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罗曼史——若能这样说的话——是从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爬虫类馆里开始的。

老迈克·帕森看见了那个开端,而且吓破了胆。位于肯辛顿公园中的皇家艾伯特动物园拥有一段漫长的历史,然而自一九零四年秋天,那只凶猛的老虎差点儿逃出笼子之后,园子里就再没有过这么大的骚动了。

并非迈克·帕森特别不喜欢这场骚动,他就是个讨厌女人的人。他已经在这里做了太长时间的管理员,他讨厌这动物园,讨厌动物,还有其他一切也都让他讨厌。

当兴奋的孩子们对着企鹅傻笑,或是跟北极熊聊天,甚至少见多怪地在狮馆里闲逛时,迈克总感到反胃。他就是不懂他们能从里面看到些什么。和平时期就够糟糕的了,而现在,战争又开始了——迈克斜眼看着天空,这样想着。

这间爬虫类馆,皇家艾伯特里的表演场,要稍稍好点。

只是好了一点点。不是说迈克喜欢爬行动物,或喜欢昆虫,也不是喜欢著名的玻璃地板下面的那些鳄鱼。但它们身上确实有种危险而又友好的伙伴般的气氛,但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有时候,他会在装了菱斑响尾蛇的、明亮的玻璃展柜前停下。迈克细细打量这条蛇,而它则睁着那双眨也不眨的大眼睛转过头来,信子从嘴里轻快吐出,就像一条细长的橡皮筋。

“你明白的,老伙计,”迈克说,“你明白!”

然后他就会狠狠瞪一眼站在身边的人,不管那人是谁。

这给迈克赢得了勤勤恳恳、恪尽职守的好名声。

“迈克可能有他的缺点,”皇家艾伯特的园长,爱德华·本顿先生声明说,“但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对动物园的一切都忠心耿耿。”

来到爬虫类馆——那是栋红砖的方形一层建筑,就在狮馆的马路对面——客人们会看见迈克站在门口,或是当他们在馆内绕圈子时鬼鬼祟祟地跟在他们身后。他的灰色胡须和责备的眼神总能让大多数游客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但有两种人完全不为所动:孩子们和情侣们。至于说情侣们会选择来这里,那是有原因的。

就在里面,那空旷的大厅几乎是一片黑暗。它唯一的照明来自玻璃后方,还带着黄色的鬼影。那是个洞穴般的空间,中央有一块方形的台阶,所以参观时你必须绕行。亮着灯的展柜在黑暗的墙壁上闪着微光,各式各样的场景也渐渐浮现:岩石、假树、植物丛林,还有小怪物们的聚居地。

一天一次——从下午两点到四点——为了这栋建筑物里的表演,下面的灯光会被打开,透过它光滑、厚重、打不碎的玻璃地板照上来。孩子们被严厉地警告,不许在上面溜冰,虽然他们依然如故(这让迈克很不高兴)。不止一个粗心大意的成年人就这样急匆匆地冲进来,然后在半空中摔了个大跟头(这让迈克很高兴)。

当玻璃地板下的照明被打开,游客们就能看到下面一个溢满了水的湖里,鳄鱼们正缓慢爬行。那是个相当精巧的设计,引得每个人嘴里都发出啧啧的赞叹,当然,除了迈克。这个时候,整个爬虫类馆变得异常明亮,游客们的身形在天花板上投下凌乱的、长长的影子,孩子的声音在各处响起,而迈克就追在他们身后。

但是,除了这些时刻,爬虫类馆还是会在大部分时间里维持昏暗和朦胧,就像你所期望的那样。这里充满了诡异的声响,转角处有诡异的闪光。就是这时,情侣们才会溜进来。

“并不是说,”一位管理员这样说道,“他们专程跑来这里搂搂抱抱。但身处这样的环境,他们觉得应该停下来享受一下;那么,为什么不呢?”

这位心胸宽广的哲学家的观点,迈克一点也不能接受。他也不喜欢情侣们。所以那天下午,当他看见那个姑娘,他立刻就起了疑心。

这是一九四零年九月六日,一个因好天气而显得格外明朗的下午。迈克正站在爬虫类馆的人口处,穿着那身灰色制服,看着外面稀稀拉拉的人群。没错,他是有点心不在焉。即便是迈克,在他内心深处,也些微地被横扫整个皇家艾伯特动物园员工群的不安气氛影响了一点点。

安格斯·麦克塔维什,管理员的负责人,今天早上已经大致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我想,”他掷地有声地宣布道,“很快就会有空袭了。而我对此一点都不高兴。”

长长的沉默。

“若有空袭的话,”另一位管理员提出了这个棘手的问题,“那些猫怎么办?”他指的是大型猫科动物们,“还有大象呢?蛇呢?”

没人回答。在他们脑海中最突出的问题,比炸弹还要严重的,是大火。猫和大象都讨厌火,猫要发疯,大象要逃跑,至于蛇——

“毕竟,”有人指出说,“猫有栅栏和铁丝笼子关着,可是那些爬行动物呢?这里有毒蛇、毒蜘蛛,还有毒虫,外面都只有一层玻璃罩子。哎呀,要是把那些玻璃都炸坏了,它们会爬得整个南肯辛顿到处都是。我们该拿它们怎么办?”

这会儿他们全看着迈克,他可是爬虫类馆的管理者。

而迈克的回答极具个人风格。

“射杀它们,这个可能性最大了。”他说。在迈克的灵魂深处,他并不真的相信事情会是这样。本顿先生,皇家艾伯特的园长,是一位爬虫学者,他主要的兴趣就是研究爬行动物。

他——迈克心想——他不会让他们带走他的蛇。他才不会!

同样,在迈克脑海里,还有个小小的、冷酷的疑虑。即便如他这般牢骚满腹、对动物园充满厌恶之情,但在六十岁的年纪丢掉这份工作也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这间动物园不大,他们极有可能在这段时间把它整个关掉。

因此,在这个晴朗的九月的下午,迈克站在爬虫类馆的人口处,双手在背后握紧,发出捏动手指关节的声音。他的眼神随着银色的军用阻塞气球向西边移动,眉头紧锁。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女孩儿向他走来时,他的情绪已坏到极点。

第一眼看上去,她是个漂亮姑娘;也因此,估计不是好人。但这甚至不是你会在她身上注意到的第一件事。

这姑娘看上去有点恍惚,好像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她在唧唧喳喳的人群中走着,眼神直直地向里张望。她的嘴唇似乎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有那么一会儿她停了下来,把身体挺得笔直,做了个女王致意般的糟糕动作,甚至引起了一个小男孩的兴趣。

不过她本人对此完全没意识。

迈克不认识她。她鲜活的脸色、灰绿色的眼睛和深色的眼睑,那头深棕色的长发打着大卷落在她的肩头,这些引起了迈克最深重的怀疑,更何况……

她的装扮,包括蓝色的羊毛上衣和灯芯绒裤子,一只口袋里塞着白色棉质的工作手套,模糊地暗示她有工作却没有明确指出是哪种工作。迈克认为这身打扮把她的身材暴露得太多了。她对此毫无意识,不仅如此,她对身边的任何事都毫无意识。她直直冲着迈克走来,在惊醒之前差点撞到他。

“对——对不起!”那姑娘说。她抬起布满阴影的双眼,一张堪称阔大的嘴开始说话:“可不可以——我是说,请问你可以告诉我爬虫类馆在哪里吗?”

迈克可没有屈尊回答她。他严厉地指指头上,在那里,石头刻成的“爬虫类馆”几个大字正挂在门上两英尺高的地方。

“噢,是的,”那姑娘喘着气说,“是的,是的,是的。”

伴随着另一个有王者之风的动作,她又沉入到原先的梦境里,踏着台阶走进大楼了。

迈克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心里正进行激烈的辩论。而让他打定主意,并证实了之前所有让人紧张的疑问的,是没过两分钟看见的那个人,因为他看见的那个小伙子,很明显是跟着她的。

“哎呀,哎呀。”迈克喃喃自语,对整件事充满憎恶。

那小伙子也有点恍惚,而且绝对在自言自语。他是那种某种程度上有点忧郁而浪漫的拜伦气质的男孩子,这无疑又增添了些效果。真让人头大,迈克这么想着。他的灰色西装剪裁极佳,领带颜色标明了他就读过的学校,虽然已经泛白。不过西服和领带都皱皱的,而且他这天肯定忘了刮胡子了。

这个高个儿的身影走进来的时候,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友善。他右手提着一只公文包,嘴唇就像那个姑娘一样动着,虽然他把下巴缩进了衣领里,可看上去仍像是在发表演讲。有那么一下,他挺直了身子,把公文包在头上绕了整整一圈——这一次可把那个小男孩惊呆了。

“妈妈,”小男孩说,“妈妈,快看!”

年轻人可什么也没听见。他就像在跟着音乐行进一般,直接走向了迈克。他跨过最低一层台阶,一阵惊慌之后又恢复了平稳,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对不起。你能否告诉我……”

迈克指了指头顶上。年轻人的眼神随着他的手势所指的方向往上看去,并且最终,弄懂了他的意思。

“噢,是的,”他点点头说,“是的,当然,当然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就站在那儿点着头,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你可能会说,他又在心里默默地,从头开始他原先的演讲了。而迈克,必须承认的是,开始有点神经紧张,就好像站在一场巫术表演的前面。

这个没刮胡子的年轻人站直身子,扯了扯那条邋里邋遢的领带,做了个深呼吸。他的眼神压根儿没落在迈克身上,又举起公文包伸直了胳膊。之后,忽然间,他大声说起话来。那是一种仿佛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低沉声音,不算响亮,却在穿过爬虫类馆前方的空间里颤抖着。

“无论如何,”他大声说,“我绝不会欺骗你!”

“先生?”

“一切都是开放的!”那灵魂出窍般的声音急切说道,“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都能够用最简单的原理解释清楚。我早就说过了,而且在开始我所要给你演示的内容之前,我还要再说一遍:里面一点欺骗都没有!”

“喂!你,这位先生!”

“老天爷!”年轻人惊呼道。他忽然回到了现实当中,手背抹着额头,又放了下来,“对不起!我刚刚在对自己说话!我不是故意的——!”

显然他有些词穷了。他翻遍口袋,拎出了半克朗递给迈克。之后,他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假笑,这更增添了他身上的拜伦气质,而露出的一口白牙使他整张脸变得明亮起来。就好像要追赶那个姑娘一样,他急匆匆走上台阶去了。

有奸情。幽会。调情来了。

这两个人之间有关系,而且是来这儿会面的,迈克对此毫不怀疑。他了解这些特征。那半克朗透露出贿赂和腐败的意味;而当迈克·帕森刻薄起来的时候,就是两镑六便士对他也不起作用。他急忙追了上去。

在下午一点五十五分,玻璃地板下面的灯光还没被打开。迈克发现那姑娘转向左边走过去了,小伙子则转向右边。馆中央有个大展区,坚固的墙壁几乎从地面直延伸到天花板上,若他们都绕着这些展示柜走,那在大厅后方某处,他们注定是要相遇的。

迈克加快了追赶的脚步。

在昏暗中,迈克经过了许多装着丑陋动物的玻璃箱。他经过了光彩夺目而又邪恶的黄金珊瑚蛇(珊瑚蛇属东部珊瑚蛇);经过了身体并非黑色而是橄榄绿的黑曼巴蛇(曼巴属东非绿曼巴);经过了卧在白色充满水泡的水缸中的褐色水蝮蛇(蝮蛇属食鱼蝮);他经过了巨大的粉红脚蜘蛛——它常常被误认为捕鸟蛛——正用它复眼的闪光透过玻璃看着外面。

就在大厅后部,装着那条眼镜王蛇的展柜前面,迈克发现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年轻人就站在展柜前,他背对着迈克,正在往里看。在中央展区的一侧,灯光照亮的展板后方是大毒蜥(毒蜥属钝尾毒蜥),拥有噩梦般的丑陋形状。另一侧的展台里放着热带美洲蜥蜴(美洲蜥蜴科),鳞状的眼珠和肿胀的黄色条纹身体让它看上去更加可怖。

但那条眼镜王蛇——一条油亮的黑白相间的大家伙正安睡在假山石块中间——是这里的重要展品。而正是在这里,迈克·帕森首次感到惊奇——此后还发生了许多次。因为看上去,这个年轻人真的是对这条蛇感兴趣。

对蛇感兴趣?

年轻人打开公文包,拿出了一个速写簿和一支铅笔。迈克看见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持续了近二十秒。但这年轻人看上去并不开心,他耸起肩膀,摇了摇头,似乎还在喃喃自语。他猛地把速写簿和铅笔塞回公文包里。

之后,在他左侧,一块阴影移动着。

穿着蓝色羊毛上衣和褐色灯芯绒裤子的姑娘,正把双手放在屁股上,轻柔地绕过装着大毒蜥的被灯光照亮的展柜。迈克能很清楚地看见她。

她已经清醒过来了。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却从未离开那年轻人。她的呼吸轻浅而无规律,带着安静、持续而

强烈的怒意。

(恋人间的争吵,呃?他跟这丫头间有麻烦了,而刚才他是在预演脱身的借口。没错!)

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这姑娘看起来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迈克甚至有几分期待她飞奔过去,搂住那小伙子的脖子。只是她自身的尊严,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情感,阻止了她这样做。但很明显,她正准备着某些具有震慑力而又响亮的话,与此同时,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移动到了他的视线之内。

非常缓慢而又刻意地,她把双臂抱在胸前。

非常缓慢而又刻意地,她用精心设计过的强调语气,开口了。

“嗯。凯里·昆特先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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