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也子一提到谷尾重夫的名字,青沼脸色骤变。青沼和谷尾双方都抱有竞争意识。

他们作为作家开始活动也是同一个时期,作风也相近,更糟的是两人都很红。年龄也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两人的性格。

当然,他们俩并没有正面冲突。不仅如此,一有机会就同饮黄龙,在别人面前总是承认对方的成就。可是,在内心深处却隐藏着竞争意识和憎恨。

美也子把他抛在旅馆,出去几个钟头,青沼本来就心情不平静了,现在又听到美也子约谷尾重夫写稿,他的内心活动不禁暴露出来了。

“我到谷尾先生那里去过。”

美也子不顾青沼咄咄逼人的目光,泰然自若地回答说。

“我第一次约稿,光打电话也无济于事。”

“谷尾在家嘛?”

“在旅馆。茶水的山上旅馆。”

“哼,他是常到那里去的。你早就和谷尾约好的吗?”

“是的,两个礼拜以前就约好了。”

“他怎么肯见你?”

“木村丙午郎先生介绍的嘛。”

“木村先生?那么,就是采取和找我相同的手段了?”

青沼怔住了。木村先生是文坛的老前辈,作风和青沼、谷尾截然不同,为人和善,受人尊敬。青沼之所以让初次来访的美也子进他设在旅馆的写字间,也是因为她带来了木村的介绍信的缘故。

“这件事,你向来没有对我透露过?”

“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谷尾先生会不会答应。如果不成功,我就难为情了,而且我担心会影响我约您写的稿子。”

“不管谷尾答应不答应,我会遵守诺言写的。”

“我太高兴了。”

青沼仍然瞪眼望着美也子。

“既然你要到谷尾那里去,你就该预先告诉我。事后才告诉我,好象被你欺骗了,我很不偷快。”

“啊呀,怎么会欺骗您?……我并没有这种意思。您误会了。刚才已经说过,我害怕遭到他拒绝时的后果。我担心那样会影响您的斗志……”

“我不会受谷尾的任何影响。”

“这都怪我不好。请息怒。您的心情,我明白了。”

“你为什么去求谷尾?”

“从营业角度来看,您一定能理解。谷尾先生是仅次于青沼先生的受人欢迎的作家。所以,约好了您的稿子,我就想再约谷尾先生写稿。一个人劲头足了,就真奇怪,我得到先生给我们立即成书的稿件,就趁势上谷尾先生那里去碰碰运气了。”

“谷尾答应了吗?”

“是的,他立即答应了。人走上坡路的时侯,运气好得可怕呢。当然,这是托您的福。我总觉得自己的工作旗开得胜呢。”

青沼祯二郎烦躁地叼了一支烟。美也子不失时机地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火,递过去。青沼趁机抓住她伸过来的手。

“哟,这不行呢。”

美也子微笑着要抽回手,可是青沼却不放。

“谷尾也是这样对待你的吧?”

“怎么会?我是初次拜访的?”

“这他不管。谷尾的脾气,我太熟悉了。他对出版社的姑娘们也动手动脚,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和年轻人可不一样。不管怎么样,他不至于对初次见面的老太婆做这样的事吧。”

“别胡说。那个家伙,对年轻姑娘,只是调戏而已。可是,对你这种年龄的女人,简直着迷了。我听到不少风声,反正他手脚快也是有名的。”

“呀,是这样吗?”

“你和谷尾在旅馆待了多少时间?”

“不太久。”

“起码有个把钟头吧。”

“需要哀求人家的嘛,不坚持一下是办不成的。”

“你瞧。足足一个钟头,一起待在山上旅馆的密室里,谁知道会发生计么事情。”

“您也真会胡乱猜想。”

“骗不过我的。别人不知道,谷尾的性格,我是了如指掌的。他一定这样抓过你的手吧。”

青沼把抓住的手拉近,想一把抱住美也子的肩膀。

“不行。”

美也子把脸掉过去,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护住自己的胸部和嘴唇。

“别违背诺言。”

“我知道谷尾为什么答应你的要求。你说过我的名字?”

“说过了。否则,他不会给我们写稿。”

“他是怎么说的?”

“起初,他嗤笑着说,既然已经请青沼写了,不就行了吗?后来……”

“你看,这种口气是他的习惯。内心一定想和青沼比个高低吧。与其说对作品,不如说对你感兴趣才下了决心的。有没有说过猜测你我之间的关系的话?”

“毕竟是男人嘛,他半开玩笑似地说过这一类话。”

“他为了对抗我,不仅想写小说,而且同时想把你弄到手,才鼓起斗志的。”

“我不值得做这样的对象,可是先生们争写好作品,我觉得很荣幸。做梦也没想到,先生们为我们这家无名出版社能如此出力。”

“这是你的生意。可是,你替我想想看。我实在受不了。你和谷尾那个家伙一起在山上旅馆待了一个钟头,谁知道你们干过什么。我也……”

“不行,”美也子推开青沼伸过来的手。

“不,刚才的诺言暂且不说。总之,你是先跟我约好的。空口无凭嘛,拿出一点证据来。”

“那您叫我怎么办?”

“吻我。”

“不行,请您忍耐到履行诺言那一天。”

“那么,别的什么地方都可以,让我亲一亲。”

美也子闭上眼睛,男人急促的气息喷在她的面颊上。这时已是深夜两点多钟,旅馆里鸦雀无声。

“那就没办法了。只要您这样好过些,就随您便吧。不过,嘴唇可不行。”

美也子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丈夫已经睡着了。

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四、五本笔记本和从街上买来的稿纸。美也子看了一下,稿纸上曾经写好的几行字都涂黑了。碎纸篓里也丢着揉成团儿的几张废纸。

枕头边,摊开的报纸上,堆满了花生皮。

美也子瞅着丈夫的睡脸。长长的头发垂在枕头上。面颊瘦削,好久没刮的胡须长得很长。从正面看,消瘦多了。清秀的浓眉下面,眼窝塌陷,从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泪水。

丈夫睡熟了不知道美也子回来。

榻榻咪上摆着餐桌,盖着薄布。美也子掀开了盖布一看,餐桌上放着凉拌菠菜、冷拌豆腐,烤铿鱼、烤大马哈鱼等。这是丈夫为夜里晚归的妻子准备好的晚餐。

美也子几次说要雇一个女佣人,可是每次丈夫都说太铺张浪费而表示反对。与其别人进来,不如一个人在家里舒适。他说,他烧饭胜过女人,而且自己也喜欢。

其实,这是丈夫客气了。因为他没有收入,所以客气到这个地步。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卑躬屈膝。他心情开朗,不仅对妻子,而且对任何人都从不怀疑。

在丈夫面前,美也子不由得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写诗的丈夫身上,似乎跳动着另外一种生命。

美也子看见从丈夫的眼角流出一行眼泪,情不自禁地要哭出来。眼前浮现出独自一个人等待美也子回家,边嚼花生米边写诗的丈夫的形象。恐怕他至少等到一个钟头以前一直没睡。看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才躺了一会儿。

美也子悄悄地走进冼澡间。打算点燃煤气烧水,可是打开盖子一看,浴盆却冒着热气。热水澄澈,犹如刚放进去似的。

美也子以感激的心情洗澡。

她在身上使劲擦肥皂,拼命想抹去对那两个男人的回忆。她发疯似地用力擦冼了好长时间。

洗好澡回到丈夫身边。丈夫听到脚步声,微微睁开了眼睛。

“啊,回来了?”

丈夫那长胡子的面颊泛起微笑,现出了深深的酒窝。

“回来一会儿了。看见你睡得很熟,所以先去洗了个操。”

美也子在丈夫的枕头边坐了下来。

“几点钟了?”

“快四点钟了。”

“这么晚了?”丈夫轻轻地握住美也子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说,“直到两点钟,我没睡,一直等着你。”

“对不起……我去找作家。他们这些人,总是工作到很晚。”

“是啊。你找这些作家联系工作,真不容易啊。”

丈夫没有一丝怀疑的抻色,他是百分之百相信妻子的。

“老是叫你一个人工作,真过意不去,我也能干点这一方面的工作就好了。”

“不,你做这样的事不合适。你尽管写诗好了。”

“对不起。最近我总觉得好象能够写一点什么了。”

“那太好了。今天晚上也写过吗?”美也子杷视线投向涂黑了的稿子说。

“写是写过了,可是不顺利。我知道你要看,本来想写一点象样的,结果还是不行。”

“别急……我的工作会顺利的。我要用精装本,把你的诗集一本一本地出版。”

假如采用自费出版的形式,他的诗集早就可以问世了。可是,丈夫不希望采取这种形式,而希望由一般的出版社出版。丈夫有这样孩子般的自豪,他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

“美也子啊,明天早上,跟我一块儿到平林寺去,好不好?”

“到庙里去?”

“虽然是乡下,乘个把钟头电车就可以到了。听说是个好地方。武藏野的风景仍旧。我想清晨在那样的地方散步该多好。于是,听到那里的情况以后,就产生了和你一块去的念头。”

“好的。我一定陪你去。”

“不过,太过意不去了。你这么晚才回来,明天还要叫你一大早就起床。”

“不要紧。这样,我才高兴呢。我每天在肮脏的市区奔走,真希望有时候能到那样的地方去走走。”

“我好久没有闻到树木、绿叶的香味了……听说那里是个很好的地方,也许会产生良好的抅思。”

“你听到有这样的地方,太好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喏,我家前面过去一点的地方,住着一位叫野见山的妇女。她有些与众不同,听说是话剧演员什么的……”

美也子也认识这个女人,虽然没有交谈过,但在路上相遇时,总是以目致意。

她在某剧团当过进修生,毕业后和同班同学组织了新人会一类的剧团。虽说是话剧演员,仅靠剧团的收入,无法维持生活,于是没有演出、排练任务时,她就临时到银座背巷的酒吧间去干活儿。

这个女人住在附近的一家公寓里,所以丈夫出去散步时和她认识了。

丈夫白天独自一个人在家,能认识这样的年轻人消愁解闷也是一件好事。美也子估计这个叫野见山的女子大约二十或二十一岁,她不愧是个女演员,身材苗条,四肢匀称。听说,她在洒吧间工作,可是一点也不象酒吧女郎,倒象个良家闺秀,非常纯真。美也子对她抱有好感。

“可是,你太累了,不必勉强啊。”丈夫卓一还是客气地这么说。

“不,没问题。要到那么好的地方去,我也没有睡意了。再说,工作比较顺利,猜力充沛呢。今后忙起来的话,总要雇一个人,在这里设一个正式的办公室。到那时候,就是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工作那么顺利吗?”丈夫睁圆双眼说,“真了不起。看你干劲这么足,我也很高兴。你有企业家的素质。倘若你是一个男子汉就好了。”

“是啊,女人的能力毕竟有限。”

“不过,你一个人挑重担,真了不起。我毫无用处呀。”

“你这样就行了。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早听说,出版工作很难办。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对这一点,丈夫还是不敢相信。

“我运气好啊。青沼祯二郎先生答应写一部长篇小说立即成书。谷尾先生大概也能够约稿。”

“这可不得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作为常识,丈夫也是早有耳闻,“他们怎么肯写稿?”

“是啊。”

美也子垂下目光,顿时脑海里出现青沼祯二郎阴森森的一双眼睛。

“资金也相当可观吧,既然要出这种名人的书……”

“嗯,那大概有办法。”

“对于金钱,你好象特别有办法。”

卓一只是说了这么些。需要多少资金,得到谁的通融,决定了什么条件,他一概不问。好象他承认自己没有资格过问经营业务上的事。

“不行,快五点钟了。天快亮了。”

“真的。这么谈着不知不觉地到了五点钟。当然,我回来得晚也是一个原因。”

“困倦了吧?我睡了一会几。说说话,脑子就更加清醒了。”

“不,我能够告诉你工作顺利的情况,不太困呀。”

“这样对身体不好。你先去睡觉吧。等一会儿,我叫醒你。”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早晨。

平林寺,一片榉树、袍树、青冈栎等的杂木林和郁郁苍苍的杉树林。树根部长满山白竹。通往苫草屋顶的寺院的路上,铺路石之间还积着不少去年的落叶。树林较密的地方晒不到阳光,显得阴暗。只有透过树梢较稀疏的地方,阳光条纹似地斜照着。在树下行走,露水把身体都要润湿了。

地下冒出来的水,浸湿了山白竹根,漫了出来。早晨清新的空气和湿润的树叶的绿色,几乎要把人们的内心都染绿了。

“真是风光明媚啊!”卓一反复说道,幸福地仰望着遮天蔽日的高大的树梢说道,“大自然果然不错,我真正体会到人类就是从这样的地方诞生的。”

这座掸宗的寺院神秘地紧闭着大门。生了锈的古老拉手在阴暗中发亮。

从寺院侧面,顺着长满山白竹的小径登上山坡。到了这一带,杉树就更加高大了。

看到卓一兴高采烈,美也子也不胜喜悦。今天早上才睡了三小时,可是好象自己的眼睛都洗净了。在这里不禁感到井村总经理也好,青沼祯二郎也好,都是住在遥远的天边的人。

说实在的,也许和这个丈夫一起住在这样的地方务农,过着安静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

再往前走,便看见了古老的坟墓。长着青苔的古老的五轮塔顶端沐浴着晨曦。

卓一摘了一片叶子,贴在嘴唇上。

响起了尖锐的笛声,沁人心肺的金属声音。

一个小和尚,身穿白衣裳,伫立在树林里。

这一带,有很多古坟,从前是诸侯的家庙。

穿过那里,又走进树林,山丘渐高,到了树林的尽头,只见低而和缓的斜面犹如洞穴展现在眼前。草的颜色使人感到寒冷。

“真想一个人出去旅行,”卓一说道。

他说得很突然,话音真切,使美也子愣住了。

“出去旅行?”美也子问道。

“不,只是随便说说,”丈夫怯懦地笑了笑,“在这样的地方走走,突然产生了出去旅行的念头。不过,并不打算真的出去。”

“你不要一个人出去。我跟你一块儿去。”

“谢谢,不过,现在不想出去。”

“为什么?”

“你工作够忙的了。我是心血来潮。等你工作告一段落了,再跟你一块儿去。”

“你真的要去,现在也可以啊。”

丈夫说要独自一个人出去旅行的话,久久留在美也子的脑海里。此时此刻,丈夫的姿态确实异乎寻常,美也子不能从记忆里磨灭掉。

“我小时候,”丈夫边走路边说,“和朋友们一起在这样的树林里玩过。林海茫茫,不敢独自一个人去。有一次,大家不知什么时候都走光了,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当时那种无法形容的凄凉心情至今难忘。看到这样的林子,总是勾起我孤单单地迷失在树林中的回忆。凄凉极了,好象我全身都要被林子吸进去似的。”

卓一走到美也子前面,突然迈开大步,忽地跃进山白竹丛中去。怎么回事?美也子不觉停步,茫然若失。只见丈夫抱着附近的一棵树,使劲地摇动树干。

树梢刷刷作响,树叶纷纷落在他肩膀上。

“卓一。”美也子喊道。

丈夫的动作令人毛骨悚然。他默默无语。仍然双手抓住树干,面向树梢,用力摇晃着,好象不让一片叶子留在树上似地使尽浑身力气摇晃着。一种强烈的冲动袭击了他。

美也子不敢再叫。卓一不停地摇晃着树枝,他的面孔疯狂地歪斜着。

当天晌午。

卓一在外面行走,遇见了最近偶尔交谈的野见山房子。房子轻装,看来是出去散步过的。

“您好!”

这位业余时间还在酒吧间工作的话剧女演员,爽朗地微笑着说。

“呀,”卓一停住脚步说,“这就去工作了?”

“不,早着呢。先吃点饭再去。”

“不容易啊。”

“多做一点好吃的东西,填饱肚子。否则,回来的时候,饿慌了,就只好到饭卷店去吃夜宵。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一下子花光了。”

“饭卷也要花这么多钱吗?”

“我和别人不一样,不能每天晩上都去干活儿。有排练、演出的时候,就只好向店里请假。所以,我的收入只有人家的一半。”

“是吗,真不容易。最近,有公演吗?”

“是的,”房子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下个月月底,我们要到关西去。好久没去过了。这回要去十来天,在关西各地公演。所以,大家劲头可足了。”

“那太好了。你也分配到好角色了吗?”

“还可以。”

“恭喜你。我也想看看这出戏。”

“这次不巧,不在东京演出,太遗憾了。否则我会招待你的……太太,不在吗?”

野见山房子这才发觉卓一个人呆立着。

“啊,老婆干活儿去了。”

“您也不容易啊。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寂寞吗?”

“不寂寞。”

“明白了……你写诗,这样更好些,是吗?”

“也不怎么好,”卓一苦笑着说,“没法子呀,我们家里,老婆干活儿,我却无所事事。”

“您的太太,我也常常遇到,漂亮极了。看上去,不象一般的人……对不起,我竟说了这样的话。”

“不要紧。你没有说错。”

“上次,您告诉过我,她是办出版社的。”

“对啊。”

“那么,小说也出版吗?”

“是啊。这次大概要出版叫做青沼祯二郎的人的作品。”

“青沼先生?”

野见山房子突然神色紧张,不禁双眸凝视卓一的脸庞。这种惊愕的表情说明她发觉了这个主人公忽然出现在她熟悉的故事中。

“怎么啦?”

卓一并没有发觉,问道。

“没什么,”野见山房子摇摇头说,“听说要出版青沼先生的书,所以大吃一惊呢。”

“你认识青沼先生吗?”

“不认识,”野见山房子含糊其词地说,“仅仅听说过这个名字……”

野见山房子的表情,和她的话语并不相符。一位酒吧间的老顾客和青沼祯二郎有来往。房子曾从他嘴里听到过青沼的情况。

原来,青沼祯二郎悄悄地向一位熟悉的编辑透露过某出版社女社长的事。他的话,通过这个编辑——酒吧间老顾客的嘴又传进了野见山房子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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