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繁星满天。7664工厂宿舍区。

这是一片硕大、偏僻、陈旧、破败、阴森的厂区,坐落于曲州市东郊连绵数十里的苍莽山山脉中,除去工厂的两万多工人外,四周方圆二十里内再无人烟。

7664厂,是曲州市内硕果仅存的军工企业。改革开放后,曲州市原有的三十几家军工厂举步维艰,相继转产或改制,以往怀抱报效祖国的崇高理想而投身三线建设的知青们纷纷下岗。只有7664厂因承担着几种洲际导弹和军用卫星零部件的生产任务,一直吃着皇粮而勉强支撑。但由于保密和市内地价高企等诸多原因,厂区只能设置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市内的年轻人宁肯在街头做一份小买卖也不愿到山沟里来工作。厂里两万多名员工,倒有一大半是从农村招上来的合同工,都住在工厂的宿舍区里,两三个月才能乘厂里的通勤车到山外转一圈,生活得封闭而单调。

好在一万多名年轻工人,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男男女女容貌丑俊、高矮胖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选择面够大够宽,倒是个择偶的好地方。于是,每天下班以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7664厂的宿舍区里,就东一双、西一对地散布着相依相偎你侬我侬的鸳鸯,单单看这个时候,7664厂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思。而且厂区很大,宿舍区后面没有围墙,倚靠着郁郁葱葱的苍莽山脉,情侣们互不干扰,吸风饮露,赏月问菊,几多浪漫几多柔情。

当然,年轻人的热情,并不总是美丽的。依偎在厂区食堂后面槐树荫下的这一对,男的四十岁出头,豹眼狮鼻,五官狰狞,四肢粗壮,女的二十多岁,眉眼长得倒也齐整,就可惜眼睛混浊,布满血丝,盯着人看时有些杀气腾腾。这一对是当今社会大行其道的两个流行角色——劈腿男和小三,男的名叫叶立群,是厂里七车间的采购员。7664厂的一个车间有上千人,所以车间采购员的能耐不可忽视,能捞到些偏财,虽然和厂领导相比,所得相当有限,但是已足够吸引到未见过太多世面的乡下妹子。叶立群怀里的这名女子,就是从偏远省份来的打工妹,名叫郑丹梅,现在五车间做铣工。郑丹梅自以为是个美女,对同样从乡下进城务工的同事们不大瞧得起,而叶立群虽然年纪大,其貌不扬,但好歹有曲州市的户口,是城里人,而且出手大方,和车间主任处长什么的也说得上话,在郑丹梅眼里,是能帮助她改变人生境遇的贵人。于是,郎有情妾有意,两人一来二去就勾搭到了一起。

绝大多数小三都是以争取上位为最终目的,郑丹梅也不例外。在两人的关系上升到一定程度后,郑丹梅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就开始向叶立群逼宫,要他限期离婚。今天两人搂在一起亲热了一会儿,又开始就这个话题纠缠起来。

叶立群对郑丹梅抱着逢场作戏的轻率态度,并没有真正感情,何况他也知道,这种爱慕虚荣、道德感薄弱的女人绝不能娶回家去,就敷衍她几句,表面上答应着要抓紧时间离婚,心里却在暗暗盘算怎样才能甩掉这个黏上身来的大包袱。

叶立群轻轻地拍一拍靠在身上的郑丹梅的肩膀,说:“太晚了,我要回家去,你也回宿舍去睡吧,明天下班后我带你到市里去吃海鲜火锅,然后咱们到老地方去开心一下。”

郑丹梅身上穿着叶立群给她新买的亮黄色西装外套,娇嗔地扭一扭腰身,说:“我就是不想让你回家去陪那个黄脸婆。”

叶立群心想,最多再有五年,你也是黄脸婆了,嘴里却说:“没办法,为了我俩以后长久的幸福,暂时还要做出一些让步。”

郑丹梅真真假假地泪湿了双眼,不知是委屈、气愤还是妒忌。她故意不看叶立群,把脸扭向一边,借着黯淡的星光,隐约见到食堂后面的垃圾场里有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背对着他们,弯着腰在寻找什么。郑丹梅吓了一跳,轻声说:“那边怎么有两个人啊?”

叶立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可能是厂里的工人,我听说最近经济形势不好,厂里的奖金发得少,有些农村来的为了省下几个钱寄回家去,就趁天黑后到食堂后面的垃圾堆里捡一些烂菜帮子度日,有时候还能捡到食堂丢的鱼肉蛋什么的。”

郑丹梅撇撇嘴说:“这些农民,就是小农意识,爱贪小便宜,上不了台面。”听那语气,似乎已彻底忘记了她也是农村出身。

叶立群说:“咱们过去看看。”

郑丹梅说:“算了吧,有什么好看的。”郑丹梅担心撞上熟人,她虽然以傍到叶立群为荣,毕竟是做小妾,在升任正堂之前,不愿意过于招摇。

叶立群还没应声,郑丹梅害怕地捏紧了他的手,说:“那两个人向我们走过来了。”

叶立群先是不以为意,向那两个人影张望,看了两秒钟后,也开始紧张起来。那两个人看起来比正常人略低一头,却非常壮硕,肩部和腰部很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正方形的。他们身上的衣服很长,似乎有些褴褛,几绺破布条在夜风中飘摇。

不像是厂里的工人——叶立群感觉脑海有些混乱,拉起郑丹梅的手,说:“咱们走吧。”

他们刚站起身,那两个人影发出哦哦哦的古怪声音,向他们飞快地跑过来。是什么人?流浪汉?流窜犯?都不可能啊,在这个荒凉的厂区,除去厂里的工人,从来就没有外人来过。难道是山魈鬼魅?

叶立群和郑丹梅的腿都有些哆嗦,两人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觅路逃离,慌乱中还担心着奸情败露,不敢出声呼救。谁知走出没有三五米的距离,就感觉身后腥风拂体,一股像是腐肉又像臭水沟的异常难闻的味道直冲鼻子,随后一只冰凉、肥厚、腥臭,类似熊爪的东西搭在肩头。两人回过头去,在星光下赫然见到两张厉鬼般恐怖的脸,一张脸上没有眼睑、鼻子、嘴唇,而鼓凸的眼睛、黑糊糊的鼻孔和尖利肮脏的牙齿,都裸露在外。另一张脸上,一个硕大的红色肉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上面散布着密密麻麻的小肉瘤,看起来像是一串硕大的石榴突兀地长在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地方。叶立群和郑丹梅原本已经非常惶恐,在暗夜里蓦然见到这两张恐怖的脸,惊叫一声,就昏厥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叶立群在神智不清中睁开眼睛,脑海中还在嗡嗡作响,眼前有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来回晃动,有人在他胸口做着有规律的按压动作。他甫一睁开眼睛,就听见有人说:“好了,醒过来了。”

叶立群坐起身,见他还躺在原来晕倒的地方,身边围着一圈人,除去工友,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圈子外停着一辆未熄火的急救车。

叶立群明白过来,一定是有人见到他晕倒,就打了急救电话,这么一闹腾,招来许多不相干的人围观。他向左右看看,没见到郑丹梅。他的反应还算快,把冲到唇边的一句问话又咽了回去,心想这里人多嘴杂,不能把他和郑丹梅在一起的情况透露出去。

急救车的工作人员见他醒过来,张口就问:“有事吗?去不去医院?”

叶立群想这事闹大了影响不好,说:“没事,不用去医院。”

那名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收费单子,划拉了几个字,递到叶立群手里:“二百五十元,快点交钱,我们就回去了。”

叶立群乖乖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二百五十元钱递到那工作人员手里,懒得说话,摆摆手让他们快点离开。

围观的人里有认识叶立群的,问:“老叶,到底咋回事啊?”

叶立群摇摇头,慢慢站起身来,走向自己的车,启动车子,把一群兴奋的、议论纷纷的、满脸狐疑的人们远远地抛在后面。

回到家后,叶立群根本无法入睡,一遍遍地拨打郑丹梅的手机,电话里的回应却是对方不在服务区内。他想起昏厥前见到的两张恐怖脸孔,禁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它们究竟是人是鬼?难道是仇家扮成鬼来害他?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两张脸分明是活生生的,不像是经过装扮。他这些年外出采购,暗箱操作在所难免,得罪的人也不少,可那些生意上的仇家,都是利字当头的人,想不出谁会做出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去上班,没见到郑丹梅的行踪,也没有人过问。郑丹梅在曲州市举目无亲,而她素日里为人刻薄,也没什么朋友,所以无人关心。只有她所在班组的组长吼了几声,发了一通脾气,说是要扣掉她当月的奖金。

叶立群暗自盘算,一定是他和郑丹梅晕倒后,那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把郑丹梅掳走,然后才有人发现他躺倒在地,所以人们并不知道事发前他和郑丹梅在一起。现在也不知郑丹梅人在哪里,是死是活。不过这样也好——叶立群想——如果郑丹梅不再回来,他倒是轻而易举地甩掉了一个大麻烦。

第三天第四天都没人发觉异常。

一直到一个星期后,郑丹梅的一位名叫赵美美的同乡才咋咋呼呼地到派出所去报了案。

7664厂因距离市区远,面积又大,厂里设有保卫处,平时除去重大刑事案件,基本不会惊动警方。赵美美到西郊派出所报案后,派出所所长张鲁自知没有能力处理这种大型国有企业的案子,而7664厂的失踪案也时有耳闻,不可掉以轻心,就向市局刑警队作了汇报。

许天华带着两名见习刑警,在张鲁的陪同下来到7664厂。工厂保卫处七科副科长钱景岳出面向他们介绍情况。钱景岳原本也是进城务工人员,因模样周正,嘴头油滑,为人八面玲珑,搞到了正式编制,又混进保卫处做了副科长,是打工族中的“佼佼者”。

对上谄者对下必骄,对影响不到他仕途的路人自然也骄横无礼。钱景岳仰靠在老板椅上,对许天华和张鲁一行并不放在眼里,开口就是埋怨的语气:“张所啊,这么点事把市局刑警队的人都招来了,有点小题大做吧?对我们企业生产也有负面影响。”

张鲁见到他油头粉面大大咧咧的样子,也不禁有气,说:“据我耳闻,7664厂这两年的失踪案可不少,你们也不上报,就由保卫处自行处理了,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钱景岳呵呵笑着说:“7664厂有一万多名临时聘用人员,流动性强,不见的几个人,多半是不辞而别,到其他地方打工去了,如果少了一个人我们就兴师动众地找,那么保卫处不用干别的了,企业也不用搞生产了。”

张鲁说:“人在你们厂里打工,无缘无故地失踪,总要有个说法吧,难道你们就不怕失踪人口的家里来要人?”

钱景岳冷笑说:“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企业又不是保姆,他爱到哪里去我们管不着。他们家属凭什么找企业来要人?”

钱景岳的语气里透出傲慢、冷漠和推卸责任的态度,一直没开口的许天华听得火往上撞,讥刺他说:“不对吧,7664厂的失踪人口里可是出过人命案子的,四年前的5月13日,在曲州市北三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一具男尸,后来证实是7664厂的职工黄某,因遭遇抢劫被人杀害,死亡超过十五天无人报案。两年前的7月21日,在城南的一处烂尾楼里,发现一具重度腐烂的女尸,证实是7664厂的女工,失踪一个多月无人报案。这两起严重事件,如果认真追究起来,保卫处难逃渎职的罪责吧?至于你本人要承担多少责任,这是你们内部分工的事情,可是就凭你刚才的态度,恐怕难辞其咎。”

钱景岳听许天华如数家珍地道出7664厂近年来的两起人命案子,正击中他的要害,心里一惊,知道这名刑警是个业务精湛不太好惹的角色,忙说:“这位警官贵姓?是我疏忽是我疏忽,哈哈,您的提醒是对我们工作的正确批评和大力鼓舞,快请坐,请坐。”抽出一支高档烟,双手捧着向许天华敬烟。这前倨后恭的态度转变之快,心理素质之强,令人叹为观止、自愧不如。

许天华不愿和这种势利小人浪费时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厂里有人报案,五车间的铣工郑丹梅已经失踪了七天,不能排除她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希望保卫处能配合调查,最好能派出一个人,带我们在厂内对与郑丹梅有关的人员进行走访。”

钱景岳说:“郑丹梅这人我听说过,心气比较高,在厂里的工作状态一直不稳定,这次不告而别,多半是另寻高枝去了。你们做刑警的工作忙,有许多大事要做,这种小小不然的事情,就别操心了。”

许天华说:“据报案人说,郑丹梅的所有私人物品,包括衣物、化妆品、日常用品,都留在寝室里,显然不是有计划地出走。你这样大包大揽地打包票,万一她真的出现了意外,你能否为这起案子负全责?”

钱景岳不快地说:“郑丹梅这人我见都没见过,凭什么为她负责?”

许天华语气坚定地说:“既然这样,你就履行你的职责,是例行公事也好,是浪费时间也好,无论结果怎样,总之你不必再承担什么责任。”

钱景岳能从进城务工人员混到副科长的位置,自然有察言观色的本事,几句话过后,就觉察到许天华外和内刚,应尽量避免和他硬碰,就打了几句哈哈,安排人带着许天华一行,到厂里去走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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