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转暖和的时候,宋菀被唐蹇谦领去城郊过周末。那是唐蹇谦投资的地产,依山傍水,早有权贵预定,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着。

下了车,宋菀隔着白色的木栅栏往里望,英式庭院的格局,小而紧凑,满院子轻红浅黄的蔷薇花都开了,晚照之中香味浓而不郁,不同于那一种在大宅子里捂久了的鲜切玫瑰的味道,更清新些,有种春天的气息。

晚饭就在露天庭院,蔷薇丛中。宋菀吃东西一贯不大行,只吃了几个翡翠小卷和小半碗的阳春面就下桌了。

庭院角落里有一处小小的喷泉,设计独特,往外喷射的水帘合拢,形成一个完整球状。她把披肩掖紧,伸出手去,那圆球面瞬间缺了一块。

唐蹇谦遥望片刻,拿起手杖,缓缓走了过去。他把拐杖立在石板上,双手相叠搭在拐杖持握的部分,低头看她,沉声问:“这儿怎么样?”

宋菀转过身来,“嗯?”

“你喜欢清净幽僻的地方。”

宋菀笑了笑,“可是没有你喜欢的游泳池。”

“想游泳哪儿不能去。”

在唐蹇谦跟前生活了八年,他每一句话她都能听出弦外之音。唐蹇谦特意带她来此处并不是心血来潮,他是选了个折中的方案,希望今后两个人长期——或者说相对长期地住在一起。

宋菀不说好与不好,背过身去,弯腰去捞喷泉底座里洁白圆润的鹅卵石,“……我脾气不好,在跟前会惹你生气。”

“你既知道,又何必故意如此?”

宋菀淡而短暂地笑了一下。

到晚上,宋菀洗过澡,趴在床上跟傅小莹聊天。

床沿下陷,唐蹇谦伸手把她手机拿过去按了锁屏,顺手将台灯拧暗。

黯淡的光线,轮廓看不真切,但触感都是真实的。

她瑟缩着,始终无法完全舒展,只能控制自己不要颤抖,别着脸,用眼睛一遍一遍去描摹黑暗之中那书架、橱柜……一切能让她分心的物体。

唐蹇谦手指抽出来,将她的腰一拧,直接覆压而下。

……他没采取措施。

宋菀骤然一惊,急忙伸出手臂推他胸膛,“你……”

唐蹇谦低头吻她,“阿菀……这回,你别任性了。”

宋菀双目圆睁,一种巨石般的重压沉在心里,让她有些喘不上气,她一手去推唐蹇谦,身体往后缩,“不。”

唐蹇谦拧眉,手掌紧箍着她手臂,“我亏待过你吗?你想要什么,都能跟我提。”

“我什么也不要,现在这样就很好……”

“听话,”唐蹇谦把她往自己跟前带,五指用了十分的力道,强硬不容拒绝,“今天我心情好,你别惹我生气。”

宋菀终是克制不住浑身觳觫,她小时候是个顶怕疼的人,感冒打针都要哭上半天,后来总有更疼的境遇,但不再哭。若哭能解决问题,大抵她也愿意哭倒一座长城。

她继续挣扎,唐蹇谦五指攥在她腕上,几乎能听见里面骨头错位的声响,疼得她眼发晕。然而仍然不肯示弱,好那从屠夫手里溜走的鱼,陷在干土里也想求个全尸。

唐蹇谦被败了兴,骂了一句,松手,一脚踹上去。

宋菀骨碌一声滚落在地上,带落了床上的薄被。

唐蹇谦抄起浴袍裹上,踩过那薄被,微跛着往门口走去。

走廊里灯亮起,强光切进门里,但照不亮这一隅。楼梯间急促紊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不久彻底消失。

没一会儿,外面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白色窗帘后面,夜色里车灯光微微一闪,紧接着所有一切陷入彻底的寂静。

宋菀缓缓地站起来,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唐蹇谦那一脚就揣在心口,疼得她脸上直冒冷汗,缓上许久,才觉得稍有减轻。

楼下灯都开了,家里保姆迎上来,急忙道:“宋小姐……”

宋菀双手抱着手臂,摇一摇头,被头顶灯光照着,还沾着薄汗的脸上,显出一种枯槁死寂的惨白,“……没事。帮我叫车。”

叶嘉树把车开过来的时候,宋菀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手臂一圈环抱着脑袋,搁在膝盖上。叶嘉树踌躇喊了一声“宋小姐”,看她把头发一捋,应了声,站起身来,脚晃了一下才站稳。

她整个人有点凄凄惶惶,上车关门都没注意,衣服下摆在门缝里卡住,又把门打开,扯出来,再重重关上。

叶嘉树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去芙蓉路?”

宋菀搭着车门开关的手在颤抖,她不觉得疼得多厉害,但仍有一种剜心掏肺的感觉,五脏六腑像被人团在一起,挤在一起,喘不上来气,她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又渗出一层汗,“……不去。”

“宋小姐想去哪儿?”

“不知道……”宋菀闭上眼,“……随便开个地方把我放下吧。”

叶嘉树觉得为难,但雇主就是上帝,也没多废话,发动车子往市里开。

后座传来宋菀沙哑的声音:“……烟,借我一支。”

叶嘉树把还没拆封的烟和打火机递过去,听她窸窸窣窣地撕开了那塑料封装,而后是“哒”的一声轻响,车厢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她抽了一下鼻子,而后猛地吸了一口烟。

片刻,那烟和打火机从后面递了过来,叶嘉树说:“你留着吧。”

宋菀没说好与不好,但把手收了回去。

车厢里烟飘了一阵,宋菀忽抬手把窗户打开,又哑着声吩咐:“……把广播打开。”

叶嘉树依言照做,等车载广播响起来,他准备问她想听点儿什么,却听见黑暗里传来一声闷重的饮泣。

叶嘉树一顿,什么也没问,抬手把音量键往“+”号的方向旋了旋。

广播里两个人在讲相声,一个捧一个逗,把所有声音都盖了过去。

三十分钟,车开进了城。叶嘉树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宋菀没抽烟也没出声,手臂搭在车窗上,风卷进来,把头发拂在她脸上,她望着夜色,一动也没动。

本想再问问她想去哪儿,话没说出口。

叶嘉树索性也就不再拘泥于方向,哪一条道顺眼就往哪一条道上开。往市中心去的路四通八达,好些小路,一到晚上车就消失了。

道旁不远处是正在施工的工地,升起了巨大的龙门吊,夜里机械隆隆,探照灯照得夜如白昼。

车越过了工地,穿过了高架,灯火越来越亮,越来越密集。

宋菀忽说:“停车。”

叶嘉树条件反射地踩下了刹车,停车一看,路旁一家热气腾腾的铺子,红底白字的灯箱,写着“元宵糖水、水饺馄饨”等字样。

宋菀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手机和叶嘉树给她的一包烟,一支打火机,什么都没带着,“……你带钱了吗?”

叶嘉树说:“带了。”

那铺子面积不大,里面支了四张桌子,两个年轻小情侣坐在最里面那张,脑袋紧紧挨在一起。

宋菀坐下,往贴在墙上的菜单看了看,发现叶嘉树正在低头发短信,登时蹙了蹙眉,扫过去一眼,“坐啊。”

叶嘉树收起手机,在她斜对面坐下。

宋菀要一碗豆沙元宵,问叶嘉树要不要。

叶嘉树摇头。

宋菀瞅着他,“这么拘谨做什么?即便你给唐蹇谦通风报信,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我不是……”

“不是?”宋菀讽道,“他没让你每天随时向他汇报我的行程?”

叶嘉树没辩驳,只是把手机掏出来,往宋菀跟前一推。

宋菀看了一眼,明白自己是真冤枉他了,顿了顿,语气连带着松缓了些,问他:“老刘推荐你给唐蹇谦打工的?”

“嗯。”

“你多大?”宋菀手里把玩着他给他的那包烟。

“二十二。”

“没读书了?”

“没。”

“不挺年轻吗,怎么不读了。”

叶嘉树语气很淡,“成绩不行,高中就没读了。”

宋菀扫他一眼,穿黑T恤的年轻人轮廓俊朗,要不是发型和衣服都不大讲究,拾掇拾掇很能拿得出手。他气质比实际年龄看着成熟,是现在很流行的那种所谓“有故事”的气质。宋芥跟他差不多大,但宋芥就油嘴滑舌四六不着。

没一会儿,老板把元宵端上来,宋菀放了香烟盒,拈起陶瓷的调羹,舀一勺送进嘴里。皮咬开,里面豆沙流出来,混了花生碎,一股又闷又重的甜。

叶嘉树瞅着宋菀,觉得她这人挺奇怪的,按理说她这样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八块钱一碗的元宵倒吃得津津有味。

叶嘉树陪着坐了会儿,看她快吃完,起身去把帐付了,打了声招呼,到门口去等。他准备点烟,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烟跟打火机都给宋菀了。

站了会儿,宋菀从铺子里出来,抽了一支烟点燃。

她觉察到叶嘉树目光扫过来,问:“要?”把烟抖出半支,朝他递过去。

叶嘉树抽出来,道了声“谢谢”。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一人站在门口,一人站在台阶下,一灯昏黄,浮华遥远。

两个天涯浪客萍水相逢。

各有故事,各自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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