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田跃进难得早回家一趟,带回来局里的一个女同事,专门为小麦和秋收做晚餐。

女警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姿色还算中等,重要的是没生过小孩。这两年她和老田关系不错,每次他半夜在局里加班,就会收到她送来的饭菜。大家劝他别浪费人生大好机会,否则将来老了后悔莫及。可是,女儿从不欢迎这位女警官,每次她来老田家里烧菜,都会遭到小麦的百般挑剔,今晚也不例外。

晚餐一结束,女同事就草草告辞了。田跃进刚把客人送出门,回头就对女儿大发雷霆。小麦也没功夫理他,一个人守在电视机前看《大时代》。秋收已见惯了这对父女吵架,识相地退回房间去睡觉。老田这才冷静下来,拿了听冰镇的啤酒走到阳台上,转眼就将啤酒罐头喝空,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香烟。

夏夜的风缓缓袭来,蓝色的烟雾卷向眼帘,烟雾里还有一个影子。他痴痴地看着影子,仿佛能看出一张模糊的脸,似是早已死去的妻子。不知是被香烟熏的,还是被这张幽灵的面孔触动,眼眶立时红润起来,这个几乎从不哭的硬汉子,终于有大串的泪珠滑落。田跃进果断地掐灭烟头,烟雾瞬间消散无踪,连同妻子的容颜被埋葬到另一个世界。

然而,心底又响起什么声音,那是一首旋律缓慢的歌,听不清词的外文老歌,从晚风深处送来。就像不会忘记死去的妻子,他也不会忘记这首歌,妻子生前最爱哼的一首歌。每当想起她生前的脸,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这首歌,仿佛是她不愿离去的灵魂,在耳边轻轻呢喃——这是一部东德电视连续剧的主题曲,说的是一个老警察的故事,最后在退休前殉职。六年前在中国的电视台播放过。那时他的工作没那么忙,还有时间陪伴妻子女儿坐在电视机前。那部东德电视剧的名字叫《幻觉》,给田跃进和妻子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妻子没事就常哼出那首主题曲的旋律,直到她死前的几分钟,据说嘴里依然在哼这首歌。

幻觉——但愿妻子的死也是一个幻觉,但愿明天一早恶梦就会结束,睁开眼睛看到栩栩如生的她。

当然,田跃进明白,这才是幻觉。

在阳台上站了两个钟头,老田轻声地回到屋里,少年已在床上睡熟了。

田跃进一宿都没睡着,脑子里不停响着《幻觉》的旋律。

这一晚,小麦也没有睡着。

她有些害怕,不是害怕父亲的怒火,而是害怕睡在一墙之隔的秋收。最近,他们的关系友好了很多,但绝对谈不上朋友。对于骄傲的小麦而言,这个亲眼看着妈妈被杀害的外地少年,尚不及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每次进卫生间,她都会特别小心重新冲一次马桶,然后把门后插销锁紧。晚上睡觉虽有爸爸在家,她仍会把闺房的门锁住。因为爸爸通常一大早就出门,而整个上午她都在睡懒觉。

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都已永远失去了妈妈。

小麦心底确信,直到自己做母亲的那一天,也不会遗忘对母亲的怀念。妈妈是个美丽的少妇,与粗壮野蛮的父亲相比,是个温柔娇小的弱女子。小麦一直觉得身为刑警的父亲,配不上出身书香门第在出版社当编辑的妈妈。父亲为办案很少在家,有时一连数日抓捕罪犯。家里收到过匿名寄来的子弹,警告疾恶如仇的父亲——妈妈许多个夜晚睡不好觉,坚持每天接送女儿上下学,以免真有人来报复。父亲从来不苟言笑,更没见到他和妈妈在一起开心过。同学们过节都和父母出去玩,只有她的父亲不知跑去哪里?

三年前,向来体弱多病的妈妈,终于挡不住心脏病去世了。

妈妈发病被送到医院时,爸爸正在追捕一个逃犯,以至于妈妈死的时候,他都没看上最后一面。几个钟头过去,当妈妈的身体渐渐冰冷,他才匆忙赶到医院,趴在死去的妻子身上嚎啕大哭。

这已无法改变女儿的怨恨。

几天后妈妈的葬礼上,小麦当众向爸爸大喊:“是你害死了妈妈!”

在场的全是亲戚朋友,还有公安局的同事,这让田跃进极为尴尬难受,很久都在局里抬不起头来。

后来,父亲也尝试过弥补女儿,包括这套市局奖励分配的房子,但从没让女儿开心过。他不可能再弥补给女儿一个妈妈,一个真正的亲生的妈妈。随着小麦一天天长大,青春期的叛逆心也开始萌芽,对父亲的怨恨同样与日俱增。

倒是最近秋收的到来,让田跃进更多地回到家里,不像以往那样彻夜不归。也是因为这个少年,让他有更多机会与女儿共进晚餐。两个星期下来,父女关系似有了微弱改善。

但是,小麦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原谅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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