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原大陆的神殿里一片寂静。

“她做了选择。”

“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巨龙们屏声静气地注视着前方,直到银发少女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们眼里。

苏玟打开了通往深渊的空间通道，然而她的意识还在沉睡。

她在记忆的世界里游弋穿行,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夜晚，在玉兰城外的小镇上，夜风温柔地拂过田野，稀薄的雾气弥散开来,树梢黄莺的甜美歌声回荡在长街上，花园里的玫瑰含苞欲放,偶尔有过一两声犬吠，也很快归于寂静。

她穿过这熟悉的城镇,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化,空气中又泛起奇异的涟漪般的波动,一圈一圈地踩着某种诡谲的节奏荡漾开来，将周遭的一切楼房和庭院都模糊成扭曲的色团。

墨蓝的夜幕化作浓稠得涂抹不开的漆黑，星辰和月色都在这黑暗中隐匿了，唯有冰凉的雪屑从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落。

碎片落在掌心时,她才意识到这是燃烧过后的灰烬,触感滚烫,又泛着绝望的气息。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上依然缠绕着那些锁链，纤细的金红色链条如同藤蔓般圈圈环绕,深深嵌入了四肢和肩颈之中。

然而,在这种虚幻又诡异的精神世界中,这些锁链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意义,因为她依然能操控自己的去留——

“这就是那些蝼蚁们所做的无意义的徒劳之举。”

血红的迷雾逐渐弥散开来，星点火光闪耀在这昏暗的世界里，在燃烧的噼啪声响中，她仿佛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玫瑰色的光焰勾勒出金发精灵的身影。

苍白，俊美，眼角蔓延开细纹，还有一丝熟悉的疲倦——

“你也在做毫无意义的事情，”苏玟叹了口气，“变成我父亲的样子并不能激怒我。”

同样的戏码，几十年前就被马修玩烂了。

“不，”金发男人用同样熟悉的、令她怀念的声音回答道，“我其实并不想激怒你，低头看看你自己，你现在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观众。”

“深渊——我就这么称呼你吧。”

其实苏玟大致知道伊利亚斯在经历什么，通过他们的精神链接，她能看到一部分破碎的画面，尽管那并不是连续而完整的，但是某些场景依然让她气血翻腾恨不得毁灭世界。

“所以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你才有时间来和我聊天？”

眼前的人再次变得模糊起来。

雾气宛如水流般冲刷而过，血雾再次溃散之时，这死亡国度中烈焰翻腾，罪火的光焰撕裂了黑暗，一簇一簇焚烧而起的火光汇聚成河流，崩裂的山峰之间熔浆喷发，黝黑的光柱拔地而起直入天幕，在高空中形成了无数向周边扩散的黑洞，罪火就在黑洞中喷薄而下，凝成无数飞旋的绚烂光带，每一簇罪火坠落在地面上，都会在瞬息之间熊熊燃烧成一片火海，将那些慌乱奔逃的无意识的亡魂吞噬。

深渊仿佛显出了真面目。

然后，苏玟看到黑发的神族伫立在罪火熔浆的河流彼岸，瑰丽的火光流淌在坚实如神铸的躯体上，照耀着每一寸宛如被反复打磨而臻于完美的肌肉线条。

那个人侧过头凝望着灰烬飘落的虚空，英俊锋利的侧脸写满了无聊，灿金的眼眸冷酷得令人战栗。

在他的身畔，奄奄一息的古龙们趴在地上，他们的姿态看上去充满了痛苦，翼骨断裂开来、脊椎不正常地弯曲着，甚至脖颈的角度都变得异常奇怪，更别提破损碎裂的鳞片之下血肉模糊，贪婪的罪火不断舔食着伤口，让他们甚至无法愈合。

“你看到了吗？”

深渊化身的金发精灵凑近过来，一手揽着少女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他并不需要你，这就是为什么他将你丢回原大陆，你以为你自己很重要，但是事实上，你什么都不是——”

苏玟怔怔地看着前方。

火炎之神转过身来，灿金的眼眸中盛放着咄咄逼人的耀光，似骄阳般炽热，又如同锋刃般锐利，惊人的气势在整个深渊里激荡开来。

威压所过之处，罪火如同在狂风中战栗的烛光，瑟瑟发抖。

那一瞬间，她仿佛感到了某种熟悉的恐惧，仿佛从很多年前，她就见过这样的眼神，极致的傲慢和冷酷，符合人们对神明的一切畏惧的幻想。

烈焰将所有的情感焚成灰烬。

“霜风之歌死了，伊洛娜丢掉了你，你的养母死了，你的养父也追随妻子而去。”

深渊用一种夸张的悲伤语调说道，“可惜，他们也许爱你，但是最终被抛弃的永远是你，没有人愿意为你停留，没有人需要你，所以他是你寻找你的寄托，是你的一切渴望，是你想要得到和想要变成的人，强大，傲慢，肆无忌惮——”

“但是，”银发少女慢慢转过头，动作迟缓得像是生锈的傀儡，“如果他真的足够强，他就应该能打败你，然而他没有，不是吗？”

“你——”

深渊的话语一窒，仿佛被人掐住脖子，接着他冷笑起来，“他是唯一能使用罪火的神，也是唯一能承载我意志的存在，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当然无法拒绝也无法打败我，因为他赖以决胜的力量正是来自于我——”

深渊的絮语逐渐变得混乱，仿佛有呼啸鼓胀的风声在耳边卷动，吹散了那些喋喋不休的话音。

苏玟听见身上的锁链发出窸窣响动，它们像是收拢身躯要碾碎猎物的蟒蛇般，将她紧紧禁锢在方寸之地，没入血肉骨骼的那些链条也在颤抖。

更多的锁链从其中分裂诞生出来，如同张牙舞爪的触须般在空中晃动，然后伸出锐利的尖端，在短暂的瞄准之后，狠狠扎入了她的后颈和胸口！

好吧，这就是意志不够坚定、精神上出现漏洞的后果。

银发少女再一次跪倒在地，难以想象的疼痛如同海潮般席卷而来，在四肢百骸间汹涌冲撞，她的身躯仿佛在这剧烈的疼痛中被撕碎，然后又重新拼接组合。

苏玟沉浸在彻底的混乱之中，恐怖的烧灼感觉在血脉间流窜，顺着脊椎向上攀爬直入后脑，仿佛一把燃火的利刃直接插入了脑髓中不断搅动！

“看看你自己，你只是千千万万平庸弱者中的一个，渴望被爱，害怕承担责任，不敢面对自己的弱小——”

她的思绪被搅碎，理智被斩断，疼到半个字母都喊不出来，蜷缩的身体不断痉挛战栗。

“离开这里吧，没人需要你——”

灵体的灰烬如同暴雨般坠落而下，像是针刺般穿透了这绝望荒芜的世界，跌入罪火燃烧的红海中，土地龟裂的废墟在火光中扭曲，罪火的火舌越发高涨，它们喜悦而贪婪地雀跃而来，如同无数扑咬而来的凶兽般将她淹没。

她仿佛在万丈深渊里坠落。

狂风将万物撕扯成模糊的色团，深不见底的黑渊里火光翻腾，“这不是真的。”

深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所谓的——龙神的克星，真正的力量只是源自锁链上的罪火而已，它让元素精灵无法活跃，因而剥夺了古龙们的力量，它能够操控精神产生幻觉，所以你才能制造假象来骗我，让我选择逃离这里，毕竟你的罪火无法深度伤害我。”

少女仰望着倾倒的天幕，漆黑的能量柱灌入黑洞之中，周遭的空气和魔力倒卷其中，在她的余光里，罪火无穷无尽地燃烧着，穿过布满裂纹的焦黑土地上，崎岖而起伏地向远处蔓延，像是无法愈合的伤痕。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真可笑，这就是你想要用来摧毁我的一切了吗？”

被捆绑压在胸前的手指，终于攥住了没入心口的锁链。

“没错，再多的胜利，再强的力量，也改变不了我是怎样的人，我敏感脆弱、贪婪多疑、不敢面对自己的胆怯弱小、又想获得认同、又渴望着安全感——”

手指牵动的筋络被锁链所辖制穿透，每一次细微的伸展都伴随着钻心的剧痛，然而，她还是坚定地握住了穿透了心脏的锁链，甚至听到它们在自己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的女儿，是最强的冰系神祇。”

恍惚间，银发少年的身影浮现在幢幢光焰之中。

他安静地凝视着她，虹膜里光影流荡，像是蓝雏菊的花瓣在冰河中碎裂，深冬的积雪里骤然绽放出一片摄魂的晴光。

“这是我们毕生都在等待的时刻……”

“成为你自己吧。”

罪火的效力在她身上发挥不出十之二三，那么，之所以还未挣脱这枷锁，就是因为肉身的力量尚且不够！

苏玟用尽全力拽出了胸口的锁链！

漫天迸射的血花染红了视野，一圈一圈缠绕的锁链噼里啪啦地破碎断裂，她听见全身的骨骼都在震颤，撕开的皮肤血肉上出现了无数狰狞的裂痕，伸展的翼骨和与犄角联结的头骨、手脚的爪节都在吱嘎作响！

在模糊的血色中，她看到地面迅速变得低矮，双眼的视野诡异地拉宽，耳畔传来寒霜凝结冰刺延展的美妙脆响。

“我满身缺陷、我极度的不完美，但是，这就是我——”

“这就是——”

世界在痛苦中焕然一新。

……

“犄角是婴儿期，尾巴是幼生期，翅膀是成长期，棘刺是成年期——”

“其实，龙裔与我们最不同的是，假如他们要完成最终的觉醒——”

“摆脱皮囊的枷锁，才能成为真龙。”

……

火炎之神正与古龙们对峙。

这些不久前才成年的神祇们，此时正摩牙擦爪跃跃欲试，他们被光明神掌控了心智，此时与一群即将冲出牢笼撕咬猎物的疯狗无异，在罪火遍地的深渊里，元素精灵们被驱逐出位面，他们无法使用魔法，然而龙族的肉身就是最强的武器——

伊利亚斯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精神层面，炎神陷入了与深渊的意志角逐，似乎看不到满身杀意的古龙们，也听不到他们那骇人的嘶吼咆哮，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信息的一切感受。

忽然间，沉闷炎热的深渊里，冒出了一丝诡谲的寒意。

埃尔维斯神情微变。

古龙们感应到了奇异的同类气息，冷酷，危险，氤氲着怒意，又极端的致命。

与此同时，寒气四溢的白雾倾泻而下！

宛如有生命般的雾气疯狂涌动，破碎的冰棱向四面八方溅射而出，冰屑所坠落之地，罪火纷纷熄灭，在弥漫覆盖了方圆百米的冰雾之中，一道清冷的白色电弧率先撕裂了雾气，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寒光——

那是一条覆盖着鳞甲的矫健长尾，剔透的利刺宛如凝结的冰霜。

冰雾向两侧涌动散开，展露出一头双翼四足、鳞片霜白的冰龙。

这身高六米，身长二十米以上的神灵般的生物，此时正缓缓抬起头，她裹着满身的血花和破碎的锁链，坚定决绝地挡在了火炎之神的面前。

冰龙霜白的鳞片上光泽流淌，血色迅速消退，整个身躯笼罩着淡淡的冰雾，每一寸都彰显着极致的力量与美感，一道又一道瑰丽的霜蓝色纹路在鳞甲上绽裂蔓延，张开的翼膜流动着冰晶折射的斑斓彩光，剔透的尾刃桀骜地指向天空。

她微微张开嘴，露出狰狞森白的獠牙，吐息的白色霜雾翻腾涌动。

“这就是要将你征服之人——”

古龙高傲地昂首，遮天蔽日的双翼全然舒张，苍茫的冰雾翻腾如海啸，寒气席卷了热意蒸腾的死亡国度，震起漫天尘埃雪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