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课间操,全校学生们散开队伍,回教室准备上课。

高一(13)班和(10)班的学生们快速从风筝堆里捡起各自的风筝,排队站好,去上校外语文课——《云西的秋》。

在周围同学羡慕的目光里,两个班列队跟着语文老师出发了。

(10)班的队伍走在前边,苏起一抬眼就能看见梁水,他的美猴王风筝挂在背上,黄色的长尾巴随风飞扬。

苏起移开眼神,在秋风中深吸了一口气。秋天的早晨,空气沁凉,她专心观察着一路的风景,思考着如何写作文《云西的秋》。

出了校门,沿着学校东边的小山坡往东依山上走。

正值秋季,山上树木开始变色了。黄的,红的,橙的,绿的,交融点缀,苏起心叹,大自然果然奇妙,哪怕最好的画家面对此番山色,都得费上一番心力吧。

翻过几条山路,到了后山,视野突然开阔起来——(10)班的同学们不知看见了什么,全叫着往前涌去。

那是东依山上的一处石头凭栏。

栏外,长江蜿蜒而过,在东依山处环抱出一块滩涂,正好形成了长江在云西市的一处巨大拐角。

天地之间,山高水阔,近处滩涂显露,芦苇依依,青的黄的野草遍布荒野,和江水融为一体。远眺而去,长江如练,江心似有绿洲,江的那一边更远处似仍有滩涂,却已分辨不清,消失在茫茫水天相接处。

“哇!”学生们叫道,“这就是云西的秋天!”

“我爱云西的秋!”

“比书上写的北京的秋天还要美!”

语文老师淡笑:“对啊,最美还是故乡的秋。”

苏起趴在栏杆边看风景,听到这话有些纳闷——老师去北京看过秋天吗,怎么能拿北京和云西比呢。

虽然此刻江水共蓝天,芦苇草绵延,但天地之大,山外有山,世上一定有比家乡更美的风景啊。

云西只是个小地方而已呢。

她还在想着,同学们已雀跃不已,手中扬着风筝,沿着山脊上的石头阶梯跑下山,朝江水滩涂而去。蓝白色的校服和五彩的风筝连成一条蜿蜒的长龙,爬满了青黄相间的山脊。

天地开阔,苏起心情也爽朗起来,挥舞着风筝,小跳跃地下阶梯。她脚步轻快,一下冲出好多步。她跑得恣意忘形,转过一道弯,哗啦啦往前冲,却猛地发现梁水走过阶梯拐角处时突然停下来,驻足远眺江景。

苏起一个没刹住车,撞去他身上。梁水始料未及,晃荡两下往前倾,下头是布满灌木丛的陡峭山坡。

苏起大惊,慌忙一手抓住他后背的校服,一手搂住他的腰,用力把他勾回来。

她吓得一身冷汗,松了手:“吓死我了妈呀!”

梁水站稳了,回头看她,微皱着眉,说:“你要谋杀我?”

“对啊。”苏起说着,做了一个要推他的手势。

不想梁水眉梢一挑,抓住她手腕用力往外一推,苏起只觉自己像只轻飘飘的风筝一样被他挥了出去,上半边身子已悬出台阶外。底下是陡坡,她本能惊慌之际,梁水用力一拉,又将她扯了回来。她条件反射地慌忙抓紧了他的腰。

他唇角弯了起来,一副恶作剧抑或是报复得逞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心情格外舒畅,甚至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喜悦。

苏起气得用力推打了他一下。他笑得眉眼舒展,心情很不错,踏着轻快的脚步下台阶去了。仿佛一下回到了年少打闹的时候。苏起还不甘心,又在他背后捶了他一下。

他肩膀松松地晃了晃,自得地往下走。

队伍越往下走,越分散——总有学生一群一群在路上流连。

苏起和梁水一路下了山,走过一片荒草地,芦苇花开如雪,随风轻飞。不远处江水青蓝,迎风起碧波。

先到的同学等着后来的同学和老师,无事可做,童心忽起,玩起了老鹰捉小鸡。

梁水班上一个同学喊:“梁水,来玩啊。”

梁水折腾着他的孙悟空,不太感兴趣,苏起却放下美少女,兴奋地跑去,自告奋勇:“我要当老鹰!”

其他同学们都想当被抓的人,自然乐得其所,原本的“老鹰”愉快地让出位置。

苏起卷起校服袖子,一副要干大事的模样,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子;却见梁水走来,站在原本的“母鸡”前边,看她一眼,似笑非笑的,也卷起了袖子要干大事儿。

“……”苏起揪了眉毛,正犹豫着。

梁水已伸开手臂,挑衅地说:“今天你一只小鸡也抓不到。”

这话一出,苏起像被逆着薅了毛儿的猫,斗战心起,石子在手中抛了两下,弯腰往母鸡和小鸡们的腿下一扔,石子从少年们的腿下滚过。

苏起说:“小鸡小鸡吃饱没有?”

梁水身后的小鸡们大叫:“没有!”

苏起又扔了一颗石头,问:“小鸡小鸡吃饱没有?”

“还是没有!”

“小鸡小鸡吃饱没有?”

“吃饱啦!”

话音一落,苏起拔腿奔去抓小鸡,可梁水比她更快,飞速一大步挡她身前拦住去路。苏起立刻调转方向,逆向进攻,梁水行动敏捷,紧贴着她飞驰,再度拦住她的身子。

小鸡同学们哈哈笑着,尖叫着,扯着前边人的校服,拉成一长串大尾巴,在梁水身后摆来摆去。

掉头转尾,往复两次,苏起被梁水封堵得严严实实,她往左,他就往左;她往右,他就往右;不管她跑到哪里,他都张着手臂拿自己的胸膛把她堵得进无可进。她好几次上手用力推也推不开;她跑得气喘吁吁,气急败坏;他轻松从容,笑个不停。

这哪里是老鹰抓小鸡,简直是公鸡戏小鸟儿。

她可不就是一只小鸟儿么,在他怀里瞎扑腾,撞得他心思紊乱,扑得他心里开了花儿。

终于,苏起改变战略,朝一个方向穷追猛赶。小鸡们尖叫着围在梁水后边转大圈。

梁水虽跑得比苏起快,可架不住身后一帮人死死拖着拽着,苏起朝一个方向猛追了两三圈,小鸡跑得越来越快,突然,尾巴上的小鸡跟不上,拉不住了,断开了手——三只小鸡落单了。

苏起兴奋地扒拉开梁水的手臂就去追,不想梁水忽然伸手勾住她的腰肢,女孩的腰细细软软的,他控制住她简直轻而易举,只差没将她单手抱起。

苏起猛地撞进他怀里,额头磕在他的下巴上,听见他的喘气声落在耳边,羽毛一样发痒。连风声都似乎静了一瞬。

三只小鸡已迅速回归队伍,小鸡们哈哈大笑起来。

苏起气得大叫,打他的手臂:“你赖皮!”

梁水笑得眼睛都弯了,松了她,道:“行行行,下次不碰你了。”

正说着,老师和其他同学陆陆续续都来了,苏起拉开距离,不玩了,小鸡们也都散开。

梁水走到一旁捡起自己的风筝,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快。

这点儿运动量,不至于啊。

想想刚才她抵在他怀里跑来转去,急得小脸通红,却死活绕不开他的模样,不知怎的,心情莫名愉悦,仿佛能飞上天。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一下,开始拉起风筝线。

同学们聚在一起,老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又规定了集合时间后,大家分散开去放风筝了。

苏起把她的美少女放起来,风筝迎风飞舞,飞到四五米高,却忽然坠落。她屡次尝试,拉着风筝线不断往上扬,想迎风而起,可美少女总是在半空中打旋儿栽跟头。

抬头一看,梁水的美猴王已轻飘飘飞到高空,在蓝天下潇洒恣意地飞翔,长尾巴直转悠。

苏起羡慕地看了几眼,梁水扭头看她,笑道:“我说了吧,你那风筝就是个空架子。”

苏起不信邪,她觉得是她站的位置不好。

刘维维的风筝也放不起来,她说:“苏起,我们往江边走一点儿吧,那里风大。”

苏起于是跟着刘维维往江边走,她们绕过芦苇地,走到滩涂边,重新起放。

江风汹涌,刘维维试了几下,风筝很快起飞。她兴奋大叫:“果然是风的原因!”

秋风涌动,扯着她的风筝直上高空,刘维维拉着风筝线,快乐地随风跑远。

湛蓝的天空中,几十只五颜六色的风筝在盘旋。

苏起艳羡不已,可她试了好几次,风筝还是飞不高。滩涂上的风虽大,但总是把她的风筝刮到半空又烖落下来。

或许因为风还不够大,苏起这么想着,不经意朝江边湿地靠近。

江风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吹来,苏起拉着线,扬起风筝,正好一阵风来,风筝迎风而起。

苏起激动而小心地拉线,一松一拉,风筝乘着风慢慢飞起来了,越飞越高,她刚兴奋一秒,手上的风筝线忽然松了一丝力,她害怕它又掉下来,慌忙往滩涂深处跑。

她望着空中的风筝,丝毫没注意脚下的泥巴开始变软。风筝越飞越高,她越跑越快,忽然脚下猛地一陷。

一低头,两只脚已没入泥泞,顷刻间脚踝都看不见了。

苏起想走出去,可这一抬脚,两条腿迅速下陷,整个人如在沼泽中下沉,淤泥瞬间淹没到小腿肚。

苏起骤然想起书上沼泽丹顶鹤女孩的故事,吓得尖叫起来:“维维!老师!”

不远处芦苇花飞,依稀能见到那一头同学们跳着跑着,风筝飞着,没人往她这边看,也没人听见她的呼喊——风声太大,将她的叫声淹没殆尽。

苏起跪在泥地里,拼命想往边上爬,可她的腿仿佛被水泥浇灌,根本拔不出来,反而这一挣扎,淤泥迅速吞没她的膝盖。

她吓得不敢动了,一动不敢动了,可不动也没用,身体仍在缓缓下沉。

“老师!维维!救我!”苏起惊恐至极,大哭起来。她拼命喊叫,可没人听到她的声音。她离他们太远了,大家都望着天上的风筝,没人注意到她落单。

她的美少女也早已不知飞到何处。

“救我呀!”她越来越害怕,跪在泥地里嚎哭不止,“妈妈!老师!”

淤泥一点点淹没膝盖,她心头的恐惧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完了。她要完了。

“苏七七!”突然,远处有人奋力朝她飞奔而来。

苏起满眼泪水,大哭:“水砸——水砸——”

梁水冲到泥地边,朝她伸手,苏起几乎是同一时刻也奋力朝他伸出手去。

梁水一下抓住她的手腕,一只脚在地上用力一蹬,使劲全身力气将她提了出来。苏起只觉自己像一根种在地里的萝卜,被人连根拔起。她的双腿从粘稠的泥地里艰难拔出。梁水一只脚已陷入泥泞,但他迅速换脚后退,连连后退几步将苏起从泥地里连滚带爬地扯了出来。

梁水用力过大,猛地摔倒在地,苏起扑倒在他身上,惊魂未定。

她抱着他的腰,懵懵地发现自己安全了,眼泪愈发哗哗地往外流:“水砸——”

梁水吓得脸都白了,满腔的惊恐转为怒气,吼道:“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干什么,啊?!你是猪吗!大家都在那边,你跑这儿干什么?!你脑子里是水吗!”

苏起张了张口,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后怕地掉眼泪。

梁水本来一肚子火气,一见她那样子,又嗖地灭了个干净,闭紧嘴巴,不说她了。

她手上校服上全是泥巴,尤其膝盖以下,裤腿成了泥塑。鞋子也掉了,脚丫子黑黢黢的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站在秋风里,低头抹眼泪。

梁水一把打开她的手:“手脏死了。别揉眼睛!”

苏起抬眼看他,泪汪汪的:“那怎么办呀?”

梁水板着脸,抓了抓头发,说:“我带你去那头江边洗一下。”

不远处有一堆乱石,江水翻涌。

苏起点点头,跟着他走。她脚上没了鞋子,走在泥巴地上还好,一上礁石,就疼得放慢了脚步。

梁水一声不吭,忽然回身,单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苏起条件反射地箍住他的身子,被他夹抱着前行。他快速走到江边,将她放到一块大石头上。她裤筒都是脏的,不敢蹲下,人也呆呆的没有反应,着实被吓蒙了。

梁水蹲在她身旁,牵住她的手,把她轻轻拉得弯下腰,将她的小手和袖子浸在清凉的江水里洗。

她手指上,指甲里都是泥巴。

梁水低着头,给她揉着搓着,女孩的手又细又软,像小孩子的手。他刚才还有些焦躁的心又莫名平静了下去。

洗着洗着,吧嗒,吧嗒,几滴眼泪掉在梁水手背上。

他仰起头看她,她嘴巴瘪成一条线,睫毛湿漉漉的,他轻轻一叹:“我刚又不是真的想凶你,这有什么好哭的?”

她哽咽:“不是你。”

他明白了,又说:“已经没事了。别怕了啊。”

他在江水中摸了摸她的手指,说:“我小时候就说吧,你是个好哭鬼,你还不承认。”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她不做声,眼泪掉得更凶。

“……”梁水拿她没办法,叹,“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我不说了总行了吧,别哭了啊。”

他把她的手和袖子洗干净了,轻轻托一托她的手,她站了起身。梁水仍蹲在一旁,抓住她的小腿往更低矮的石头上轻推一把。

苏起乖乖站过去。

江水翻涌,冲洗着她的裤腿。

苏起呆站在石头上,梁水蹲在她脚边,一手紧抓着她的一只脚踝,生怕她被江水冲走似的,另一手往她裤子上泼着江水,给她洗裤腿。

她的裤子内侧、小腿上的泥巴太厚,跟涂的浆糊一样。他很认真,很耐心,一遍遍拿手搓着揉着。

污泥顺着涌动的江水慢慢散开,起先她的周围全是泥水,渐渐,淡了。污迹泥块越来越少,他仍是一丝不苟,把她腿上的泥点小斑都抠得干干净净。

苏起低着头,看着蹲在脚边的梁水,看江风吹着他的黑色短发,她忽然就不哭了,慢慢止了眼泪。

抬起头,天地辽阔,风筝飞舞。

洗完了,他叫她坐在石头上,把她的脚丫子也洗干净了,洗得白白嫩嫩的。她还是有些怔愣迟钝,没什么反应,乖乖任他处置。

最后,梁水又把她的裤腿用力拧干了几道。

他忙活了一个小时,天上的风筝越来越少,要回校了。

梁水拧着她裤腿上的水滴,抬头看她,见她小脸还是懵懵的,问:“好了吗?”

苏起机械地点点头,抹了下脸上风干的泪痕。

梁水把她的裤腿抻了一下,弄平整,说:“行了。”

苏起转身走,梁水却一下抓住她的脚踝。

她低头,梁水已脱下自己的鞋子,握住她的脚一提,苏起没站稳,慌忙将双手摁在他肩膀上,下一秒,他已将她的脚塞进了鞋子,又给她穿好了第二只鞋。

他这才站起来,说:“走吧。”

苏起不吭声,小心踩着凌乱的石头前行。他的鞋子像条船一样大,晃悠悠的,鞋子里很温暖,还有他的体温。

她嘀咕:“你怎么知道我掉进泥巴里了?”

梁水没答话。

他不好说,他一直都在看她的风筝,直到她的风筝忽然断了线飞远,他才好奇地过来找她。

他光脚踩在碎石上走了,苏起想,他的脚心很疼吧。

她默默跟着他,走过碎石,滩涂,草地,回到集合地。同学们都很开心,拿着风筝热情讨论着,没人注意到梁水没穿鞋,也没人注意到苏起的裤子全湿了。

只有张余果往这边看了眼。

语文老师点了人数,带大家往回走。

苏起穿着大了好几码的鞋子,走在碎石子遍地的山路台阶上,前头不远处,梁水插着兜,光着脚,淡定地爬着台阶,毫无所谓的样子。

哦,他的风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他的裤腿也湿了,有只裤腿后跟上沾了厚厚的泥,但他忘了洗。

光着脚的梁水走路也仍是平时那副散漫松垮的样子。

她的心突然温柔地放松了下去,像被秋风中的芦苇花拂过一样。

水砸真好,和他做朋友真好。

她想她还是会喜欢水砸的,像小时候一样喜欢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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