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位于A市南城区,老街老巷老房子。

照例把车停在距离单元门最近的地方,邢克垒敲门。听到房内传出声音,确定家里有人,他转身从车上搬东西。

破旧的铁门打开,头发半白的沈母站在里面,细看之下,神色略显恍惚。

怕她认不出自己,邢克垒边将带来的东西拿进去边自报家门:“沈姨,我是垒子,来看你了。”

眼角皱纹明显,裹着旧外套的沈母仔细辨认了片刻,面露喜色:“是垒子呀,快进来。嘉凝这丫头,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去找她。”话语间,就要越过邢克垒往外走。

邢克垒拉住她手肘:“不用找,我们在家里等。”

沈母向来听他的话,笑着迎他进门:“垒子你快坐,沈姨给你倒水。”

邢克垒扶她坐在沙发上坐下:“不用麻烦,我不渴。”转身又出去了两趟才把带来的东西都提进屋,然后轻车熟路地分门别类放好。

“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上次的都还没吃完。”沈母亲热地拉他坐到身边,仔细端详,“有日子没来了,都瘦了。训练累的吧?”

邢克垒不答反问:“您最近身体不太好??”

沈母叹气:“没有好的时候,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没一处舒坦。”

邢克垒看着沈母,发现她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整个人都憔悴不堪的样子,他说:“年后带您去医院做个系统的检查。”

“我不去医院。”沈母拒绝着,然后说,“垒子啊,你什么时候搬过来住?嘉凝很惦记你。”

邢克垒的神情微有变化,然而那变化细微得旁人根本无法察觉,他像哄小孩子似的说:“沈姨你忘了,我在部队,除非公事或请假,否则不能随意出来,更不可能住在家里。”

沈母神色中有着隐隐失望的意味:“那你就把嘉凝接过去吧,在一起也好彼此照顾。”

沈母再一次的旧话重提让邢克垒的能言善辩无从发挥,他揉太阳穴,斟酌该如何解释才能不引起她过大的情绪波动,又能表达清楚他的立场和身份。

哪怕是善意的欺骗,对于她们,他也从不承诺。眷恋的目光不舍地自邢克垒身上收回,站在门口的沈嘉楠出声为他解围:“妈你又糊涂了,部队不是谁家,哪是邢大哥说接就接的,你不要为难他了。”

沈母抬眼看过去,朝她招手:“嘉凝你过来。”

被唤作嘉凝的沈嘉楠跛着脚缓慢地走过来,见邢克垒起身,她微笑着将手伸过去,他却只是接过她手中提着的袋子。沈嘉楠神色一僵,与邢克垒一左一右地坐在沈母身旁。

沈母将沈嘉楠的手和邢克垒的握在一起,继续先前的话题:“谁说我糊涂?等你们结了婚,你当然要搬过去和垒子一起住,难不成还两地分居?是吧垒子?”

这些都是车轱辘话,反反复复,每次见面她似乎都要说一遍。邢克垒一如既往地沉默。

回答就是欺骗,他不能亦不愿。拒绝就会令她失控,他不愿亦不想。

没有错过邢克垒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尴尬失望的沈嘉楠不知是试探,还是出自真心的解释,她亲手击碎了母亲的梦:“妈你说什么呢,谁说我要和邢大哥结婚了?我们不会结婚。”

然而她的话没能说完就被“噼”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沈母的动作出奇的快,照着沈嘉楠的脸抬手就是一巴掌,她力道用的十足,顿时把女儿打得偏过脸去。

饶是邢克垒都没有料到沈母会突然动手,忙起身护住沈嘉楠,同时拉住她的手:“沈姨你这是干什么?”

沈母的情绪忽然失控,挣扎中拔高了音量骂:“不和垒子结婚你还想嫁给谁啊?垒子哪里不好,你还看不上?你有脸看不上吗?”边骂边使力挣扎,试图摆脱钳制扑打沈嘉楠。

捂着火辣辣的左脸,沈嘉楠一动不动地坐着,清瞳内波光闪动。

“沈姨,你冷静点!”邢克垒右手略微用力一扯将沈嘉楠拉到身后,同时揽住沈母的肩膀,喝道:“你再打她的话我立刻走!”

邢克垒低沉的声音有力地抑制了沈母,她抱住他哭闹起来:“垒子你原谅嘉凝吧,她是一时糊涂,你别不要她啊。”

那些模糊得几近磨灭的记忆被一句原谅牵扯出来。邢克垒不禁自问:他与沈嘉凝之间是否需要所谓的“原谅”。抬手拍拍沈母的背,他语气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好,我原谅她。”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原谅!

沈母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持续说着要邢克垒原谅沈嘉凝的话,一遍又一遍。

盯着邢克垒没有丝毫动容的面孔,沈嘉楠的心越来越凉。

终于,那份她以为他无法放下的情感,被什么替代了。

这样的认知,让沈嘉楠觉得恐慌,甚至绝望。

邢克垒当然不知道沈嘉楠内心的百感交集,安抚好了沈母他就要走,可触及老人家泪意未消的眼睛,又不得不答应留下吃晚饭。

见沈嘉楠跛着脚略显吃力地忙碌着,邢克垒开了轻柔的音乐为沈母缓解情绪,然后进了厨房。接过她手里的活儿,他问:“沈姨最近的情绪一直这么不稳定吗?”

眼底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沈嘉楠背过身去抹了下眼睛:“以前偶尔还记得我,现在天天都是叫着姐姐的名字,还有就是念叨你。”

邢克垒沉默片刻:“再这样的话还是入院治疗吧。”

仿佛被触动心事,沈嘉楠的眼泪落下来:“姐姐已经那样了,如果再把妈妈送进医院,我真的……”她说不下去了,转身扑进邢克垒怀里,抱着他的腰哭出声来。

在整件事情里,她是最无辜的受害者。只可惜,他什么都给不了,包括承诺。保持着被她拥抱的姿势,邢克垒任由沈嘉楠哭了很久。

晚饭邢克垒几乎没有动筷,沈嘉楠也是胃口全无,两人时而沉默,时而在沈母的询问下应上一句,气氛沉闷而压抑。之后略坐了会儿,邢克垒告辞。

沈母拉着他的手不放:“垒子,过年你带嘉凝回家吧,也该让你爸妈见见她了。”

邢克垒很想直接回绝,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诉沈母,他不会和沈嘉凝抑或是沈嘉楠结婚,而这些话其实是他几年来说过无数次的,然而每次的结果都太不堪回想,于是他唯有安抚道:“过年我能否回家还不确定,到时候我和嘉凝商量,您就别操心了。”

沈母显然不满意他的回答:“我知道你部队里忙,可工作是忙不完的,有时也得放放不是,总不能一直让嘉凝等你,你们都不小了。”

邢克垒沉声应下:“我知道了。”

沈母拍拍他的手,像是某种嘱托。

沈嘉楠腿脚不好,邢克垒不让送,可她却固执地跟到了外面。

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邢克垒问:“还有什么事?”

“邢大哥,”沈嘉楠眼含期待地看着他,“你有时间的话,能陪我去看看姐姐吗?”

这早已不是时间问题。邢克垒说:“等时机合适,我和你嫂子,我们陪你去。”

一句嫂子,明确强调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一句我们,轻易划开了壁垒界线。

目光触及他眼底类似幸福的温暖之光,沈嘉楠笑得苦涩:“好啊。”

对于意识不清的沈母邢克垒无从解释,对于沈嘉楠,他是不需要解释。拍拍她的肩膀,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她手上,“要过年了,需要什么就去添置,别给大哥省。”

当越野车消失在视线里,沈嘉楠拿着那个信封站在寒风中很久。

傍晚的天光中,她神色不明,心思不明。

到了陆军医院,邢克垒先去病房,看见三日未露面的李念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前喂邢克瑶吃饭时,他转而去了米佧办公室。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相比白天,医院里安静许多。站在办公室门口,邢克垒听到里面一大一小的对话。

先是清甜的女声问:“还要巧克力威化吗?”

然后是小朋友奶声奶气的回应:“要。”

“可你答应我每天只吃两条的。”

“那你还问我干吗?”

“小孩子都这么难骗嘛。”把手中的巧克力威化放进抽屉里,米佧给衡衡擦擦小手,好奇心起地问:“怎么这几天你都没来看妈妈呀?还有李念叔叔,他也没来呢。”

衡衡坐在椅子上,两条小胖腿一晃一晃的:“小叔说妈妈要休息,不让我吵她。”

米佧转转眼珠:“那今天怎么又来了?”

衡衡的小眉头微微皱起来:“小叔想妈妈了呗,这都不知道。”

嫌弃她的语气腔调和他那不着调的舅舅一个样儿。

米佧抬手掐了他脸蛋一下:“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哦。”

衡衡龇牙笑:“那当然了,小叔都告诉我了。”

看来是提前把孩子的工作做好了,不愧是警察。米佧发挥八卦精神地追问:“那小叔还告诉你什么了?”

“小叔还说……”衡衡歪着脑袋看着米佧,有点小苦恼,“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就知道和小孩子唠嗑是件技术活,米佧被噎了一下,递给小祖宗一块饼干,轻声抱怨:“这个时候我又是别人了对吧?怎么那么机灵呢你!”

衡衡笑眯眯地伸手接过来,边啃小饼干边垂着脑袋说:“谢谢舅妈!”

好吧,身为舅妈,米佧决定大度一点不计较小朋友吊她胃口了。理理衡衡的毛衣,她又问:“你舅舅野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

衡衡吃得津津有味,隔了会儿才说:“我不知道呀,你打电话问他呗。”

米佧憨态可掬地看着这个从见面就折她面子的小家伙,自语道:“真不想承认这么大个我唠嗑唠不过一小破孩儿。”

邢克垒失笑。

衡衡听到声响抬头,看见邢克垒站在门口,他从椅子上爬下来,扭着胖胖的小身子跑过去抱住舅舅的腿,要求:“舅舅抱。”

米佧回头,邢克垒看见她嘴角边若隐若现的梨涡,眼底划过暖暖笑意。

他弯身抱起衡衡,问:“舅妈好不好?”

衡衡挠挠小脸想了想,脆声回答:“好。”

邢克垒就笑,狭长的桃花眼里闪动着专注晶亮的光:“衡衡和舅妈说,舅舅还没吃晚饭。”

米佧正想说他各种没脸没皮,就听衡衡很认真地问她:“舅妈你听见了哦?”末了还替舅妈审他:“你野哪儿去了呀,舅妈都着急了。”

邢克垒笑睨着米佧,那眼神像是在问:想我了?

米佧拿小眼神谴责了他,说正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正是星光乍起的时候,她一双清瞳亮过天边的星。邢克垒专注地凝视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半晌没说一句话。

见他迟迟不语,米佧推他一下:“要不要听啊?”

他就笑,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先听听坏消息有多坏。”

米佧噘了下嘴:“过年我有班。”

邢克垒点头,似乎是表示可以接受的意思:“好消息呢?”

米佧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我爸爸那边搞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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