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北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至,水晶要塞内城的大广场上,巨大的传送魔阵泛着耀如炽日般的光芒，每一道魔纹都充盈着刺目的白光,即使传送已然完成,这些光辉也未曾立刻散去。

内城高塔林立而且桥廊纵横，平时因为太冷了,站岗的人本来不多,此时士兵们纷纷从房间里跑出来，扒在栏杆上一脸好奇地看向下方的广场,他们没接到命令集合，也就正大光明地围观，因此天桥和瞭望塔的阶梯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

他们都已经知道,新任的总督阁下是个混血霜巨魔，真容相当漂亮,平时闭门不出研究魔法,但是脾气很好,像是前任总督一样好相处。

——现在她正和伊利亚斯冕下说话呢。

他们都知道那些恐怖的传闻,因此避开了某些角度，然后伸长了脖子使劲向下看，甲胄和皮毛摩擦出火花，腰上的武器来回碰撞,视力最好的暗精灵血族们占了便宜。

“我第一次见到伊利亚斯冕下……”

“他看上去像个恶魔……他真的是主人的儿子吗……”

“嘘！你他妈想死吗？”

“啊,苏玟大人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霜巨魔……”

“见鬼,那些龙看上去真大。”

“他们说这是主人创造的龙族,和龙骑士团的那些亚龙不一样，他们叫飞龙，据说就比巨龙们少了两条腿。”

广场上横七竖八堆着一座座镌刻着符文的庞大钢笼，几十头飞龙正在东倒西歪地沉睡着，流口水打瞌睡翻着肚皮或者咬着同伴的尾巴，等等姿态应有尽有，怎么看都和伟大的龙族这种名头毫无关系。

伊利亚斯站在广场上，指挥官和大队长们纷纷向他行礼，眼睛死盯着地面，他没怎么搭理他们，半神们也因此松了口气。

苏玟远远就看到了自己的上司，他比那些指挥官们高了一截，周围的霜巨魔们也比他矮，他一脸无聊地站在那里，空中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尚未触及他的身躯就融化消弭。

然后，伊利亚斯感应到她的目光，回过头来和她遥遥对视，灿烂的黄金眼眸在昏暗风雪中熠熠生辉，化作苍白世界里最璀璨的一抹亮色。

下一秒，他原地消失，直接闪到后者面前。

火炎之神随手捏住银发少女的肩膀，阻止了她行礼的动作，“我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

他的语气太随意而且熟稔了，苏玟默默将那些问好的话语咽了回去，她直觉对方不喜欢这个，“第一次来北境，还是第一次来到霜山战区？还是水晶要塞？”

身后的指挥官和大队长们也悉数下跪，克莉丝汀相当敬佩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

——在伊利亚斯冕下面前谈笑风生的人可真是不多，那些准神们甚至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被烧成渣子。

然后，他们就纷纷屏蔽了自己的感知。

不经允许的话，他们不认为自己可以涉足炎神冕下和总督大人的谈话，哪怕只是倾听也不行，而且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听不懂神语，所以也就无须担心。

“你的要塞，”伊利亚斯微微颔首，他环视着内城的堡垒和高塔，随口说：“北境我来过许多次。”

他大敞着外套，露出强壮的胸膛和块垒分明的腹肌，无所谓地屹立在寒冷彻骨的风里，看上去都让人感觉很冷。

“那您想要在这里转一圈吗，”苏玟也拿不准这人在想什么，“……而且这些龙？”

她当然还记得马修那个混蛋至极的提议，让飞龙作为北境的兵力增援，恐怖的是艾希娅居然同意了，虽然没有立刻送过来，但是苏玟一直不敢忘记。

谢天谢地她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好魔阵，否则要是这次传送出错，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有几头关在地牢里，母亲让我把他们放到笼子里，”伊利亚斯嫌弃地瞥了一眼那些呼呼大睡的飞龙，语气和措辞随意得仿佛只是把一群乱跑的野鸡丢回鸡窝，“你会叫醒他们？”

“……那么，谢谢您愿意跑一趟，”苏玟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他把龙从地牢里带出来，却不需要他亲自送过来吧，也可能是太闲了，“是的，我会，马修阁下很早以前就教过我。”

他听到咒术之神|的名字有些不屑，“或者你可以给他们一拳。”

苏玟不太确定自己这么做会不会有效，“……那么这就是我的备用计划了。”

两人穿过长廊走进殿堂里，周围的温度骤然升高，只是他们都没什么感觉，大广场上的飞龙们还在睡觉，围观的战士们还在兴奋地指指点点，还有人低声议论着新任总督和炎神冕下看上去似乎关系不错。

伊利亚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住脚步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银发少女安静地仰起脸来，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两根犄角依然半藏在发丝间，露出一截坚硬的角尖。

他若有所思地说，“……你。”

苏玟：“…………”

又来了。

她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点，尽管这样毫无意义，对方想要触碰她身上的任何地方，恐怕都能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得手——

等等，有点不对劲。

少女有些纠结地看着他，后者视线下落，划过她那件紧贴腰线的半甲皮衣，银白的环扣在灯光里闪闪发亮，缎面黑绒裙摆前短后长，两条笔直纤美的腿大半裸露着，雪白的尾巴在层叠衬裙下甩来甩去。

他完全没察觉自己的目光和语气有什么不对劲，“你的尾巴也很奇怪。”

这一瞬间，苏玟恨不得抱起裙子把尾巴藏得严严实实，她几乎要忘记自己动一动念头就能改变外貌，“……冕下，你，除了攻击我的身高和外貌之外，你还有其他想说的吗？”

“我没有攻击你，”伊利亚斯对她的用词很不满，“只有那一次，你还跑了。”

苏玟觉得他可能说的是厨房里他们险些打起来的那一刻，“因为，当时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从没见过你，也没人向我描述过你的样子……我是说，我逃跑是因为我不想毁了你的厨房。”

马修从来没说起过伊利亚斯的样子，她年少无知时还曾经问过，关于黑暗神母子长得像不像这种愚蠢的问题，咒术之神还信誓旦旦地点头，说他们像极了——

他一定是就想看自己出丑。

苏玟面无表情地想。

“嗯？”他停顿了一下，竟然难得地敏感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不是畏惧和我战斗？”

苏玟：“……”

其实事实是这样，只是她不太想承认这一点，所以故意那么说，没想到这人还发现了！

“我——”

苏玟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种张口结舌的感觉了，她能在马修面前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梳理的塔文帝国和教廷之间的阴谋交易以及涉及成员，也能在诸多指挥官们面前高谈阔论从南部风土人情到万象之城里的飞行骑士们如何训练，现在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当然不是您的对手，”她压住心里些许奇怪的不情愿，接着又硬着头皮说，“但我是您的手下，如果你命令我战斗，我就不会逃走。”

见鬼，这句话大概会成为她的遗言或者墓志铭。

“母亲说我不能随便打伤更不能杀了你们，”伊利亚斯不太满意地说，“所有的战区总督和指挥官们——”

啊，主人我爱你。

苏玟刚在心里松了口气，就听见对方继续说，“但她在生气的时候就会这么做，那时候她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了。”

苏玟：“……”

她组织了一下语句，“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渎职或者犯下错事触怒了她？”

“不过，”伊利亚斯毫无征兆地来了一句，“她挺喜欢你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苏玟有点难以置信，倒不是说她觉得艾希娅讨厌自己，但是对方的结论似乎毫无根据，“……为什么这么说？”

“母亲警告我说虽然你是我的手下，但我不能强迫你做任何事——”

苏玟：“…………什么？”

“给我做饭，”他完全没注意到另一个人诡异的眼神，“她说你不愿意的话，我不能让你做这个，因为你是我的战士，不是我的仆人，虽然我也从没觉得你是，不过我认为她喜欢你。”

苏玟的心情顿时变得特别复杂。

这话一点都没错啊，你到底从哪里得出她喜欢我这个结论，难道她不喜欢我的话，我就只能终生待在你的厨房里了？

仔细想了想，她发现能数出很多自己有用的地方，远远不止那点其实并不是特别出类拔萃的厨艺。

她想要证明这些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所有她经历过的痛苦都将得到回报——

我要毁灭教廷，毁灭光明神和他的追随者。

苏玟安静地想着，她不会把时间消耗在厨房里，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即使对方要杀了她，或者用任何事威胁她，也不能强迫自己去做这个。

“冕下，您是想绕着圈说服我主动同意吗？”

伊利亚斯一脸迷惑地看着她，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我答应了母亲，我只是想见你。”

“……”

苏玟感觉自己真是想多了，以及这个人是真的很难理解。

“……想见我，总要有原因吧，”她眨了眨眼睛，“冕下是想和我聊天？”

“嗯，”男人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伸出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尖利的爪子蹭过冰凉的鳞片，炽热的黄金眼眸一如既往地高傲，“你可以看我的眼睛。”

在对方抬手的那一瞬间，苏玟就用精神力模糊了周围的景象，确保不管下一秒发生什么，那群指挥官都不会吓得当场去世，尽管她知道他们听不见谈话内容。

两人的动作和反应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可以，冕下。”

少女被迫仰起头，浓密卷曲的睫毛战栗着掀起，露出一双剔透冰蓝的眼眸，宛如隆冬雪后放晴的天穹。

“也许因为我……我是马修阁下亲手训练的咒术师，据我所知他也可以做到。”

马修不愿去直视伊利亚斯的眼睛，主要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恶劣，咒术之神做出这种举动就会像是挑衅。

但是，实际上马修也会感到不舒服，他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灵魂在烈日下炙烤，只是这一点就不需要说出来了，否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果然，火炎之神听到这个名字又是一阵嫌弃，他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慢慢放下了手，“也许吧，以前我认识一个人也可以，她是个奇怪的人，就像你一样，但是她死了。”

苏玟叹了口气，自动忽略了这家伙认为自己是个奇怪的人，说真的，到底谁更奇怪啊，“……抱歉听到这个。”

伊利亚斯不想继续说这个糟心的话题，“我来之前，林西曾向母亲请罪。”

苏玟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不是特别罕见，但是有资格直接面见黑暗神的人并不多，“……南海战区的总督林西阁下？”

“那个海妖，”他点头，“当时在开会，他们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懂。”

“那么，如果我有资格知道的话，”苏玟一时间思绪纷飞地猜测了许多种可能，“我也许可以和您一起分析让您感到疑惑的地方。”

伊利亚斯沉默了一秒，“你当然有资格，而且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他杀了几个魔法师。”

他把整件事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地讲了一遍，苏玟倒是听明白了，虽然这人的叙事能力真是一塌糊涂。

“南海战区海龙骑士团的第二指挥官朵拉阁下在法耶斯岛被刺杀。”

她简单总结了一下，“林西阁下愤怒之下干掉了法耶斯岛领主卡森公爵，好吧，这件事可大可小，要看后面怎么处理，因为这很可能是教廷的一个阴谋，目的不在于刺杀朵拉阁下，而是要造成接下来这件事，毕竟林西阁下的性格……教廷的军队多次在南海与他交锋，恐怕也不是不了解。”

“教廷想要杀那个领主？”

“卡森公爵并没有向光明神投诚，我想他还在犹豫，或者刚刚拒绝了，”苏玟点了点头，“所以这是一种可能，冕下，假如是这样的话，教廷就是在借我们的手铲除这类的人，这一次确实是林西阁下所为，那么下次下下次，他们就会自己去动手，然后告诉大家是我们做的。”

“那又怎么样？”

伊利亚斯下意识不屑那些魔法师的想法，看到对方不赞成的眼神时，他想了想，“……他们会相信？”

“有些人会相信，有些人不得不信，”苏玟摊开手，“比较起曾经喊打喊杀将他们骂成异端，教廷这些年一直在放低姿态拉拢塔文帝国的魔法师，所以才会造成中立派的出现，一旦教廷开始杀人，就是逼着剩下的人表态，哪怕他们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们做的，也必须在表面上相信就是我们做的，否则死的就是他们。”

“……”

苏玟停顿了一会儿，让上司思考了几秒钟，“这件事表面上来看和林西阁下并没有太大关系，只是教廷又做了一个无耻但更符合他们一贯行事风格的决定而已，但他的举动给了教廷这个机会，所以，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向主人请罪。”

伊利亚斯了然地点头，很满意地看着她，“你真聪明。”

咦？

苏玟眨了眨眼睛，忽然有了作死的勇气，“再夸我一次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