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半夜,才渐渐停止。

田跃进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针已走到十一点整。带着雨滴的梧桐树叶拍打窗户,送入凉气逼人的晚风。他感到后背有些发凉,还好肩膀不再痛了,径直推开房门。

公安局验尸房,疲倦的法医摘下手套,抱怨了一句:“你才来啊?”

“对不起,凶案现场发现的那个孩子,始终不肯开口说话。”

田跃进挠头强打起精神。整天都耗在这桩案子上,只在傍晚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让女儿自己煮方便面解决晚饭—十三岁的女儿确实有理由恨他。

此刻,少年就在楼下办公室,两个小警察轮流盯着他。从早上回到局里,他一直沉默地低着头,偶尔发出几声抽泣,也不吃食堂送来的饭菜,只是渴极了喝过一大杯水。田跃进耐心地问话,也设想了许多可能。但少年就像个哑巴,或得了失语症,竟没说过半个字。肯定不是聋哑人,田跃进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对警察问话都有反应,只是到了下午才变得麻木,好像身边所有人已消失。不知还要耗多久,明天早上?后天晚上?

或是永远?

法医打了个哈欠,从冷柜抽出一具尸体—南明路凶杀案的被害人。

掀开覆盖尸体的一层白布,不再有迷人的粉色睡裙,脖子上的神秘丝巾也被鉴定科解去检验。现在她只是个死去的裸女,冒着寒冷的白色气体。她的眼皮已被法医合上,表情变得安详宁静,像在冷柜中睡着了。虽然她已三十多岁,却比多数年轻女子更加性感。不过,肚子上的皱纹显示,她早已是一个母亲。

原来缠绕丝巾的地方,冰肌玉肤的脖子,显出一条紫色伤痕。

田跃进的判断没错,她是被人用丝巾勒死的,法医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田跃进迅速将白布盖回她身上—不忍再多看哪怕一眼,即便她的身体依然撩人。

“老田,你怎么了?”法医把死者送回冷柜。

田跃进捂着太阳穴后退半步:“我有些难受。”

“这倒是头一回。”

在这间冰冷的验尸房,田跃进看过无数尸体,包括那些已被解剖了的可怜人,但从未影响过他的情绪。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死,如此触动他。是因为恐惧?天生的怜悯?一个中年男人对一个美丽弱女子的怜悯?古书上说的恻隐之心?就像他刚成为警察,接触到第一个凶案时,他为年轻的被害人泪流满面,发誓要亲手抓获凶手,结果在三天内完成了誓言。那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这感觉又回到心底,即便他与死者素不相识。

只因她死得那样美?还是死时的那种眼神触动了他?抑或那条诱人的紫色丝巾?他感觉命中注定会遇到一个幽灵般的罪犯,或者—就是幽灵?

“别说出去!”

他冷冷地抛下一句,以免自己像那些警校刚毕业的新人一样,成为局里老家伙们的笑柄。

“好吧。”法医收拾起报告,“根据检验结果,她的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至十二点之间。凶手应是成年男性,有较强的臂力,在背后用丝巾勒住被害人,一分钟内使其窒息死亡。已从死者身上采集到了一些毛发和指纹,但没有任何性侵害的迹象。”

田跃进沉默地点头。这与现场判断的完全一样。他靠着墙边说:“谢谢。”

忽然,验尸房大门被推开,二十五岁的警察小王进来喊道:“老田,那孩子开口说话了!”

愣了不到一秒钟,田跃进飞快地冲出验尸房,穿过潮湿阴暗的走廊,手撑栏杆跳下楼梯,回到了办公室。

少年趴在桌子上,悲伤地号啕大哭,整个公安局都能听到这哭声。田跃进的心被哭声揪着,似乎变成脆弱的玻璃,很快就要被击碎。他走到少年身后,抚摸他剧烈起伏的后背:“孩子,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可以说出来了。”

继续哭了两分钟,少年才缓缓抬头,眼眶哭得肿起来了,还有泪水不停往下淌。这悲伤的样子引人同情,田跃进不动声色地掏出手绢,替他轻轻擦去眼泪。

“我看到了!”

这是少年口中发出的声音,正是十三四岁的变声期,听起来干哑撕裂,有些刺耳。

旁边两个小警察很激动,田跃进用眼神示意所有人冷静,不要发出任何声音,以免干扰他的回忆。

“看到了什么?”

“脸。”

少年瞪大了眼睛,仿佛那张脸就在眼前—可惜,他能看到的只是田跃进的脸。

“谁的脸?”

田跃进没有想躲避他的眼睛,他以镇定的神情,控制少年随时可能失控的情绪。

“我看到凶手的脸了!”

少年又一次大喊出来,双眼充满愤怒与仇恨,同时喷出的浓烈口沫大多飞溅到田跃进脸上。但田跃进毫不介意,反而为此异常兴奋—等待了几乎一天一夜,不就为听到这句话?

“好,你慢慢地告诉我,凶手什么样子?”

少年低下了头,颤抖片刻之后,半抬起头,压低声音,像成年男人那样低沉—

“一只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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