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朋友,他很喜欢你。”突然袁城声音从朗白身后传来,在午后温暖阳光下,有种懒洋洋温厚感。

朗白回过头,只见袁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尾随而来,穿着简单T-恤牛仔,跟他平时庄重威严形象相比,竟然显得格外年轻与精神。

朗白借回头瞬间翻了个白眼,“我也很喜欢他,虽然他是个无事忙。”

“我说喜欢,跟你说喜欢可不是一回事。”袁城低声笑起来,“只要你说你喜欢什么人,要么这人言谈有趣、举止恭敬,跟你相处得十分融洽,所以你喜欢他;要么这人对你有大用处,能帮你实现野心或能给你想要东西,所以你喜欢他。而我说这个年轻人喜欢你,是指他像喜欢女友、配偶、伴侣那样思恋爱慕你,而你却毫无觉察。”

朗白愣了好几秒,骇然而笑:“爸爸你觉得别人都像你一样……我是说,喜欢同性已经很普遍了不成?”

袁城听出了他潜藏意思,但是笑容分毫不变,只一言不发看着他。

“……”在他目光下朗白默了半晌,才轻声说:“也不是完全没发现,有时候我也有点感觉……但是我更喜欢一个忠心朋友,他以十分善意来待我,我便以十分善意来回报他。只要我一想起这个朋友对我好都另有所图,我就觉得心里十分不舒服,也不再想见他了。”

“你不仅仅只对罗斯索恩这样吧,对其他人也一样。跟女人相处时候态度冷淡,哪怕跟哥们在一起,也总是有所保留,无时不刻抗拒别人对你太过亲近。”袁城摸着下巴,长长“唔”了一声:“这样不好啊,阿白。你这样让我有种感觉,就好像你天生就厌恶爱情……”

朗白默然不语。

袁城看看他表情,突然哈哈一笑,拍拍他脸:“没关系,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这世界上形形色_色人多了,有人把亲情家人看得高于一切,有人把兄弟义气当做生命,也有人有了媳妇不要娘,有了老公不要爹。你只是对男女之情绝缘而已,没什么好忧虑。”

“……我不是绝缘……”朗白顿了顿,说:“我就是不大相信,觉得不可靠。”

“那你觉得爸爸可靠吗?”

朗白停顿了两秒钟,紧接着点点头。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之间还有父子血缘联系着是吗?”

朗白皱起眉毛,眉心有一道微微痕。袁城知道那是他困惑时不自觉露出表情。

“想不通别想了。”袁城拍拍他肩,领着他往院子外边走,“咱们回家吧,晚上还要收拾东西呢。”

朗白跟在袁城身侧,觉得太阳稍微有些太大,刚眯起眼睛,袁城扶着他肩膀手立刻上移,挡在了他眼睛朝太阳那一边。

有一个人引领着,总是件好事。

刚蹒跚学步时候他扶着你不让你摔倒,刚学会自己走时候他放开手在一边殷切看护;刚开始跑时候他等在前方对你张开双手与怀抱,累了时候给你提供坚实臂膀,给你提供这世上最坚定保护,最诚挚珍爱。

遇到暴风雨时候他是港湾,遇到挫折和迷茫时候,他有成熟丰富人生经验给你随时参考,任凭你索求帮助与安慰。

这一切都不仅仅因为虚无缥缈爱情,因为在爱之下,还有世间最坚不可破至亲血缘在提供保障。

如果连这都不可信任,世界上还有什么感情更加坚牢呢?

第二天早上朗白还躺在床上时候就被他父亲整个打包,囫囵整个塞进行李堆里,一溜烟奔向机场去也。

袁骓闻讯,连滚带爬奔出家门,赶到机场时候只见父亲站在私人公差座机前对他挥手。朗白屡次向冒头出来对袁骓说什么,都被袁城毫不留情捂住嘴巴塞回身后去了。

袁骓眼圈一红,叫了声父亲,然后喉咙就被哽咽堵住了。

袁城倒抽一口凉气,心说不会吧,跟大儿子随口乱扯那几句话到现在还管用?老子没有让他为集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想法啊!这孩子也太憨厚了吧!

朗白想戳穿袁城无耻骗局,无奈刚一冒头就被父亲一掌按回身后,只露出头顶两根没睡好翘起来头毛。

“父亲您要经常回来,我一有空就会去美看您和阿白!”袁骓擦擦湿润眼角,发誓:“不论有再大困难都不成问题,我一定不会辜负您希望!您就等着看吧!”

“……哦,哦,好,好。”袁城拍拍大儿子肩,心情很复杂:“你,你也别太劳累了,适当时候注意身体。”

“父亲请不要担心我!以前我从没理解过您苦心,现在我不会了!”袁骓紧紧握起拳头,“等您从美回来视察那一天,我一定会证明给您看!”

袁城张了张口,半晌才望天说:“……哦,好好。”

朗白一头冒出来,恨铁不成钢看着袁骓:“大哥。”

“阿白!阿白你这次去美千万别不回来了啊,一定要记得大哥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香港,大哥以前虽然对不起你但是以后一定会……”

“大哥。”

袁骓满腔热烈离别之情被亲生弟弟冷酷打断了:“……呃?你说什么?”

朗白咬着牙瞪了袁骓半天:“……我说你累死活该。”

啪嚓一声脆响,袁骓想当一个好哥哥玻璃心在寒风中碎成无数片,然后呼啦一吹飘散了。

朗白一扭头,蹬蹬蹬顺着梯子往舱门走,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大哥竟然傻了!”

袁城默默拎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是啊是啊。”

“竟然被爸爸随口扯两句瞎话就打发了!”

“……是啊是啊。”

“竟然一分钱都不要就自动自发咬钩上当,累死累活干义工去了!”

“…………是啊是啊==”

袁骓无助叫声从身后遥遥传来:“阿白!就算美公司分出去了也别太提升原料价格啊!该打折扣一定记得给大哥打啊!……咱俩可是亲兄弟有生意记得千万别便宜外人啊!!……”

朗白额角啪暴出一根青筋:“做梦吧你!”

飞机加速在跑道上滑动,继而冲天飞起。

朗白站在舱口前望着脚下越来越小大地,清晨雾霭笼罩着田原和山川,随着飞机越来越高,渐渐什么都看不清晰了。

袁城从他身后走来,端着一盘由水果、鸡蛋、培根、面包和一杯牛奶组成早餐,问:“你看什么呢?”

朗白说:“看香港。”

“有什么好看?”袁城少年时期来到这里,在香港生活了三十多年,已经对这座城市完全没有新鲜感了。

朗白沉默了一下,低声问:“爸爸,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从袁家窗口往外看时候,你也这样问我在看什么。”

袁城一下子就回忆起,那是在大公馆禁闭室里,他跟袁骓两个人当着手下面两两对峙那一天。当时袁骓把父亲给找来了,袁城一来就让人把朗白送回去,结果朗白回了主宅起居室。就是在那天晚上,朗白提前动手把袁骓绑到半潜艇里,然后袁城赶到,半空中打了他一枪。

后来朗白失踪那一年,袁城强迫自己将那天发生所有事都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恨不得刻进血肉中,陪着自己直到老死。

“当时你问我在看什么,我说什么都没有。我看见东西,你和大哥都已经习以为常,渐渐就视而不见了。”

朗白停顿了一下,才说:“我在看从袁家窗口俯视下去,尘世间种种威势和权力。”

袁城脸色微微一动,似乎有点惊讶。

“从我小时候开始,你就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曾经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父亲。但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眼睛在看哪个方向。你想当然安排大哥和我人生,用你方式来对我好,但是那不是我所需要好。”朗白顿了顿,仿佛在解释什么说:“其实很早以前开始我目光就落在袁家这份权力上了,早到我说出来,您都可能会觉得吃惊。”

“……爸爸看不见,所以只能拿你可能喜欢东西一样一样去试,看到底有什么能吸引你注意。”袁城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其实是爸爸想得到你注意啊。”

从朗白很小时候开始,袁城就给了他很多东西:极度优裕生活,源源不断金钱,名贵钢琴乐器,还有各种从拍卖会上得来书画。跟袁骓相比,朗白童年生活实在是幸福无数倍了。

但是那些物质上给予,都比不上真正赋予朗白身为一个继承人权力。直到后来袁城让小儿子去为袁家做事出力,他才稍微有点快乐表示。

“爸爸,”朗白说,“从我十五岁以来,您曾经给过我很多痛苦日子,但是这份转让文件让我觉得,我未来还是很有希望。”

他偏过头,对袁城笑起来。

清晨天光从机舱外映照而来,洒在他侧脸上,仿佛身影都溶进了金色光芒中,漂亮得让人不敢正视。

“只有这一次,您确实是在看我所希望那个方向了。”

袁城久久看着小儿子,眼底有些难以言说复杂情绪。然而片刻之后他微笑起来,顺手叉起一块水果塞进朗白嘴里,“吃你早饭去吧。”

朗白明显是很高兴,竟然顺从嚼了几下,把水果咽下去,再次乖乖张开嘴。

他对自己将来所要走路,满怀着期待和兴奋,那快乐、幸福、跃跃欲试心情让他忘记了少年时代一切困顿与艰苦,让他就像第一次自由飞翔小鸟一般尽情舒展翅膀。

真是年轻啊,袁城想。

他有时庆幸于朗白年轻,自己也不太老,他们两人还有很多年路要走。然而有时他又觉得小儿子太过于年轻,年轻到人生中充满了各种各样不确定。

他还没遇上自己真正应该遇上那个人,也许还有很多精彩和壮烈在人生前方道路上,最美好年华和爱情都尚在枝头等他采摘,他却已经在半途中,被亲生父亲带向另一条回不了头路。

带离过程很容易,不过是在人生漫长行程中,稍微偏转那关键几步而已。然而换了道路之后前方便是一片黑暗,看不到出口,也没有光明,荆棘和陷阱在前方埋伏,危险和未知隐藏在深深阴影里。他们还要走上一生,这旅程太艰难,也太漫长。

朗白还太年轻,他被动跟在父亲身后,这一切他都看不见。一旦有一天他想回头,他一定转身就往回走,毫不犹豫奔向此时他走偏了岔道口。

“如果有一天……”

朗白抬起头,嘴里咬着一块鸡蛋,只能用眼神表达他疑问。

“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然后抽身离开了,”袁城拍拍小儿子头,脸上明明笑着,声音听起来却带着微许掩盖过叹息,“……我也不会去追你,我会一个人走下去。”

他不确定这条看不见尽头路,对小儿子来说是否真是对,所以他想保留朗白回头机会。在这条充满了荆棘与未知路上,有一天他将一人孤独踽踽而行,身边一无所有,唯剩往日种种回忆,随着他一直走向呼吸中止那一刻。

——有一天我会给你决定权力,然后克制自己再也不回头去追你。

因为我爱你。

“……您说什么?”朗白皱起眉,有点疑惑望着父亲。

然而袁城只是摸摸他脸,低头亲了他一口:“——不,没什么。”

飞机在云层中平稳航行,前方是朝阳升起方向。

这也许是他们父子第一次顺着同一条路,走向同一个方向吧。

袁城望着舱口外被阳光点缀无数金边云层,以及天际那一轮冉冉升起生机勃勃太阳,微微眯起了眼睛。

朗白已经吃完了早饭,正戴着眼罩,坐在袁城身侧躺椅里,歪着头睡得很香。他毕竟早上欠觉,胃里一塞满东西,困劲就哈气连天冲上来了。

不管曾经有过多少风浪和困苦,不管曾经有过怎样漫长和绝望黑夜,至少此刻他们坐在一起,肩并着肩,手靠着手。机舱里没人说话,静谧平和,难得安详。

朗白身上毯子就要滑下来了,袁城轻轻给他拉上来掖好,手背拂到小儿子平稳安定呼吸。

等他醒来以后,又是一个崭新明天了吧。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迎着飞机航行方向,前方一片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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