锈红、灰……她已经不是那初踏足贵宝地的单玉莲了。

感谢这些周刊,教晓一众小姐、情妇、小明星、小艺员……和来历不明的女人穿衣之道。只要花得起钱,一身包装好了,谁知道谁是谁?

但单玉莲是不同的,她花的是丈夫的钱呀!名正言顺。总是向店中的女孩吩咐:

“同款不同色,三件全要。还有这条链,包起来。你们收什么咭?”

签过咭后,便指使武龙为她捧一些现成的回去。刚出来,忽见一家店子,橱窗上摆设了一件黄色的新装,鲜娇的青春的黄衣——就是那不知羞耻的,向武龙勾引的女孩身上的颜色。

单玉莲冷笑,心想:

“这款难道靓妹买得起么?”

便马上不问情由买下来,把武龙赶走:

“你不用理我,现在到‘馨香’告诉我老公,今晚不陪他去元朗。”

“你们今晚不是要拜寿吗?”

“不高兴去就不去!”她又负气道,“问什么?你是我老公吗?”

武龙耿直地,转身走了。

她在眼角见到他走了。

一个大男人,捧着一堆秋冬新装上车去。这不是不委屈的——为什么他只是她的“下人”?

单玉莲立在原地。他走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漫无目的地,眼光注视在某个时装新系列,是一些带子,把女人又缠又绑的设计。她永远看住某一件,漫无目的。

时间谋杀不了,怎么过完这一生?

好不好豁出去?

好不好只要他一晚?

“喂,淫妇!”

——单玉莲如被针刺,如梦初醒,吓了一跳。

是谁?是谁?识破了她。

连忙四下一看,这两个字真可怕,莫不是她的魔魇回来了?

身后,有人捧着一大堆时装走过。

然后是一个男人。

看不见他长相,只见墨黑的眼镜,挡着半张脸,一问,擦身过去,头发很长,在脑后束起来,半鬈的。

他穿得很独特,是黑加金。非常傲岸,目中无人。只是很冷漠地向尾随身后的一群模特儿留下一句话:

“淫妇!可以走了吧?”

出来四五个十分性感妖娆的模特儿:“Simon!等等!”然后簇拥着他走了。

啊不是唤她。

单玉莲只闻声,不见人,但觉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非常异样的感觉,渴望见到他的脸。那是她所不认识的,那是另一个世界,她不知道冥冥中有些什么秘密,她就是被闷在黑棺里头一个无助的弱质。一个男人走了,另一个男人便出现。

他是谁?

极目之处,只是一个浪荡的背影。

似曾相识。

单玉莲不顾一切地跑前几步,翘首再看,车子已绝尘而去。这众香国的王。

她觉得自己真是荒淫得可耻!

但武龙,他并非无心。

不过他怕,恋爱是一宗令人焦躁不安,而且长期困囿的事儿,他不愿意泥足深陷,到头来难以自拔,他付不起。

且她是他兄弟的女人。

他害怕半生因此又再改变了。一个人,哪堪一改再改?

他到了馨香饼店,代告知武汝大,她不到元朗给太婆拜寿了。

武汝大也算体谅。

“由她吧。太婆九十九岁大寿,自然比较尘气,又与她相冲,一定窒她一顿。算了。”

就在自己的店子,时近黄昏,两个男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心事。

武汝大问:

“你觉得我老婆怎样?”

武龙以为他在试探,一凛,便道:

“没什么。”

“长得不错,对吧?”

“不错。”

“什么‘不错’,简直是‘靓到晕’!唉,老婆唔靓头拧拧,老婆太靓眼擎擎!”

“你说到哪儿去呀?”

“我是怕。”武汝大坦白道,“怕被人拐走。”

武龙正盘算该怎么答话。他兄弟已拍着他的肩膊——踮起脚来表示情分。

“我们一场兄弟才说呀,我很担心——啊我不是思疑你,你担屎都不偷食的,我信你!”

武龙只理直气壮:

“担屎当然不偷食,难道你偷吗?”

武汝大沉默地望着他,半晌。

然后,他下定决心了,不作任何怀疑和深究。他很满足现状,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于事何补?他非常非常地强调着:

“幸好,她真够专一,也帮得手,她是不错的了,简直是好老婆!对不对!喂,你说是也不是?”

像逼武龙非答“是”不可。

武龙对着这满脸期待的好兄弟,逼于无奈,便答:

“是!”

听得他这样答,武汝大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终于他又得到安慰。

他把这忠直的武龙领到自己的车子旁,拎出两份礼物来。

“我老婆不去拜寿,不要紧,这份礼算是她送的,礼到也成了,我会代她说项。不过太婆一定留我过夜——”

然后把其中一份,递与武龙:

“这一份,是我送给老婆的,你叫她挂念我吧。——看,对待女人,时不时要浪漫一下。你得好生学习。”

把礼物分门别类后,两辆车也就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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