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假装没听见

周煦抓着手机僵了一会儿,表情忽然变得意味深长,然后咕哝了一句“我有些摸不明白了。”

片刻后,他又嗓音粗噶地说“干嘛什么东西不明白”

“你是我分出去的一部分灵相,照理说,即便咱们之间隔了一千来年,经历、性子都不相仿,但多多少少能相通。”卜宁这次占的时间有些久,话也有点长,“我以为我一眼就能将你看明白,现在听了你同张家家主之间的话,却有些拿不准了。”

他对外说话总是礼数周全,对着周煦会稍稍放松一些,显得直接不少。他斟酌片刻,还是直言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的”

他原地呆立片刻,又变成了周煦,一屁股坐到夏樵旁边的空位上,仰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抖晃了一会儿,说“我跟你说,要是别人这么问我,我就骂回去了到你这我还得憋着,不然感觉跟骂自己似的。你听着啊,我不傻,我也没装。”

周煦掰着指头说“本家里面,我小姨和小叔”

话说一半,他卡机了,用另一种教书似的口气道“张家那二位是亲姐弟,你管其中一位叫小姨,那另一位得叫舅舅,怎么叫小叔呢我听你叫错好几回了,实在有些忍不住。”

教完,他又“啧”了一声,继续抖着脚丫子说“我小时候口齿不清,小舅说得像小脚,我小叔自己受不了了,让我改的。都叫了十几年了,反正就一个称呼,有什么可讲究的。”

“喏,所以比起我亲妈,小时候我跟小姨、小叔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他俩又那么厉害,我就一直挺崇拜他们的。”

周煦性格偏动不偏静,说话嗓音又粗嘎嘎的,哪怕在认真说话,也坐没坐相,更没有什么娓娓道来与人交心的意思。但卜宁知道他这会儿挺认真的,便没再打断。

“你要说他俩多喜欢我呢那倒也没有。我小时候疯起来,小姨还揍过我呢,小叔也经常被我烦得恨不得拿傀线给我捆起来。但除了那些时候,他们对我真挺好的,教过我那么多东西,带我长过不少见识,还给我撑过门面,在一帮老祖宗面前虽然不够看,但在外人面前,那还是很拉风的所以就算咱俩之间有这么深的渊源,我小姨和小叔,还是我小姨和小叔。我不能翻脸不认人,突然就跑去坑他们对不对”

他静默了一会儿,淡声评述道“有理。”

“但是”周煦话锋一转,又道“我不喜欢老头子。”

卜宁“”

周煦又连忙补了一句“哦哦,我不是说你啊。”

卜宁“”

“你虽然一千多岁了,但看着还挺年轻的。现在又在我这里呆着,而我又这么帅气”

卜宁不得不出来占个位置,打断他“你有话不妨直说。”

周煦自夸被截,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才继续道“那我直说了,我不喜欢本家那位太爷,就是刚刚电话里那位。我不想坑小姨、小叔,但也不想顺着那位太爷。所以他问我的那些话,我想说的就说,不想说的就不说。他怎么想不关我的事,反正我没撒谎,也没什么都告诉他。而且你岁数那么大”

卜宁又忍不住出来补了一句“我布阵自封时,还未及而立之年。我是腊月生人,虚两岁,实际也就活了不足廿九。”

他一贯温和沉敛,又在阵里一坐那么多年,早该无波无澜的。但可能是受了这具年轻躯壳的影响,也可能是跟周煦那半部灵相有点相融,居然会在这种小事上争两句,仿佛回到当年十来岁的时候了。

他争补完,自己先摇头笑了一下。

周煦就在这时占了主位,怔然道“妈耶,居然还不到29岁啊我真牛逼,也真可怜。”

卜宁“”

老祖被另一半自己的臭不要脸震慑住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说“作孽,罢了。你继续说。”

“噢”周煦道“我是想说,二十九岁也比我大不少了,你见过的人肯定比我多得多,应该听得出来,本家那个太爷也一点都不喜欢我。”

这话卜宁应不来,点头摇头都不对,索性没开口。

周煦便继续说了“其实我小时候挺牛的,据说小小年纪就灵气逼人。”

卜宁“”

“当然了,我现在知道了,这是借你的光。但有什么呢你的就是我的嘛。”他倒是很自觉,说什么都不会脸红,“再加上我小时候浓眉大眼长得讨喜,在同辈里是很突出的。所以我小时候去本家住,其实是那位太爷亲口提出来的。但他一见我估计就不喜欢我了。”

“为什么”

“因为”周煦下意识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这话不是卜宁问的,而是旁边的夏樵。

“哎呦,不容易,你总算活过来啦”周煦呵了他一声,道“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你哥跟祖师爷”

夏樵指着他“你别说话我刚消化完。”

他说完,又想起来卜宁在周煦身体里,默默把伸直的手指缩了回来,道“我就是没想明白,明明我哥在的时候我也都在,他们是什么时候唔,发展的,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看见没,这种才是真傻子。”周煦对自己说。

卜宁默然两秒,借着他的身体替他转了个头。

于是周煦看到背后的沙发上,真傻子二号老毛幽幽地盯着他,眼里寒气逼人。

周煦怂兮兮地转回头,决定继续讲自己的故事“那个是这样,本家规矩特别多,代代相传下来的。其中有一个规矩,就是像我这样有天赋有灵气的小孩儿,到了本家是要去拜家主的,得磕头。”

卜宁又没忍住,微微皱眉,不赞同地说“哪怕我当年拜师,也不过就是两手交叠作个长揖而已。”

他虽然管庄冶叫师兄,但他们其实是同一年行的拜师礼。

那时候庄冶年纪长他一岁,知道的比他多,礼数也比他周全。拜师的时候冲着尘不到就要磕个大的,结果膝盖刚弯,尘不到长袖一扫,他就被山风托了起来。

“见天见地都不用跪,跪我做什么。”尘不到当时是这么说的。

他和庄冶当时懵懂又小心,像受惊的鸟雀,生怕自己反应错了惹师父不高兴。可能是眼里的惊惶太过明显,尘不到又补了一句玩笑话“除非腿脚犯软,就是站不住。”

说完他移了两个蒲团来,让两个落地就踉踉跄跄的小徒弟歪倒在里面。

从那之后,他们见了尘不到行礼只作长揖。

“不用跪吗”周煦纳闷地说,“不对啊,我在书里看到说,当年各大弟子见了祖师爷都要下跪的,一跪跪一地,还不能抬头,一来是祖师爷威压深重,二来他也不喜欢”

没等他说完,卜宁就冒了出来。

他板着脸刚要开口,就听老毛蹦了一句“放屁。”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是跟着谁长大的鸟。

卜宁粗话不太说得出口,听了老毛的骂辞,满意地点了点头,缓了神色问道“你是哪里看来的杂书简直胡言乱语。”

周煦还没答,老毛就又开了口“后来的书都这么编的,不知道谁起的头。”

“反正我在本家翻过很多书,别家的也看过一点,提到这些,内容都大差不差,说法挺统一的,一看就是传了千儿八百年了。”周煦说着说着,忽然想到这些书在现世广为流传,有心人很容易翻到。谢问肯定也看到过

那些内容乍一看来路分明,有本有源,有依有据。明明是假话,却骗后世人人信以为真。

不知道谢问看到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是会觉得荒唐可笑还是翻翻就过去了

周煦忽然有点感慨。

他以往常常羡慕书里常提的那些人物,觉得他们一生大起大落、轰轰烈烈,不论好赖善恶,至少刺激。

现在真正见到那些人才觉得,像他这种平淡如水、偶有意外偶有惊喜的日子,也是有些人眼里可遇不可求的。

“所以,见了你们张家家主还得磕头,然后呢”夏樵听得半半拉拉十分难受,忍不住又往下问了一句。

周煦回神道“哦,不止磕头,还得敬符水呢”

夏樵“敬符水”

他心说这不是有病么。

人家见长辈都是敬茶,张家家主口味这么清奇

周煦睨了他一眼,指着他晃了晃“我就知道你想歪了。那符水不是喝的,是让他蘸的。”

夏樵“蘸来干嘛”

周煦指着自己额心“家主会蘸了符水,在小辈这里点叩两下。”

话音刚落,他又摇身一变,换作卜宁道“你确定是叩在这里怎么个叩法”

“那我哪知道。”周煦没好气地抢了位置,说“反正就是额头这呗。我当时被小姨、小叔领去太爷那屋,一是倔着不肯跪,一让我跪我就躲,还特别皮猴,把阿齐手里端着的符水弄洒了,碗也碎了。”

“所以我也不清楚具体怎么个叩法。反正后来听说,我那么一搞挺不吉利的,踩中了一些忌讳。当时太爷还挺和蔼,跟我说不要紧,碎碎平安,然后让小姨、小叔把我领走了。之后他就对我不怎么过问了。”

夏樵这个棒槌回了一句“其实可以理解。”

本来也不是嫡亲的重孙,还皮,不那么亲近也在情理之中。

周煦重重翻了个白眼,说“我知道啊,我还没说完呢。再后来我妈跟小姨说我灵相不太稳,学点东西强健灵体是好事,但不适合入笼、不适合当判官。这话可能传到太爷那边去了,没过两年就让我回家住了。”

夏樵“唔”

说白了,这就是觉得小辈天分过人,想带回本家重点培养。结果发现另有缺陷,也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就把人又送回去了。

要说错,好像也没什么大错,就是感情上过于干脆,有点伤人心。

“如果只是我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毕竟我皮嘛,不喜欢我也正常。”周煦又说,“但太爷对我小姨和小叔其实也这样他们两个自己没说过,我从别的地方听来的。小姨和小叔的爸爸还在的时候,太爷对他俩挺亲的,常叫去后屋玩儿。后来那位不是死了嘛,那一年,太爷就跟病那个张婉亲近一些,后来张婉走了,太爷才又想起自己还有俩乖孙呢。”

他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带上了情绪“反正我觉得那老头儿挺没劲的,虽然身为家主,是要考虑一下后代的资质问题,斟酌一下谁更适合接任。很多人也都说他这样是为整个张家好,但我不喜欢他。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小时候住在本家经常做噩梦,睡不好,还梦游。那床硬得要死,屋里门槛还多,我换牙那两年,牙都特么不是啃掉的,是梦游摔掉的。”周煦说,“但我还挺庆幸能摔醒的,因为那些梦瘆得慌。”

夏樵既害怕又好奇,想问又不敢问,嘴巴像鱼一样张张合合好几次。

还是周煦自己说“过去好多年,我有点记不清了。你让我回想,我脑子里能闪过几个画面,但让我说,我又描述不出来。”

“诶”他灵机一动,“那谁,你不是在我身体里么咱俩本质算一个人对不对你能看到我梦里的东西么”

那谁沉默片刻,占了主位“非礼勿”

“我都让你看了,有什么好非礼勿视的。”周煦说。

“你为何要让我看”卜宁问了一句。

周煦叭叭了半天,第一次安静下来,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久,久到卜宁又戳了他几下,他才出声道“噢是这样。”

他舔了一下嘴唇,试探着说“其实我小时候觉得,那不是梦,是我真的看见了。但我证明不了,说不清。”

他从没跟人提过这些,说着有点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

过了片刻,才继续道“主要也没人可以说。”

当初带着他的是张岚和张雅临,不管张正初本人如何不近人情,张岚和张雅临还是挺敬重这个爷爷的。

周煦这人只是说话直楞,常给人一种“不过脑子”的感觉,肯定算不上精,但也不是真的傻。

起码他知道,有些话,他就算跟张岚、张雅临再亲近,也不好说。

他唯一能说的,应该是他妈妈张碧灵。

但他有眼睛,看得出张碧灵特别不想掺和本家的事,也不想跟本家有太多关联,一直在刻意地让自己变得边缘化。

周煦一度怀疑,如果他妈妈性格飒爽一点,硬气一点,是不是就跟张婉一样,同本家断绝关系远走高飞了。

但每年过年,她又会给本家送点拜年礼。自己不去,找当天轮值的张家小辈带,或者让周煦带。每次都是一个雕花食盒,好几层,码着她做的糕点。

很矛盾。

周煦看着都觉得很矛盾,也问过她,她说其他撇到一边,礼数还是要顾的,而且过年是大日子。

所以周煦犹豫几次,也没跟张碧灵开过口。青春期作祟,他跟张碧灵本来就不是能谈心的关系,他也不想把他妈搞得更纠结。

他憋了好多年,想找个自己人聊聊,却发现找不到。

他常用夸张的、炫耀式的的语气,指着每个张家人说,那是“我家的”,可实际上,没有谁真的当他是一家。

他也不傻,他都看得出来。

所以慢慢的,他也就把那些当做真的梦,忘掉了。

直到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他身边忽然多了一群人,各个都来历不凡,还都跟他有点关联,其中最特别的就是卜宁。

他好像忽然就找到了“自己人”,可以说一说那些梦了。

卜宁不用听就感觉到了他的情绪,于是没再扯什么礼貌、唐突,而是低声说了句“闭眼,定心,试着回想那个梦。”

周煦感觉有东西探进了他脑中。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有人往里注了一股温凉的水,又像有人在揉摁着他的太阳穴,让他放松下来。

这是两半灵相短暂的融合,在产生排斥之前,他们就是一个人。

周煦想到什么,就是卜宁想到了什么。

于是,卜宁借着这个刹那,看到了周煦的梦。

那是在张家本家,老式的宅院屋梁极高,深夜又格外空寂。对于幼年时候的周煦来说,大得让人毛骨悚然。

他不知为什么穿过了山石层叠的庭院。

如果是以前,不管多晚,庭院里都有轮值的人,看到他仰着脸到处梦游,一定会把他弄回屋去。

偏偏那次,整个庭院没有一个人。

他就那么毫无阻拦地走进了那位太爷所在的后屋,一路摸到了卧室门边。

一靠近那里,就有一股浓重的檀香味。

张家本家常有人点香,比如张雅临,供奉着他那个小匣子。再比如那个摆放着家谱和历代家主牌位的房间,也是每天香火不断。

那个房间就在张正初卧室隔壁,所以有这种味道很正常。

但那天的香味太浓了,浓得就好像点了十多个香炉,把整个屋子都熏得烟火缭绕。而且那股味道很怪,隐约透着一股腥气。

周煦从小挑食,不吃内脏不吃鸡鸭猪血,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菜市场剁斩生肉的区域。

所以他对某些味道很敏感,当即就被冲得打了个激灵。

他在卧室门外呆呆站了一会儿,捏着鼻子准备走了。

但刚要转身,就感觉卧室那扇雕花木门很轻地晃了一下,就像有风从屋里穿过,带着屋门翕张了一下。

周煦小时候是个皮猴,也不守规矩。看到屋门有缝,又仗着自己个子小,索性撅趴在那里,悄悄往缝里看。

然后他看到了很诡异的一幕

他看到门里面也有一双眼睛,跟他贴在同一条缝隙上,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周煦当场就吓懵了,趴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

过了好久,门里的眼睛才离远了一些。

直到足够远,周煦终于看清,那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在地上爬行的人,穿着黑色绸缎质地的褂子,衬得所有裸露出来的皮肤一片惨白。

他手腕、脚腕皮肉松垮,筋脉凸起如丘壑,惨白皮肤上还有零零星星的斑点。说不上来是老人斑还是别的什么。

他像一个大蜘蛛,关节拐着奇怪的直角,撑在地面,脖子伸得长长的,以一种诡异的节奏抽搐扭转,还伴随着低低的哀吟,就是老人那种叹气式的痛哼。

卧室地上摆着一圈香炉,每个香炉里都点着三根香,香上穿着一张黄表纸符。屋里确实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发酸。

而那个穿着黑色绸褂的怪人,就在那圈香炉里爬,每每靠近一座香炉,就会猛地嗅上一口,然后又匆匆瑟缩回来。

既像被豢养,又像被囚禁。

更远一些的屏风上,还贴着新年的福寿两字,鲜红扎眼,像淌着血似的。跟地上爬行的东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爬远了以后,那股腥气就淡了许多。

再然后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狗吠,周煦打了个哆嗦,连忙跑了。穿过庭院跑回前屋的时候,还在门槛上狠狠绊了一跤,终于哭出声来。

那一哭,就像是结界解封。

一片死寂的本家老宅忽然有了人声,好像是小黑第一个从张雅临屋里出来,把周煦从门槛边提溜起来,冲屋里的人说“又梦游了。”

他捏了一下周煦的裤脚,补了一句“估计做噩梦了,裤子有点潮。”

卜宁是被周煦轰出脑子的。

“让你看梦,你他妈怎么什么都看”

周煦嗷的一嗓子,像个猎犬,把夏樵和老毛吓了一跳。

他们没看到梦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周大小姐脸红脖子粗,一副随时要咬人的状态。

“怎么了”夏樵一脸懵逼。

大小姐脸还通红着呢,就换了副抱歉的模样,拱手道“对不住,我不曾料到后续会有如此”

“你再说”周煦立马抢占高地,成功制止了卜宁。

尽管他知道卜宁不可能把他小时候被吓得尿裤子的事抖搂出来,但他还是有应激反应。

但他很快又自我安慰道,谁小时候没尿过两回裤子呢

再说了,就那种场景,换成夏樵这个胆小鬼,别说5岁了,就是15岁也得尿

这么想着,他翘着的二郎腿又抖晃起来,掩饰着他的虚。

结果没抖两下,卜宁便又开了口。

他换了个正经姿势,沉声道“旁的不论,那应该不是你做的梦,确确实实是你看见的。”

“真的”周煦短暂地冒了一下头,语调有点高,“你确定你怎么知道的”

他倒不是高兴,而是憋了那么多年的猜测被证实,难免有点亢奋。

“那种形态,十之八九是跟一些邪术扯上了关联。”卜宁说,“倘若你五岁就见识过这些寻常不会见到的东西,还能如此这般带进梦里,那就当我没说。”

“邪术”老毛在旁边插了一句。他虽然没看到周煦的梦,但对这种词很是敏感,“什么邪术”

卜宁严谨些,想了想说“难说,就我所知,有两三种把控不好都会出现这种情态,师父知道的还更多一些,最好是问他一声。另外张家要来人的事,也顺带说了吧。”

他惯来性子淡,见过的人和事又芜杂繁多。当年在松云山上蒙受师父教诲,喜欢就事论事,很少会对某一群人产生明显的好恶。

所以,哪怕张家在电话里谋划着要来“接”他,他也没太放在心上。

但现在不同了,要是跟邪术扯上关系,那就是不是简单的个人好恶了。

他相信,对师父和闻时来说也一样。

“那么问题来了”周煦趁着他思前想后,探头出来灵魂发问。

他指着隔壁说“谁去敲门”

卜宁当场就聋了。

夏樵也开始扒手指,好像指甲旁边的皮突然变得极有吸引力。

周煦只得把目光转向老毛“既然是祖师爷的金翅大鹏,总得有点过人之处,一屋子里面,你辈分最大,肯定不会跟小辈计较,所以”

老毛不知道,傀他妈居然还能跟人一起排辈分。

他当场就想抬起翅膀给这个小王八蛋一巴掌,但他最终还是默默撑站了起来,指着自己枯化的半边身体,冲着周煦骂道“没有人性”

说完,他就抬起了脚。

周煦和夏樵眼巴巴看着他,以为他要去开门了,谁知老毛脚尖一转,去了阳台。

陆孝老夫妻两常年住在一楼,二楼的四个房间空着也浪费,便请镇子里的砖瓦匠来做了个改造,收拾成了客房。每个房间都带一个简易洗漱间和一个阳台。这附近常有施工项目组来测量修造,有时候会在他们这里找些人家租住下来。

老毛趴在阳台上朝隔壁勾看一眼,然后半化原型,气势汹汹地朝隔壁飞了两根鸟毛。

他其实什么都没看到,因为隔壁门窗紧闭,他站的角度也不对。那两根鸟毛只是“笃”地啄了一下窗户,然后贴在了窗玻璃上,像个流着金光的告示。

彼时闻时正背抵着墙,靠坐在床头。

那个他提都不肯提的梦境在此刻被付诸于实践,而他意乱情迷间,甚至没有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白色的t恤下摆咬在他齿间。

他半眯着眸子低下头,就看到谢问那只曾经牵过他、拍过他的后脑勺、勾拢过傀线的手隐没在布料里。

闻时闭了眼睛,因为咬得用力,下颔骨骼线都牵动起来。

他鼻息急促了几下,潮湿的眼睫翕张着,眸光却是离散的,找不到焦距。

某一刻,他长直的腿忽然曲收了一下,原本撑着床沿的手一把抓住了谢问的手腕。

他轻轻蹙了一下眉,目光胡乱地扫过谢问的脸。攥着的那只手又松开来,抓了谢问的肩,在出声前凑过去亲了对方的下巴和唇角。

那两根羽毛就是这时候“啪”地贴在窗玻璃上的,声音又脆又响。

闻时从谢问颈间抬起眼,眸子上蒙着的雾气还没褪淡下去,眼尾还有情欲残余的痕迹。

他半眯着眼,好一会儿才定住焦距。

然后,他就看到了羽毛上流过的金光,忽闪着像两枚眼睛。

闻时“”

那一刻的情绪实在很难形容,硬要说的话,大概还是不爽。

“你的金翅大鹏”他刚刚明明没出声,这会儿嗓子却是沙哑的,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暧昧味道。

谢问“嗯”了一声,半眯着眸子也看向窗边,过了片刻道“你养出来的好东西。”

他的声音也有些哑,虽然语调与平日无异,音色却暗了不少。

但他转回脸来,看到了闻时脸上过于明显的情绪,又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便闷闷沉沉地笑了好一会儿。

闻时翻脸如翻书,上一刻双眸还眯得狭长,目光带着欲望缠在谢问的唇间。这一刻又绷得冷冷的,从窗边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看着谢问在那笑。

只是眼尾的红痕让他臭着脸也有别的意味。

“去洗澡。”谢问拍了他一下,冲那个简易的小隔间抬了抬下巴。

“那你呢”闻时蹙着眉问。

雪人很有礼尚往来的想法,但还没付诸实践,就被两根鸟毛打断了。气氛散了七八分,再想续又有点强行。

“别管我。”谢问又推了他一下,说“快去。”

闻时眯着眼盯了他一会儿,不太爽地站起身。

宽大的t恤垂落下来,掩住了所有。乍一看牛仔裤还裹着他长直的腿,只在弯腰去拿换洗衣物的时候,从腰际露出几分松垮的痕迹。

陆家老夫妻两个爱收拾,小隔间虽然简易,但算得上整洁干净。闻时抓着领口把t恤脱下来,注意力却还留在房间里。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听到谢问的声音。

直到他开了水,慢慢从凉变热,从头顶流下来,才隐约听到了谢问的脚步声。

等他洗漱完,擦着头发从隔间里出来,谢问身上那些少见的暧昧而凌乱的痕迹已经不见了,又恢复成了平日的模样。

房间窗户敞着,夜风穿堂而过,散掉了屋里最后几分热意。

谢问捏着金翅大鹏金光流转的鸟毛,正要拧开门把手。

闻时把毛巾搁在一旁的椅背上,问道“这两根毛什么意思,老毛找”

“嗯。”谢问点了点头“我去隔壁看看。”

闻时“一起。”

谢问想了想说“你确定”

闻时纳闷道“这有什么不确定的”

等进了隔壁的门,他才明白谢问为什么说这话。

因为他一踏进去,周煦这个年纪最小却什么玩意儿都懂的棒槌就盯着他半湿的头发,眼睛一眨不眨。

还好,这棒槌比夏樵那个二百五有数,没瞎问什么问题,也没瞎说什么话。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是卜宁要找你们。”

卜宁“”

老毛欣慰地撅了腿,坐回到沙发里。

谢问在老毛身边坐下,又招了招闻时,示意旁边还有一个空座。这才看向周煦,好脾气地问道“你们三个倒是挺有精神的,一直聊到现在碰到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卜宁匆忙占了周煦的身体,把张家家主张正初的那通电话,以及周煦曾经看见的场景都说了一遍。

那期间,谢问垂眸听着,完好的那只手一直摩挲着那只枯化的手腕。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闻时忍不住朝他那只手腕看了好几眼。

“是在疼么”他沉声问了一句。

“嗯”谢问朝他看了一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闻时指了指那只枯化的手。

谢问这才停下了摩挲的动作,道“不是,这点枯化还不至于疼。”

看他表情,确实不像是在故作安慰。那之后,他也没再摩挲过手腕。

闻时一边听着卜宁的话,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了几遍。忽然想起他曾经看过很多次谢问的灵相,印象里,那只手腕上缠着珠串,还吊着一片翠色的鸟羽

谢问刚刚摩挲的动作,就像无意识地在转那些珠串。

当初第一次看到谢问灵相的时候,闻时有过很多疑问。比如从侧脸延续到心口的梵文是什么手上缠绕的珠串、鸟羽和红线又是什么

但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问的机会。

后来谢问说这具躯壳其实是他放出来的傀,他便下意识觉得,那些流转的梵文和鸟羽珠串,都是为了让这具躯壳更好地存留于世间。

所以还是没问。

但现在,他却觉得不太对了。

驭傀之术,什么时候跟珠串、鸟羽、红线相关过但如果不是跟傀有关,又跟什么有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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