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式跳水,”一位浅色头发的男子一把头从水里抬出来就大声地说。他甩了甩头,把盖住眼睛的湿发甩开。

几个嘲弄的喝叱声从墙上闷声传了回来。

“白痴,那才不是镰刀式,”一个人大吼。“镰刀式是屈体在空中触碰脚尖,然后直体入水。你只是做了个像吉特巴舞的旋转动作,什么姿势都不是。”

“我说是镰刀式,”年轻男子挑衅地说,脸都涨红了。他想从游泳池边上的扶手爬出泳池,却滑了脚。

一位着红色泳衣的女孩扮和事佬,帮他们圆了场。

“亲爱的,没错,是镰刀式。过来喝饮料。”

“哦!这样就对了!”这个体格健壮的家伙说。“我做过他妈的最好的一个镰刀式,”他又补上一句,贴着水面吹了几个泡泡。

海滨饭店泳池馆的圆顶大概有80呎长,宽度和高度相称。墙上尽是平顺密贴的镜片,地面镶嵌着大理石。池水泛绿,波动的池水让池里的白瓷砖看似晃动不停。水池旁边的宽阔空间被当成酒吧使用,色彩鲜艳的海滩桌椅沿着镜墙摆放。

从敞开的双开门出去,是“美式酒吧”,在这个小房间里,毛玻璃吧台后摆着琳琅满目的酒瓶。同一面墙上还有另一扇门,通往一座点着灯和暖气的地下温室。这里的设施不错,服务生也很勤快。不用多久,每个鸡尾酒满肚的人都认为这是举行尾牙宴的最佳地点。

9点半,斐德列克到时,现场的情况就差不多是这副模样。

13位客人里,有7位女性6位男性,或坐或游或不小心跌入泳池。从喜欢炫技跳水的年轻男子到中年女士都有,这位女士是珍的远房姑姑,名义上负有“督导”派对的任务,事实上珍得自己照料一切。女孩子的泳衣款式颜色都很丰富。她们也无意假正经。有些宾客穿着厚毛巾料的泳袍,但有的女孩身材凹凸有致,再厚的料子也遮不住曲线。

斐德列克一踏进这个有着浓重海水味的洁净、封闭场所,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的声音让他头昏目眩。有声音、有回音,从笑声的回音到水花溅起的空洞、微弱回音,各种声音都有。

“安东尼该来的,”一个穿着蓝条泳袍的精瘦金发男子这么说,看来喝醉了。

“可怜的安东尼!”

“嘘!”

“没关系,康丝坦思不在这里。她不会来的。”

“服务生!嘿!服务生!”

“想看看我做燕子式跳水吗?”

“不想。”

“看你们年轻人玩得这么开心,真好,”珍的姑姑说。“在我——呸呸!抱歉,亲爱的——在我那个年代,风气完全不同。”

各种声音和回音一股脑儿向斐德列克袭去,他很清楚自己还穿着便装。他这时看见了珍。

珍也在同一时刻看见他,朝他走来。珍穿着黄色的泳装,耀眼动人。她刚从泳池上来,边走边把黄色的橡胶泳帽拿下,甩了甩头发,顺手从一旁的椅子拿起一件泳袍。等珍走到斐德列克面前,她已经穿好袍子。

“很抱歉,我迟到了,”他说。

“你说什么,斐德列克?”

“我说很抱歉,我迟到了,”他提高了嗓门,好压过背后的嘈杂声。

“哦!没关系。你说过你可能会迟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吃晚餐了吗?”

他想了想。“有,有,应该算吧。我吃了个像三明治的东西。珍,我不想扫你的兴,可是,我能私下跟你说几句话吗?”

“又有麻烦了吗?”

“恐怕是大麻烦。”

珍犹豫着。

“你看来担心得要命,”她说。“能不能等5分钟?先喝杯饮料,在池里游个几趟?会让你感觉好些的。”

听起来很不错。既能伸展伸展身子也能放松心情。他也带了自己的泳装。

“好啦!”珍怂恿着。“你换衣服时,我会把你的饮料端来。更衣室就在你刚经过的大厅,外头有标示。”

“好吧!”

斐德列克一边换衣服一边想着,自己的身材偏瘦,算不上体格健壮的美男子,可是肩膀算挺,离有鲔鱼肚的日子也还早。

斐德列克回来时,珍已经端了杯法式琴汤尼在等他。他啜了几口,感觉舒服些,虽然还是很紧绷,可是心情舒缓多了。他突然说:

“康丝坦思呢?她好像没来。我听到有人这么说。”

“她不想来。她待在我家,大概上床睡了。如果你是专程来找她的,那就抱歉了。”

“她不在你家,”斐德列克说,“我们不知道她的下落。警察还在找她。”

“警察?”

“是的。等我一下。”

泳池上方有两个跳板,一个得爬梯子上去,一个很靠水面。斐德列克走到矮跳板上,纵身一跃,伸展身子。他起跳时,听到板子先是咯吱咯吱响,然后啪地一声,他的身体往上跃升,直体、屈体又直体,脚不过头,挺直着身子落水,水没过身体时,有一种平衡与心旷神怡的感觉。

池水凉凉的,很舒服。他伸长双手,在泛绿的池水中缓缓上漂,池水让白色瓷砖的接缝线显得绵长波动。浮上水面的斐德列克感觉平静又有点昏昏欲睡,他以自由式慢吞吞地游向池边的扶手。

快到扶手时,突然涌入耳朵的喧噪声吓了他一大跳。

“那才是镰刀式嘛!”

“哪个?”

“那个!那个家伙刚跳了镰刀式。”

斐德列克抬头一看,一张激动挑衅的脸俯视着他。

“想看看我表演一个翻腾一周半吗?”又补上,“从高跳板跳。”

“雨果,”穿红泳衣的女孩说,“少蠢了。你想摔断颈子吗?”

这个叫雨果还是什么的男子一晃眼就爬上梯子,上了高跳板。

“翻腾一周半!”他大声宣布完——便猛力跳下。

也许雨果自己也不晓得他要表演什么复杂招式,观众更不用说了。旁观的人只是心底纳闷他会不会用脸部或背部着水,不一会儿结果就揭晓了。雨果脸着水,闷声溅起的水花远及镜面墙。几个人大笑了起来,但不久就转为惊愕的静默。

雨果脸朝下漂浮在水面,身体却是侧边朝上。他的身体随着水波晃动。整个泳池一片寂静,一个胖女孩忽然尖叫了起来。

一个长有胸毛的年轻钢琴师跃入池子,把雨果拖上岸。滴着水的雨果被放在马赛克地板上,大伙儿纷纷放下手上的饮料聚拢过来。雨果的前额有个大大的红印子。

“他没事,”一个声音说,松了口气的样子,“只是昏过去而已,这个蠢蛋。他落水时前额着水,撞昏了。帮他倒一杯白兰地来。”

珍的姑姑发了声牢骚,很有基督徒精神地把自己手上的白兰地让出来。

“我们是不是该对他洒些水?”胖女孩问。

大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所以几个人从池里捧了些水来洒在他脸上。

珍和斐德列克离其他人有段距离。斐德列克用毛巾擦着头脸,瞥了旁边的珍一眼。珍坐在海滩椅上,手搁在膝上,泳袍垂地,一脸愁苦。他从没见过能干利落的珍这副模样,他甚至不晓得珍会有这样的感受。

“我从没为人带来过好运,是吧?”珍问。

斐德列克了解她的感受。地板上,这个男子苍白虚弱的脸让他想起另一张相似的脸。

“我们走吧,”他说。

“走,”珍激动地说。“走,走,走,走!”

珍套上凉鞋。其他的人还围绕着雨果为小事拌嘴,没人注意到他们离开了——这个事实在以后将显得非常重要。

斐德列克穿上袍子,带着珍绕过游泳池,打开进入温室的玻璃门。一进温室,珍却又犹豫不决。

“你觉得我该丢下他们吗?”

“酒吧和泳池到11点才关,现在连10点都还不到,不会有事的。我有几件事一定要告诉你。有两件尤其重要。跟我来。”

温室又长又窄,以壁板和彩色毛玻璃门隔间。空气中充满浓重的植物和蕨类气味,地上也铺着马赛克地板。斐德列克带着珍走到最后一区,关上了门。几张藤椅、一张桌子和一条长椅环绕在一处蕨类丛的小空地上。

两个人都站着。

“什么事?”珍问,“你说的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事关康丝坦思,我们得赶在警察前头找到她。你想她回伦敦去了吗?”

“我不知道,我想没有。现在没有火车,所有的汽车也都在这边。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得找到她?”

“珍,康丝坦思说了一大堆谎话。他们发现了。”

“什么谎话?”

“等一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昨天晚上8点25分你在家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珍的声音尖锐。

“跟案件相关。你在家吗?”

“不在,我正要去找菲尔博士。怎么了?”

“因为康丝坦思在一个叫恋人小径的地方,试着打公共电话给你。如果警方能证明这通电话是打到你家,确实是康丝坦思打的,那她就有大麻烦了。你记得没接到任何电话,对吧?”

“我没有接到电话。可是,现在我想起来了,安妮今天早上跟我说,有人从通尼许镇打电话来,可是没接通。”

“啊!”

“可是,斐德列克,那表示……?”

“没错。8点25分时,康丝坦思不可能在小屋外头或附近。她不可能看见莫瑞尔。她在撒谎。警方本来就怀疑法官,这个消息会让情势对他非常不利。”

“我明白了,”珍缓声说,抬眼看斐德列克。“另一件事是什么?”

两人对望的模样比较像两个要决斗的人,而不是朋友。

这个小房间非常安静,一种温暖又让人窒息的安静。暗白色的灯光仿佛泛着蓝色,让静谧更显静谧。两人藏身于彩色毛玻璃门与重重植物之后,藏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小角落。

“这,”他说,“就是另外一件事。”

斐德列克走近珍,从珍的左肩抱住她,托着珍的头后仰,朝芳唇重重地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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