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轮值很久了,也解过不少小笼,在名谱图上排位不算太低,至少比日渐边缘化的周煦他妈妈张碧灵要高几位。

但他其实并不沉稳。

每次入笼碰到一些情景,他依然会慌。唯一锻炼得越来越好的,是表面演技。

值得庆幸的是,他从来没有单独轮值过,每次入笼,都有耗子或者另外一个搭档跟着。

只要搭档在,他就还是一条猛汉。

大东默默收回抓空的右手,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抬了抬肩膀。耗子搭着的手跟着动了一下,悄声问他“你干嘛抬肩膀”

“哦,没事。”一听人还在,大东魂回了大半。哪怕手被“人”牵着,也没那么可怕了。他也小声说“我就试试你害怕不害怕。”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耗子前面是大东,后面是老毛,确实没什么可怵的。他反问道“别是你自己害怕了吧”

大东啐了他一口“不跟你说是怕吓着你,得亏我站第一个,咱俩要是换换位置,你现在估计气都喘不过来。”

耗子习惯了这黑皮强行装猛的劲,无语道“牛皮歇歇再吹。”

“对了,其他人都还在的吧”大东又提高了音调,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问了一句。

这其实是典型的壮胆行为,但为了张家脸面,耗子没有拆穿他。

周煦、夏樵还有孙思奇都是老实孩子,陆陆续续应了一声,很给面子。

大东又问“后面的人呢”

话音落下,他听见了两声闷咳。

谢问是个病秧子,这是众所周知的。

关于他那病歪歪的体质,各家上下流传着两种说法。

一种说他灵相不稳魂不定,所以体虚。

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业障太重,大煞之命,注定了身体常年抱恙,大大小小全是毛病。这样的人是最不适合入笼的,每入一次都费神费灵,出来只会更糟糕。

大东想想他们眼下就在笼里,觉得谢问是真的衰星。

“行了,都跟紧了啊,丢了可没地方找你们。”大东跟着咳嗽声说了一句。

他们应该还在长廊里,因为漆黑一片的缘故,脚也不敢抬太高,都擦着地面走。发出拖沓的摩擦声。

伴随着说话的回音,显得空间幽深而寂静,阴惨惨的气氛更重了。

大概就是因为这点,大东说完之后,其他人都没再开口。走廊又只剩下缓慢的脚步声,听得多了,甚至觉得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闻时排在倒数第二,跟着队伍往前走。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脚步声上,而是在肩膀搭着的那只手上。

其实以前夏樵害怕的时候,也会抓着他不撒手。他只当身上挂了个秤砣,除了重一点,没别的感受。

可这次不同。

谢问的手明明不重,只是正常地搭着他,存在感却很强烈。

闻时能感觉到身后人微凉的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布料透进来。也能感觉到谢问微曲的手指瘦而长,指节握抵着他的肩骨。

那种触感实在微妙,闻时在黑暗里眯了一下眼。

他想,自己果然还是不习惯跟人长时间皮肤相触。有点太亲近了。

某一瞬间,他想动一动肩膀,让谢问的手松开一些,让那种微妙感淡一点。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动。

也许是走廊太暗了,周围太静了。他任由身后那个人握着肩。

背后又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像谢问平日一样压在嗓子里,有点闷。

闻时垂眸听着,步子未停。

又走了两步后,他忽然刹住了脚

因为他肩上那只手纹丝不动

谢问一直在闷声咳嗽,但搭着他的那只手却连一丝震动都没有。

就好像那只手和身体是割裂的,并不相连。

又或者,连声音都是假的。

闻时皱着眉,一把抓上“谢问”的手,却抓了个空。

肩膀上的触感在他反应过来的瞬间消失了,咳嗽声也戛然而止。

“谢问”他压着嗓子叫了一声。

除了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应答。

他身后是空的,仿佛从来没有站过谢问这个人。这一瞬闪过的念头让他有点不舒服,在原地怔了片刻。

紧接着他又意识到一件事他已经松手停下了,但前面的孙思奇他们却一无所觉。

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走廊里一片死寂。

忽然,闻时背后传来了“吱呀”一声响,就像有人打开了一扇老旧的门。

大东还被那只冰冷的手牵着,他一边心想这走廊好他妈的长,一边自我安慰道“耗子还搭着我呢,没事”。

为了确认对方的存在,他几乎每走几步就要叫一句“耗子”

然后耗子会回答一句“在呢。”

又过了不知多久,大东忍不住说“我脚都走酸了,还不到头,也没别的动静。这笼不会就这么一直走吧,走个十天半个月的,活活耗死咱们你说我要是这时候放个傀会怎么样”

耗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呢。”

大东“”

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实在很难形容。

大东只觉得自己天灵盖被劈了一道,冷汗顺着头皮就下来了。

他想再叫一叫其他人,但嗓子仿佛卡了鸡毛,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他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他上一秒还觉得肩膀上的手是心灵慰藉,下一秒就觉得那玩意儿怕不是想他去死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回知觉。

右手的棉线缠得一团乱,大东匆忙扯动了几下,然后猛地把线甩了出去。

线的另一端仿佛有灵,带着强劲的力道在走廊里抽了一圈,呼呼生风,抽在墙壁上啪啪作响,听着比鞭子烈。

很快,他手中一空,那个牵着他的东西消失不见了,搭着他的“耗子”也没了。

大东操着傀线一通乱扫,直到手指都酸了,才满脸警惕地停下来。至此,他终于确定,走廊里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

跟在后面的那几个,早就不见了。

他紧捏着手里的线,在原地喘着气。正纠结自己是继续走还是按兵不动,就在死寂中听见了“吱呀”一声响。

有扇门打开了。

大东惊了一跳,竖着耳朵想确认门的方向。

忽然,一阵风从脖颈后扫过

像人的呼吸。

卧槽。

大东心里骂了一声,刚想转身,就被一双手猛地推了一下

他没站稳,朝前踉跄了好几步。

下一秒,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响那扇门在后面关上了他被推进了一个房间里。

这要是换个胆小的,当场就该哭了。

我还可以。大东咽了口唾沫,勉强稳住自己。

他保持着踉跄后刚站稳的姿势,半佝着身体,手里绷着线,一点点往后挪,企图挪到靠墙,起码有点安全感。

然而他刚退了几步,就感觉碰到了一具身体

与此同时,头顶上忽然传来呲呲的轻响,像是老式灯泡接触不良发出的动静。接着,屋内闪了几下。

大东在闪动中回过头,看到背后站着的人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跟摸了电门一样弹起来,一个人搞出了四散奔逃的效果。

灯泡终于正常亮起来,照得屋里一片冷白。一道嗓音横插进大东的尖叫声里“闭嘴,别叫。”

大东有延迟,又“啊”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声音不像鬼。

他犹豫着停住,放下挡脸的胳膊肘定睛一看

好吧,不是鬼,是沈家那个冰块似的大徒弟。

“你他妈”

大东粗话脱口而出,又堪堪刹住。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一声不吭站在那吓唬谁啊”

那人皮肤本来就白,被老式的白灯泡一照,就更没有温度。他似乎是服了,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大东一番,反嘲道“我也没想到我只是站着,就能把人吓得夺门而逃。”

他抿着唇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找不到门。”

大东“”

他想反驳两句,但是低头一看,自己正以极其不雅的姿势缩在墙角,一副打个洞就能钻出去的模样,实在没有反驳的底气。

大东黝黑的皮肤难得泛了点红,贴着墙站直起来,整了整衣服。他想了想,还是给自己辩解了一句“你是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你要是刚刚走在第一个,只会叫得比我还惨。”

对方瞥了他一眼,压根懒得理,而是看起了屋内的布置。

这是一间书房,有着一整面墙的红木书柜和一张厚重宽大的书桌,桌上是日历、皮面本子、钢笔以及一盏翡翠色的台灯。

桌后搁着高背椅,样式半中不西,地上是灰褐色带织花的地毯。

“有点小洋楼的风格。”大东说。

他其实不想跟那个沈家大徒弟聊天,毕竟对方看着就不像爱说话的人。但他需要一点话题,来缓解刚刚的失态和尴尬。

果然,对方没吭声。

倒是屋里,哦不,应该是整个房子里都响起了一个女声“这个密室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

“这声音有点耳熟。”大东嘀咕。

这次,沈家那徒弟理他了,皱着眉“嘘”了一声,示意他老实听着别打岔。

大东快憋死了。

他心说我踏马好歹也算你前辈了,比上不足,比你还是绰绰有余的吧怎么就一副嫌弃死我的样子,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胆子大了不起啊

他觉得他还是脾气太好了,看着没架子,否则也不会让这位空有长相的绣花枕头甩脸色。

等出了这个笼,给张大姑奶奶反馈的时候,他一定要给这人的评价加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民国初年,三米店这座洋房别墅里住着一位姓沈的富商,经营茶叶生意。夫妻俩应酬繁忙,常去北平和天津卫,一呆就是好几个月,很少在家。家里常住的是他妻子,四个孩子一个儿子,三个女儿,管家、奶妈,教书先生,做饭婆婆以及奶妈的儿子。”

“孩子们从小就在一起玩,楼上楼下、院前院后都有他们的踪迹。”

“直到某一天,有人不见了。”

“失踪的是富商大女儿,叫沈曼怡,11岁。”

“管家和奶妈在书房里焦急打转,其他人被恶作剧锁在了不同房间里。管家说先把其他人放出来,一起想想办法。奶妈表示同意。”

这段话说完,屋子里安静下来。

大东四下看了一圈,无语了“我们不会真得跟着密室流程走一遍吧”

闻时走到门边“先把其他人放出来。”

大东点头同意,点完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跟刚刚广播里的一模一样,而他一不小心走进了奶妈的角色里。

黑皮奶妈感觉到了一丝愤怒。

闻时压根没看大东那个奶妈。

他拧了一下门把手,意料之中打不开。于是他扯紧了手指上缠绕的白棉线,正要动,就听黑皮奶妈开口道“你别乱搞”

大东以前有幸见识过一些半吊子,傀术学个一知半解就瞎用,经常弄巧成拙,甚至还有把自己捆住差点勒死的。

他自己刚学傀术的时候也常犯错,教训丰富,所以对新人菜鸟敬谢不敏。

“你这线缠得也太敷衍了。”大东盯着闻时的手指。

傀师缠线其实是有讲究的,哪里交叉,哪里绕几道,都有讲究。这就好比人家画符咒的笔法、摆阵的口诀,不能乱来。

当然,顶级傀师除外,毕竟有种说法叫“无剑胜有剑”,那又是另一个境界了,随便缠根线就能操傀,甚至不用线都行。

“这根应该先绕在食指上,在无名指上缠三圈,再绕回食指,你这”大东已经没话说了。

光缠得好看有个屁用。

他翻了个白眼问闻时“你实话告诉我,你学了几个月”

闻时默然不答。

黑皮奶妈胆子小,说实话容易吓到他。

不过大东显然只是想嘲一句,并没有期待答案。他朝旁边摆了摆手,一脸头疼地说“让一让吧,别裹乱了,我来。”

闻时还是没吭声,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对方。

几秒后他垂了手,侧身退开一步,让奶妈自由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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