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知巳绪对你说:“愿不愿意用全垒打救我?”这句话与其说是开玩笑,更像一种挑衅。你对眼前的女人并不觉得怀念,虽然分手才一年左右,但女人的样貌变化太大,你几乎认不得她是曾经与你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反而有种错觉,彷佛她只是个不客气地对你搭话的陌生女子。仓知巳绪坐起上半身,粗鲁地将连在左手上的点滴管线推到一旁,只有习惯于打点滴的病人,才敢做出这样的举勤。

仓知巳绪瘦得不成人形。当初和你交往时的她就很苗条,但如今的她脸颊凹陷、下颚瘦削、眼窝明显,宛如全身的肉被削掉了一大半,你看着都觉得心痛,眼前彷佛罩了一层薄膜,有种在朦胧梦境里望着她的感觉。

你在几天前收到仓知巳绪的简讯。

上头只短短写着:“我住院了,你愿不愿意来看我?”仓知巳绪和你提分手,是在去年你创下连续比赛全垒打纪录之后不久,后来她便音讯全无,如今她突然有了消息,你心里也有警戒,怀疑她只是因为感冒或骨折住院,因为没钱缴住院费才找上你。然而,她的简讯里还有一句:“我得的是难治之症。”

“写‘不治之症’太像悲剧了,所以我写‘难治’,表示我还没绝望,还在垂死挣扎。”坐在床上的仓知巳绪不断以湿纸巾擤鼻涕。你没问病名,她也没说。“别担心,这病不会傅染。这场生死对决在我的体内开始,也只会在我的体内结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仓知巳绪颤抖着双唇说道,但因为她边说边咳嗽,你没看出她是带着笑容说的。

仓知巳绪原本住在名伍屋,当初是为了接近你才搬来仙醍。你有些纳闷,不明白她为何会住进仙醍的医院。原因其实很简单,专门治她这种病的高明医师在仙醍,所以她再度从名伍屋来到这块土地。

仓知巳绪看着从窗口射入病房的夕阳,那余晖宛如世间最后的一丝热情。“我来到仙醍之后,突然很想知道你过得如何,所以传了简讯给你。”你站在床畔,同样望向夕阳,棉絮般的白云染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浮现你脑海的是自己少年时期在公园练习挥棒的画面。随着你的每一次挥棒,太阳逐渐倾斜,天空愈来愈红,周围愈来愈暗,你甚至想过,或许只要自己不再挥棒,夜晚就不会降临。“你在想棒球的事吧?”仓知巳绪的声音让你回过了神,“看到这么久没见的旧情人被病魔缠身,你的心里还是只想着棒球。”

你茫然地想着,仓知巳绪算是旧情人吗?自己和她确实有过肉体关系,但是否有过心灵的契合?你想起方才跟你上床的女人,拿仓知巳绪和她相比较,两人有类似的地方,但更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个性;仓知巳绪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水,如今交往的女人却像一片沼泽。

“我前阵子在书上看到一则有趣的文章,标题是。”

你默默听着骨瘦如柴的仓知巳绪说下去。

“上头说,不知道是哥伦比亚还是哪里的某大学医学系,在数年前发表过一篇实验成果。你快点在眉毛上涂口水,我要开始讲了。”仓知巳绪的口气让人听不出来她有几分认真。她说,这起实验的对象是在韩国首尔某医院接受体外受精疗程的两百一十九名女人,首先,暗中将这些女人分成两组,“他们让一组接受祈祷,另一组则没有。”

“接受祈祷?”

“是啊,他们把接受祈祷组的女人照片寄给住在美国、加拿大、澳洲等地的一居民,要那居民为女人祈祷,祈祷文内容也相当有趣,但我就不提了,总而言之,大意是‘希望这位女人能怀孕’。而当然,接受实验的女人和医师都不晓得这场实验。”

“连医师也不知道?那这个实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大概是想确认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心电感应吧。”仓知巳绪耸耸肩,以手指沾了口水,慢条斯理地抹到眉毛上,“后来呢,实验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哦。接受祈祷的那一组,怀孕成功率比另一组高了将近一倍呢。”

你眨着眼,不知该作何回应。你并没有嗤之以鼻,却忍不住回想仓知巳绪从前的言行举止。她原本就是会相信这种事的人吗?从哪个小细节看得出来吗?

“我也是半信半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实验成果。不过啊,总觉得如果祈祷真的能发挥功效,也不赖呀。”

“你从以前就这样想?”你想问的是,你从以前就是会这样想的人吗?

“我变了。”仓知巳绪语气强硬地回道:“最近才变的。以棒球来说:大概是八局下半吧。总之,我希望你为我祈祷。不管灵不灵,有祈祷总比没有好。”

“我从没祈祷过。”

“不然这样如何?你一边在心中默念希望我能痊愈,一边一球接一球地击出全垒打。”她今天把你叫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我会看电视转播,所以要是看到你为了我打出全垒打,说不定我的病情会好转呀。我从以前跟你提过关于王的事,还记得吗?”

你隐约有印象,却不记得细节。

“人民的死活,全掌握在王的手上。王只要伸出一只手,就能够让生病的老百姓恢复健康。”

“握球棒要两只手。”

“那你就用两只手。”

“可是,”你回道:“我不为别人打全垒打的。”

“做一下有什么关系。贝比·鲁斯做过,你很喜欢的南云慎平太也做过,这还是你跟我说的呢。”仓知巳绪接着说:“你知道吗?悲伤是会传染的。”

“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悲伤是会传染的’,这是一句很有名的台词,悲伤这种东西,会跟不安及痛苦一起传染给别人。不过,王王不会被传染。不管悲伤或痛苦,王都是免疫的。所以,王要负起拯救万民的责任。”

“我听不太懂。”

“你只要一球接一球畅快地击出全垒打,有一天,医师就会来到床边跟我说,‘这真是奇迹!你的病情好了很多,快告诉我你做了什么事,我想在学会上发表。’”

你差点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傻话”,但你忍住了。

“我有点累了。”她说着躺了下来,拉起棉被盖着身子,闭上双眼。你还没离开,她已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只见她轻启双唇嗫嚅着:“现在的我已经两好球了,只能靠擦棒界外来拖延时间。为了不被三振,我只能一直挥棒、一直挥棒。我好累,但我不想就此结束,只好继续撑着。界外球,界外球,又是界外球。”

你不知道仓知巳绪得了什么病,也不知该如何医治,你只能愣愣看着点滴管及一旁的湿纸巾。棉被的洁白与她脸色的苍白都泛着刺眼的光,感觉四下愈来愈朦胧。

“拖延,继续拖延。仓知球员又打了一记界外球,真是难缠。投手一定也很累了吧。”仓知巳绪闭着双眼,一径播报着自己编造的棒球实况转播。

你听着听着,依旧是那副表情,然后,你凑上她的耳畔轻声说道:“球棒握短一点,看清楚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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