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星星之火

黑狗卧在马厩里等死。

主家把他关在马厩已经四天了, 他身上没有块好肉，该烂的地方都烂透了，有蚂蚁爬上他的腐肉, 背后的脓疮似乎是裂开了，但他没有动动的想法。

其实他身上的伤并不致命，只是没有药喝, 也没有东西吃, 伤口就会养不好，然后人就会死。

不知道疼死和饿死哪个会先来。

黑狗是个很奇怪的奴隶，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个问题，为什么他生下来就是奴隶，主家的少爷吃肉, 把光秃秃的骨头丢在地上给他啃，主家的少爷读书，他在外面晒着，主家的少爷习武，他陪练, 只是打落了少爷的剑，就被打断了腿。

长大之后，战马样强健的体格让他成为了主家最好的奴隶, 他负责带人收租，其实收租的活计有那个山羊胡子的老账房管，他只负责打砸，有时候也要替少爷抢人，把好生生的姑娘从家里抢出来，送进女闾去做娼。

然后少爷就被拉走充军，路上死了。

少爷死后, 家主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从小跟着少爷的黑狗忽然有了段空闲的日子，他思考了很久，做下了个决定。

他去睡了石山村的张寡妇。

奴子和奴子生下的只会是奴子，但奴子和上等民生下的孩子，却会成为上等民，这原本是战乱之后为了鼓励战俘与晋人通婚的临时政策，但体会到家生子的好处之后，奴子就成了士族专用，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直到出了个武帝，奴军政策使得士族失去了大量的奴子资源，于是到了黑狗这代，士族对奴子把控极为严厉。

黑狗很早就有了自己的婆姨，也是奴子，她是夫人后宅的丫鬟，长得好看，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小彩，后来有天，家主吃醉了酒，睡了小彩，第二天小彩就被找了个借口打死了。

小彩死的时候，黑狗忽然替她高兴，因为她是被拖出去扔掉的，她死后就不是奴隶了，不像那些殉葬的人牲，从生到死都要伺候人。

黑狗想生孩子，但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他样做个可以被随意打死的奴隶，他想找个上等民，哪怕张寡妇要去了他全部的家当，但她答应为他生个属于他的孩子，他寸步不离地守了张寡妇三个月，直到她怀上孩子。

被朱家抓回去的黑狗唯害怕的是张寡妇知道他死了，就不给他生孩子了，但他直安慰自己，毕竟张寡妇已经有了五个孩子，都是死了男人之后生的，他的孩子也许吃得不会太饱，但至少能过上真真正正的自由生活。

自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黑狗并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定是很好很好的。

失去意识之前，黑狗忽然看到两个兄长朝着他奔来，他疑心自己是死前出现了幻觉，但连这念头都没有持续太久，就彻底昏迷了。

黑猪和黑羊都是黑狗的兄长，家生子历来是要比买来的奴隶得脸的，黑狗没长成之前，黑猪直都是王家操练部曲的把手，黑羊体格弱，只能做个普通打手，但三兄弟之中，黑羊的头脑是最灵光的。

这次黑狗出事，也是黑羊第时间决定救走黑狗，三兄弟起逃走。

黑猪有妻有子，犹豫了很长时间，但黑羊坚定地说服了他，黑猪的妻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孩子也已经十二三岁，不那么容易夭折了，现在外面士族联合起来反抗皇帝，等到大军赶来，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不如先步逃走，他们可以先找个山藏身，等过了这阵风声再说。

两兄弟架着黑狗往外走，因为联军的原因，士族家中般只留二三十人，黑猪挑了个换班的好时机，十分顺利地从王家逃了出来。

三兄弟都是在王家长大的，但离开王家的时候，黑猪和黑羊对视样，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黑猪的妻子早就带着儿子躲在个偏僻的地方，女人家心细，扛着个扁担，两头各系着个装着粟米的大口袋，很沉，但黑猪什么都没说，架着黑狗之外，把妻子扛着的扁担接过来扛在了肩上。

家子趁着夜色走在偏僻的小路上，起初是架着黑狗，但这样速度不快，后来就变成黑猪背着黑狗在前面走，黑猪的妻儿走在中间，黑羊边扛着扁担跟着，边注意着四面八方的情况。

离这里最近的山有七十多里，只要在天亮之前赶到没有人住的地方，就可以稍稍休息下再赶路了。

黑猪知道附近的几个村子现在都成了士族联盟的屯兵地点，也不敢靠近村落，只挑着最不好走，平时也没什么人走的小路走，然而没过会儿，前头忽然有很多的脚步声传来，黑猪扭头看了眼妻儿，和黑羊对视眼，家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惶恐。

小路只有条，远远的人影也在快速靠近，后路退无可退，黑猪忽然大喊声，把黑狗放在路边，夺过黑羊的扁担，向着来人的方向冲了过去。

黑羊知道，黑猪急疯了。

很多奴隶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以前也负责这方面，把发疯的奴隶拖出去打死，然后远远埋掉，这样他们就不会传染上正常的奴隶。

黑羊红着眼睛，他也快要急疯了，他现在脑海里片空白，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

黑猪冲进人群就是阵乱打，他体格强健，身手是王家的奴隶里最好的，再年轻十岁，黑狗肯定打不过他，但这时他已经接近崩溃状态，只会抄着扁担打人，对面也不是群老弱妇孺，没多久就被拥而上，制服在地。

大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对面的人也没点个火把，全靠本能在赶路，忽然被打了通，人群中发出阵骚动，很快就被个浓眉大眼的汉子喝止，“就个人，慌个什么？恁的搓鸟！都忘了俺之前说的话了？”

众人的骚乱这才慢慢平息下来，有人凑近了仔细辨认，当即叫嚷起来，“是王家的黑猪！坏事了，叫王家的发现了！”

先前说话那汉子点起火把来，看了看离得不远的家几口子，浓眉皱，说道：“都安静！俺瞧着不像，黑猪，你大半夜的带着家子出来干啥？”

黑猪被制服之后就卸了身的力气，只顾躺在地上呜呜地哭，听了这话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黑羊机灵，猛然醒神，几步上前瞅了瞅人群，下子差点没跳起来，这些人，这些人全都是附近几个大小士族家里的奴隶！

领头的那个也是个熟脸，黑羊没多想，只是本能觉得这些奴隶凑在起，不像是要来坏他家的，反倒像是要去王家坏事的，他本就口才了得，稍稍整理了下思维，几句话就解释了自家的情况。

领头的看了看黑羊和黑猪的妻儿，还有倒在地上的黑狗，眉头皱了皱，火把靠近，问道：“北边有信说天子大军就要来了，到时候俺们所有人都和士族起问罪！除非拿士族的人头换命，个人头能换两百个奴隶的命，你们干不干？”

黑羊呆住了，这些日子他和黑猪直待在王家，哪里听过北边的消息？他咽了咽口水，问道：“杀、杀士族？”

人群之中忽然爆发出阵吵嚷声，领头的也是冷笑声，说道：“你知道这些狗屁士族为什么要造反？因为天子要组建奴军，战场上杀几个人头，就能换良籍！堂堂正正的良籍！子孙后代都是良籍！凭什么放着人不当，要去给士族当狗？”

奴军的事情黑羊是听说过的，老辈的人把这个当成故事讲，还有很多人信誓旦旦说谁谁是自己认识的人，本来是个奴隶，但大家也都是随便听听，从来不往心里去。

没有见过希望的人，是不会想要反抗的。

黑猪躺在地上哭了气，这会儿慢慢回过劲来了，他猛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众人都害怕地向后退，黑猪却扑通声朝着北边天子的位置拼命磕头，脑门都磕破了才爬起来，抄起扁担大声地叫道：“说得好！俺黑猪干了！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众人被他的叫声感染，纷纷跟着叫嚷起来，“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黑羊把黑狗背起来，也跟着众人向着王家走去，黑猪的婆姨握了半天拳头，最后还是拉着儿子向后退，小小的少年却下子挣脱开了母亲的手，啊啊大叫着冲进了人群。

他还没有长大，但什么都懂，他不想辈子都当奴隶！他想做个人啊！他想做个人啊！

打到王家去！杀了王承和！

喊杀声直冲云霄，惊破了静谧的秋夜，星星点点的火把在各地燃起，从半空中俯瞰，宛如条正在汇聚的火河。

姬越定定地看着金台上幕幕情景，年少的帝王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怀着种莫名激荡又恐惧的心理，她看着那条火河渐渐聚拢，夜无眠。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晚上还有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