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打电话给我,莫应彪去了老衬亭的?”石勒说。

“嗯,我不得不冒这个险。”

古福成说,“你上来这里的时候,我感觉他已经凶多吉少。是我害了他,我对不起他们夫妇……”

相隔不足二十四小时,这个有钱佬像突然衰老了十年一样。同样的豪华办公室,却是不一样的待遇。督察和警长刚出电梯,那个漂亮的首席女秘书已在接待处等候。

她带他们直接去到总裁办公室,离开的时候细心地带上门。

“莫应彪在这里的时候,是我最得力助手。”

古福成蹒跚着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来,伤心地说,“我是他们夫妇的主婚人。你知道,危急关头,总要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代表我出面讨价还价。谁也想不到疯子会这样凶残,用杀他来警告我就范。”

古福成解释,事情也从一个电话开始。

十月十五日上午八时,电话响起的时候,办公时间永远是七时至十一时的古福成正在办公室里。他以为是家人打来,因为这是个没有人知道的私人电话。

高级督察和警长没有插嘴,缄默地注视古福成打开壁橱,一边摆弄着里面的电子仪器,一边说道:“自从张子强伏法之后,我和其他人一样加强保安系统,所有电话都装上录音。”

很快地,两种熟悉的声音把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飘浮在华丽得像天堂的空间中。

“古福成先生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

“你是哪一位?”古福成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号码?”

“我研究过你,知道你的很多东西。你家里的电话是……”

对方一口气念出他家里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号码。“我还知道古太太蒙在鼓里的那个姓陈女人香闺的电话……”

古福成暂停录音机解释,那一刻他真是觉得毛骨悚然。

“你……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录音机里的古福成不高兴地说道。

“嘿嘿,许多人喜欢叫我疯子。这意思是说,谁不听话,谁让我不高兴,我就会杀掉一二个人讨自己高兴。”

听得出古福成在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说道:“不要忘记,香港是法治之区。”

“嘿嘿,霍姆斯大法官却说,法律是一种公共权力的游戏规则。像我们这种文明进步社会,法官、律师、政客和富翁总能找到一种法律来保护他们的利益,用另一些法律来作犯罪借口。穷人和少数人是不可能以自己的方式解释法律的。”

“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记得张子强吗?”

“当然知道。他作孽太多,落得打靶收场。”

“想当年,他接连绑了两名亿万富豪,还胆大包天地身缠炸药去他们家里谈判,分两次亲自载走十亿三千八百万和六亿钞票,是何等英雄气概!”

“你是聪明人,知道冤枉来瘟疫去,不义之财无法久享的道理。”

“我曾经告诫他,聪明人懂得在什么时候收手。好运总不能跟你一生一世,干这种没本钱买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

“你……”

“我是他的军师,是唯一幸存的同党,是没有人知道的幕后指挥。真可惜,他过桥抽板,眼中无人,不听指挥才一败涂地。”

“你开什么玩笑?我不相信!”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次我来真的,我要你给我二十亿。”

“你认为打个电话,说一串普通人找不到的电话号码,我就会准备二十亿给你”

“要全部现钞,装进红白相间颜色的尼龙袋里。我交古老板你这个朋友,给你一星期时间准备。”

“你真是十足的疯子!”古福成啼笑皆非,气结地说,“异想天开……”

“你不相信?”

“你肚里装着个水晶球,应该看见我会不会相信。”

“说得好,保罗利科是这样说的,人是通过恐惧,不是通过了解认识世界的。这样吧,我可以先替你杀一个人表示诚意。”

古福成的声音陡地提高,“你说什么?”

“你不相信我的智力和能力,我就杀一个人作个示范。你可以挑选一个认为我杀不掉的人考验我嘛。这样吧,古老板藏着那姓陈的美女,一定厌恶死家里的黄脸婆,见到那副嘴脸就想作呕吧?我是男人,明白喜新厌旧是我们的权利,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深表同情。我就做场善事,替你去掉这根眼中钉好吗?”

“不,不。”

古福成慌忙说。

“嘿嘿,看来古老板还有点良心,知道糟糠之妻不可下堂。那你是不是玩厌了姓陈美女?这种女人就像八爪鱼一样,想干干净净撇甩她可不容易!许多像你一样的富豪,常常被她们缠到街知巷闻,声誉俱失,妻儿反目成仇。不要怕,我杀这种美女就像捺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不,不。”

“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敌人,也不想杀人。”

“那古老板是铁定心不相信我?不跟我交这个朋友?我放下电话你就报警?”

“你知道我不会在恫吓下屈服。”

“你以为有保镖、有保安系统就万无一失?拉开抽屉瞧瞧。”

“什么抽屉?”

“右手第三个抽屉。”

古福成发出一下惊呼,“这……这……”

“看到了吧?我能够把你疼爱女人的宠物放在你的抽屉,就能够在里面放一个炸弹,或者放她的尸体。在想谁死谁就死这码事上我没吹牛吧?古老板是个懂得衡量得失利害的大人物,勇敢面对现实吧!”

“请……请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嘿嘿,我是讲道理的人,给你五个小时冷静一下。下午二时三十分,我会再来电话。记住,我有这种能耐,因为警察、媒体、法官里都有我的人,你报警我立刻知道,我们不再是朋友,就是敌人。对敌人我从不手软。古老板会变成示范的样板,我逐一宰掉你的两个女人和儿女,让你死在最后。用你的死来威胁另一个富豪。”

“抽屉里是花猫的尸骸。”

古福成对脸色阴沉的警察说。“他知道我的隐私,视保安系统如无物,我不能不考虑清楚。”

石勒同情地点头,说道:“你找莫应彪,听第三者的意见。他建议代表你去跟疯子谈判?”

“他提醒我说,向张子强屈服的富豪为什么愿意用钱财换取安全?”古福成一屁股坐回椅上。“张子强在海底隧道出口抢劫一亿七千万的解款车,警察好不容易破案抓住他,法庭却假仁假义地用似真实假理由放虎归山。事实证明,香港的法律已经无法保护像我这种身份的人。我们只能依靠自己能力跟匪徒周旋换取安全。”

石勒缓缓地点了点头,却无话可说。张子强是经他手逮捕后送上法庭的,后来,他和部属一起在法院外目击那个让人伤心的结局,怒火中烧地看着张子强和同党在韦文忠大律师陪同下,春风满面地竖起食指和中指,向聚集在高等法院外面的百多名中外记者说:“我一直对香港的法律充满信心,因为法律当然是公平的,法庭已经作出公正的判决。”

“我们商量的结果,只剩下一个方法保护自己,就是像那几位曾经此苦的人一样,和这些无法无天的人讨价还价。把损失减到最少。”

古福成脸孔一阵抽搐,露出苦相。“我故意要求电话公司取消那个电话号码,但难不倒他,铃声准时响起时是另一个私人号码。这个人很会说话,有独特的魅力,会影响人,你听多了会受他感染。”

“我就是拉到张子强的警察,他没有什么军师。很明显,疯子在利用这个死鬼摆噱头。”

石勒轻轻说道。

疯子的声音又出现在空气中。“很好,你没有报警,很好!大家可以建立起信任的第一步梯阶。现在,古老板要我干掉谁?”

“我不想自己受伤,也不会伤害别人。”

“嘿嘿,别这样假惺惺嘛!杀人可能是一时冲动,第一次可能是意外,是无心之失,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经验,有一种令你念念不忘的刺激经历,无可比拟的快感。第二次就是深谋远虑的计划,是谋杀。第三次、第四次之后,月圆之夜,就像吸烟一样,不能过瘾就心痒痒。这是道德和是非的问题。”

“嘿嘿,古老板和让张子强带走十亿三千八百万钞票的人一样,苦口婆心劝导我们这些精英改邪归正!你们这种人不懂得道德和是非都是人创造的,不懂得道德是一种不受个人经济利益支配的想法。有人说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你们这些傻瓜不知道,神制造世界后只潇洒地说了一句话:就任其自然吧!”

“我不会成为你的同谋。”

“真聪明!又被你看穿我的计划。好,你准备二十亿。就像张子强一样,男子汉大丈夫,我承诺钱到手后不再有动古老板的念头。”

古福成气愤地说,“你之后再来第二个怎么办?就像张子强之后出现你一样,你们欺人太甚,漫天开价。”

“啧啧啧,像古老板这种人怎么也有这么幼稚、无知想法?真没水平!你已经是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世界的胜利者了,让我们勒索敲诈是大自然的调节,适当的平衡嘛!你知道吗?大西洋够大吧?自由自在的沙丁鱼因为肉质甜美,人、海豚、鲨鱼、鲸鱼、信天翁、海鸥,各种各样敌人从海里、天空上下夹攻,层层追杀,每年能够成功逃脱活下去的十中只有一二,够凄凉悲惨吧?他们从没有怨天尤人,得快乐时且快乐。放心吧!像我这种精英一百年只有一、二人,十亿人中才有一人。”

“五千万、一亿我随时拿得出。二十亿不是小数目,谁也没有这么多现金。组财团办理贷款,商讨息率,最快也要两个月。”

“你以为这是先有龙王后有井,先有广州后有城的玩儿?”

“我是实话实说,如果你不相信,你上来我这里,或者我派最信任的人和你见面。”

“对我玩手段没有好下场!”

“我只是表达诚意。”

“嘿嘿,华盛顿说得好,一人做事敷衍了事,二人合作互相推拖,三人共事永无成事之日。古老板想把事情复杂化,我就陪你玩下去。好,见面的时候带五千万现金表示诚意。他是谁?”

“他叫莫应彪,是我以前的部门经理,他就在我身边,你跟他说几句吧?”

“不必了,我有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谁,需要的时候再打电话给他。”

脸色苍白的富豪目光专注在石勒脸上,说道:“第二天上午,疯子的电话打到莫应彪办公室。这个人没吹牛,给他一个名字就走不出他的视线。”

“莫应彪跟他见了面?”石勒问道。

“没有。他来我这里提取了五千万现钞,在柏宁洒店顶楼咖啡座坐了三十分钟后,手提电话才响起来。疯子吩咐他提着蓝色旅行袋下去,电梯在二十一楼打开就扔出去,去到十二楼的时候摁停电梯,等十五分钟后回去大堂,从通往百德新街的侧门离开。”

石勒不动声色地想:五千万来得不费工夫,疯子真地把这个有钱佬吓得魂消魄散了古福成叹了口气,肩膀无力地垂下,说道:“莫应彪这头刚进门,电话就响起来。这时候,我们才确实相信这个人真的神通广大,一举一动都被他牢牢地监视着。”

“古老板,谢谢你们,”

空气里的疯子洋洋得意。“五千万现钞很漂亮,我真的很欣赏你们的抉择和诚意。罗伯费洛斯特说得好,有两条路通向树林,我只能选择一条。你们选择的一条是正确的路。”

“希望你说话算数,没忘记自己的承诺。”

古福成的温和、克制声音。

“只要你明天开始组织财团,我会很高兴地观察着过程,心情愉快就不想杀人。”

“说话不要太过份,先生。”

莫应彪插进来说。

“蠢蛋!你不相信我一不高兴就会杀人?想杀谁就能杀谁?你要我像1840年美国为了证明上帝独具慧眼,赏赐‘命定扩张论’给白种民族,狠狠地把墨西哥杀得血流成河,十九、二十世纪他们开始杀亚洲人,二十一世纪杀阿拉伯人,要杀得天昏地暗,世人才承认理论就是事实,乖乖接纳霸权统治。你要我像他们做一出好戏才肯相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

莫应彪企图解释。

疯子轻蔑地冷笑一声。“你知道伽达默尔的释义学里有一句可以分析你的名言吗?他说,可以理解的存在只有语言。你认为我在摆噱头骗走古老板的五千万?”古福成强硬地,甚至急躁地打断他的话。“误会,只是一点误会……”

“不行,”

疯子气愤地顶了回来,“没有名誉,生不如死。我不能让这种上不得大堂的蠢蛋污辱。我打定主

意,一定要替你杀人了,你想杀谁?”“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说过不想伤害任何人。”

“嘿嘿,我认识的人中,你可是最虚伪的了!这样吧,古老板是不是坐在总裁椅子上?”“什么事?”“捡起右边书柜上的那摞东西。”

“什么东西?”“报纸!”疯子的声音就像那些患上偷窥癖的变态佬一样,有机会炫耀就兴奋得要死。“香港的亿万富豪中只有古老板不读秘书剪报裱贴后的活页夹。你担心她们人生经验浅薄,遗漏某些微细而重要的信息。所以,每天要用一个小时去翻阅六份主要报章。我没说错吧?”“你要报纸干啥?”“你手里是哪一份?”“《维港报》”

“今天头条是终审庭判决新界非原居民有权投票选举村长,你觉得怎样?”“我是生意人,只关心经济和交易。”

“嘿嘿,古老板是生意人!不见得吧?你以为没有人知道三年前你和廉政公署那个交易?”古福成的惊慌声音,“你……你怎么知道?”

“我手眼通天,神通广大,到处都是我的人,古老板不相信?”

“那……那些官员领着香港粮饷,干的是拆香港根基勾当,我有责任揭发他们的秽行。”

“我看过那卷录像带。古老板真他妈的聪明!约会廉署高层在酒店见面,过程一字不说,用手在桌子下写字后拿上来让对方看,写一张看一张收回一张,不留任何痕迹。没有声音、字据,廉署就没办法背信弃约,透过传媒泄露你的身份迫你上法庭作证。”

“我想不到他们会安装录像机!”

“嘿嘿,古老板既然有这种前科,又在香港成长发财,知道这个判决影响多大不要这样虚伪,说句人话吧!”

“我没意见。”

“你没意见我不高兴,心情忧郁就想杀人。”

“说实话,新界村长管的是宗族习俗,基本法已有明令保护。世界所有文明国家不是纷纷立法保护原居民权益吗?村长选举跟非原居民无关,更扯不上人权法和性别歧视条例。这个判决是泛道德主义,唯恐天下不乱,变相鼓励以后的香港凡事无限上纲上网,永无宁日。”

“嘿嘿,不愧是一代豪富!你说在这桩阴谋中谁最不择手段?是终审庭那些大法官?是敲锣打鼓的律师和立法会议员?是呼前拥后的学者、作家?推波助澜的记者、编辑?还是那个出面申请司法复核的璺墼乡居民庄锦三?”“所有的阴谋都一样,阴谋家总是指使庄锦三这种既无知又偏执的小人物出头,施展法术,得偿所愿。”

“嘿嘿,英雄所见略同!头版这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相片是不是令人作呕?真是又愚又蠢!这种人死不可惜,少一个就少一副制粪机器!我决心为古老板宰了他”

“等等,”

古福成的声音在颤抖。“我没有杀他的意思。”

“古老板是伪君子,天底下的伪君子是同样货色,把人权、民主、自由放在嘴边,使用这些直接和间接言语杀人于无形,制造害怕折磨别人,却从不讲杀人这两个字。放心,五千万现钞是导演费,我会把行刑的现场搞得轰轰烈烈,警察、媒体会努力协助演出,务求把六百七十万愚昧无知小人物吓得魂飞魄散,在这出为你演出的戏里,人人都是演员,只有你们是包厢中的贵宾,知道来龙去脉,够刺激吧?”“我真诚的相信你的能力,”

古福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哭泣一样。“请不要杀他……”

“不行,我说的话一定兑现,要不然,古老板贵人事忙,明天就会忘记组织财团办理贷款这件小事。”

“我……”

电话已经挂断。

这些对白让石勒勾起那些红彤彤腥臭记忆……胃里升起一阵恶心,他知道这是愤怒和惊悸的感觉。

古福成紧锁眉头,看起来死气沉沉。“我们忐忑不安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庄锦三被害消息出现在报章上,报道篇幅很小,只是一张村屋远景照片和一百多字内容。没有疯子夸口的惊诧、传媒联手的轰轰烈烈场面。我们正在揣度是不是巧合还是疯子言过其实的时候,莫太打电话叫我们听‘香港心声’,很明显,汪孝尔在和疯子一唱一和,目的在把事情搞大……”

“石长官不是被他们彻底搞臭,任意诬蔑、侮辱的吗?”警长悻悻然说道。

“知道目的和内情的人听起来,石督察担当的是黑脸角色。不这样相互攻讦配合,事情不会闹成大新闻,不会引起这么大的恐慌。”

石勒倒抽一口冷气。利伯恒在布局报仇——眼前是一场血腥的办公室战争,在争权夺利的一方眼中,石勒不愿入伙,意味着有加入敌对集团的可能——利伯恒设局的目的不单是天文数字金钱,还在制造删除他和牵连警区指挥官的打击,他们的上司、主管刑事最高指挥的能力会被高层质疑,甄重鲜一旦失宠,利伯恒就能取而代之,得到晋升副警务处长的机会。

警长说:“不相信警察的后果就是这样。”

古福成叹息一声,说道:“从没见这么厉害的人!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我们的反应跟着他的需要发展。那天下午,他就给我电话。”

“怎么样!古老板,满意我拨乱归正,为社会除害,为你服务的工作吗?五千万值回票价吧?”疯子似乎嘲笑地说道。

“我没有叫你杀他。”

古福成的声音听起来感觉空洞遥远。“六家银行已经接受邀请,他们的代表下午会上来商讨贷款的第一步工作。”

“嘿嘿,我个人甚为欣赏阁下的工作速度,不过,我那些部属有点不满意,他们认为远水救不了近火。你知道,他们都要养妻活儿,又要讨古老板欢喜,为你服务担任额外工作,他们有点不高兴……”

“我们之间有承诺……”

疯子狂妄地说道:“我们问有承诺,但我的部属和古老板没有承诺。所有进步文明的承诺都是这样嘛!没有闲话一句这回事,一切都要合约,当找到新的解释,找到灰色地带就可以合法合理地不承认合约,必须一切重来,重开谈判。对这种骗人上当手法,你应该经验丰富!这一次,我代表他们来跟你签订你们间的承诺。”

“他们想怎样?”“他们调查过古老板的财政情况,为合作双方设计了‘双赢’的分期付款计划,明天下午你应该先交六亿上期。我是非常公平的见证人,把五千万服务费也计算进去。也就是说,古老板下午跟财团商讨的是十三亿五千万贷款,不是二十亿,松了口气吧?”“六亿现钞不是小数目,明天下午更不可能。”

“莫应彪先生在你身边吧?”“他在这里,你有话对他说?”“不,我只想告诉他,请他作好心理准备。由于古老板敬酒不吃吃罚酒,爱钱不爱人,我的部属会很生气,生气就会拿他作教材来教诲古老板,让大老板理解现代进步文明精萃是合作谈判胜于对抗。今天晚上,他们会明火执杖,大张旗鼓逮捕莫应彪先生,把他当作凶手送上法庭。”

“请不要这样……”

“人生就是这样,真理与谬误并存,公允与偏颇混杂,你可以运用智力,选择合作或者对抗。”

“请给我时间。”

“你知道吗?在社会学家眼里,只有约束没有选择。在经济学家眼里,只有选择没有约束。古老板高高在上久啦,没经历教训不懂选择重要。”

石勒赦红了脸,嘴唇抿得紧紧的。他和神色窘迫的警长交换了个复杂的目光。

真想不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会成为利伯恒的棋子,成为同谋——当内心的不满、愠怒变成沮丧和愧疚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愤怒。

“我在电视新闻中见过你,你是拘捕莫应彪的警官。”

古福成说,“说真话,直到现在,我无法完全信任你,不知道你站在哪一边?你会是疯子的人吗?是派上来演戏的警察?还是另一个带我踩陷阱的人?”石勒闭上眼睛,但这阻隔不了古福成那温和、尖刻的声音。

“你第一次上来的时候,我判断你们在做戏,是疯子派来示威、警告我的棋子。那一天,我故意说,这个时代,所有的国家、社会、团体、宗教,人人崇尚巧言令色,到处唯利是图。我没有说错吧——你说那个绰号‘公平法官’的另一个疯子为什么会释放张子强?汪孝尔怎能扶摇直上?这个疯子怎能为所欲为?因为分辨好人坏人的公认尺度是语言不是行为,是笑容不是动机,所有耍手腕、玩花招的口甜舌滑坏蛋都成为正义和真理发言人了,所以,我无法判定你们是真是假,不敢多说。”

警长提醒他:“我们上来的时候,莫先生已经失踪,那时候疯子已杀死他。”

古福成忧悒地点头说:“石督察抓去莫应彪,对我是新经验。自忖平素出入无白丁,结交的是高官贵人,应该不费工夫。我急忙逐一打电话,要求朋友们帮忙,想方设法使莫应彪能够保释外出。”

督察说:“你找到我们的上司。”

“我找的人遍及高层,有司级官员,有行政、立法会议员,律政署检控专员,包括几位高级助理警务处长。甚至连警务处长、副警务处长也受到我的骚扰。他们劝告我,事涉已经公开的社会事件,没有人再敢插手。一旦让传媒知道,会被渲染成官商勾结,涉嫌妨碍司法公正的轰天丑闻。最后,我不得不找擅干卑鄙污秽勾当的韦文忠,我给这个大律师一条底线,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莫应彪保释,他要多少钱就有多少。当韦文忠告诉我他过不了你这一关,我更相信你是疯子的人。”

“第二天一早,疯子怎么说?”督察说道。

“他保持缄默,傍晚才来电话。”

“我没骗你吧?”疯子奚落地说,“古老板,你终于体会当今世界趋势,是合作谈判胜于对抗了吧?”“我是肉在砧板上……”

“哎哟,古老板言重了,说得不好听,也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葛兰西解释得最好,霸权是一种赢取认可和信任的积极手段。眼前的世界就是这样,只要大家愿意在普世价值和普世真理下低头,就能享受霸权保护下的民主、自由幸福生活。你看到的,我让莫先生保释表示我的爱好和平诚意,现在,我愿意和他见面,亲自向他致歉,解释……”

“我错了,这件事跟他无关。我不应该牵连他,他为了我身败名裂,丧失一生成果,我请求你可怜他,放过他。”

“嘿嘿,古老板又在哄我了!莫应彪有什么损失?他为你出生人死,不但得到难得的宝贵经验,让你欠他一个还不清人情。以你的财富地位,很快就能让他东山再起。只要有钱,人们很快的忘记过去,只要有钱有势,他的声誉会比过去更火,更受人欢迎尊敬。这不是笑贫不笑娼的世界吗?不是杀人放火金腰带的社会吗?古老板用三百万玩一个星期的大明星,五百万包起一个月的冰清玉洁女明星就是迷死青少年的偶像,谁敢看不起她们……”

“今天上午,我已经用私人财产向汇丰银行办理抵押,取得六亿透支,他们答应明天中午前准备好现钞。”

“古老板会这样合作,恐怕内有跷蹊?”“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

“不行,我不见莫应彪一趟,你会怪我没礼貌,质疑我的诚意。”

疯子声音消失之后,办公室里静如坟墓,良久,主人才缓缓说,“莫应彪在电话里说,他一定要去老衬亭和疯子见面,说一句得饶人处请饶人。他一去不回头,无声无息。我一筹莫展,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转圈踱步,想不到解决方法,又没人能够商量。听到疯子和汪孝尔在电台上的一唱一和,莫应彪真的凶多吉少,我怎能面对他的妻儿?想到以后日子怎样面对自己?怎样应付疯子?百念纷纭的时候,看到你在电视荧幕中率队到处搜索,不管是真是假,总觉得只有冒险,莫应彪才有一丝希望。”

“如果我们是假的,”

石勒说道,愤怒和痛苦像巨浪般冲击着他。“你已经和疯子彻底决裂。如果我们是真的,你怀疑我们有什么能力保护你?”“没关系,走了这一步,没回头余地就不要再想。”

这句话让两名警察眼睛一亮——踏进这里之后,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养尊处优老人的愁苦脸孔,一个心惊胆战有钱佬的牢骚。他投诉如何被恐吓、威逼、诳骗,被狂徒藐视、奚落,活脱脱是任由疯子宰割的熊包,找不到一代富豪应有的纵横捭阖气概——这句话才让他们不敢看小古福成的份量。

“韦文忠是怎样踩进一脚?”督察说道。

古福成粗声地说,“电台那头公布莫应彪遇害消息,疯子就来电话。”

“古老板吗?”疯子说道。

古福成恚愤地喝斥:“你无耻下流,你杀死他!你还是人吗?有没有人性?怎能无缘无故就可以杀死无辜的人。你一定没有好下场!你知道他有妻有儿的,叫她们以后怎么办?”“哎哟,古老板准备过桥抽板,袖手不理孤儿寡妇了?”疯子调侃地说。

“你真是禽兽不如,想把害死他的责任推给我……”

“是你杀死他的!”古福成大喝。

“除了你那录音机,电话里只有你我二人,还装什么蒜?你不扯他进来他还活得好好的,现在这个时刻,正在和妻儿吃饭,享受天伦家庭之乐。你为了赚我破绽,故意把事情复杂化,找他来为你受灾挡祸的时候,就没安什么好心肠!算了吧,古老板,你可以诳骗莫应彪作替死鬼,要蒙我还差一大截。”

“我……我没骗他。”

“你没骗他!他当然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他知道为你冒险会有多大的回报。这种现代进步文明的默契,就像文明帝国要侵略落后国家,全国举手支持的同时,总要有一小撮懂得默契的有心人出来唱反调配合。证明杀人妻女,占人土地是经言论自由程序和民主制度决定的。得胜回朝的时候,支持和反对的就和好如初,一起享受国富民强果实。这种说不出口默契是精妙政治手法,可以一代又一代、一次又一次蒙骗全世界蠢蛋。参与默契的都是忠君爱国好汉,懂得这种玩意关键在说不出口。说出来就不灵、不文明、不进步、不现代化。被蒙骗屠宰的蠢蛋都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聪明民族,不相信文明国家的千术已达致如此深谋远虑、天衣无缝的现代化。不过,就因为只是默契,古老板像所有的文明君主一样,需要的时候心肠一黑,两眼一瞪可以六亲不认,翻脸无情。莫应彪的妻儿和那些反对战争的另类力量一样,只剩下眼泪朝肚里吞。”

“你……你……王八日的狗操的!”“嘿嘿,说中要害,恼羞成怒吧!要不,以古老板的身份,这些下三滥粗话怎说得出口?不要忘记,明天中午没有六亿现钞,我那些部属是不好惹的。”

“然后,韦文忠深夜摸上我家,他说知道谁是疯子。”

古福成站起来走去窗前,茫然地瞧着繁忙的维多利亚海港景色,说道:“他三言二语就从莫太口中套到事情大概,打定鬼主意想从中捞一把,见面就和我摊牌。”

石勒扬起一边眉毛,观察他的背影。“他想插手敲诈?”他转过来,摇摇头,说道:“不,他告诉我有把握摆平这件事,因为,疯子和他是拜把兄弟。”

“兄弟?”石勒莫名其妙。

“森姆会兄弟。他有百分之一百把握,估计疯子就是‘香港区分坛’坛主。”

督察真的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森姆会是上流社会的半公开“黑社会组织”“兄弟”非富则贵,据说,多达十八任美国总统和许多最高法院法官、英国皇帝、皇后、首相和跨国财团主席都是成员。威廉斯督察生前告诉他,西方世界的掌舵人,世界的真正主宰就是森姆会。前香港几任总督,最高法院首席法官、政治部头头,以至廉政公署高层都是森姆会会员。如果利伯恒是现任香港区分坛坛主,他就是本地精英黑社会组织的龙头大哥,韦文忠想以“兄弟”身份从中榨一把,真是异想天开。

“疯子是谁?”“不肯说。他开出条件,替我摆平这件事,要价一亿。”

这坏胚真的让钱迷了心窍!石勒思忖。韦文忠不但异想天开,还想两头各吃一把,不管成败与否,都能捡到便宜。

古福成解释:“我是死马当活马医,唯一条件是要知谁是疯子。他在这一点守口如瓶,表示再多说,他们有能耐合法地使他家毁人亡。”

轰!血像巨浪一样涌向脑袋。石勒魂飞魄散,思绪纷乱。多年前,在那件无法忘记的绑架案里,韦文忠大律师为了脱身,曾经和中枪身亡的总警司谭本刚一起打电话向律政专员安迪逊求救。危急关头,律政专员的交换条件是总警司和大律师答应作为他的引荐人。那时候,大律师曾经这样告诉他:“……如果我说出来,他们有能耐杀我全家,鸡犬不留。”

这一阴森冷酷的自白像不可解的谜语折磨了石勒多年,尽管他可以从警方内部对冤假错案的搪塞推诿作风,揣想政府高层一定也隐藏着不少寡廉鲜耻的臭事,怎么也设想不了现实的世界竟然像科幻小说描述的一样,一直是由一小撮人在控制的真相。命运摆弄,要到大律师死于贪婪之后,才让石勒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答案。

那一刻,难道安迪逊的交换条件就是要他们推荐他成为森姆会兄弟。

不可能!另一个声音用事实告诉他——因工作关系,他当然知道香港有这样的一个半公开组织。很久以来,他听说那些官绅名流常常在添马舰英军总部会所定期聚会,名酒美食之间,会有某个森姆会的法官或权贵上讲台胡诌一通,说几个有味笑话,互相联谊一番。

古福成打量着督察心烦意乱表情,耐心地等了一阵,忍不住又说,“三十分钟前,疯子已经拿到六亿现钞。”

“什么?”两名警察异口同声说道。

“我的司机依照指示,把小型客货车驶到北角屈臣道路边,留下车钥匙离开。刚才他打电话回来,说沿电器道走到糖水道,兜这个圈回去后,发觉不见了车子。”

疯子的狂妄声音如一股看不见的可怕瘟疫在办公室里流窜。“……你让我很失望,很不高兴!古老板,我想不清你怎么会这样糊涂,莫应彪已经给你一个教训,把简单的事搞复杂没有好结果……”

古福成嘟嚷道,“我不是故意的,很抱歉……”

“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疯子恶狠狠地说,“所有的道歉都是口不对心那一回事。就像凶手在法庭上向受害人家属道歉,目的是希望赚取法官轻判。你他妈的狼心狗肺,为了一点臭钱,那头刚害死莫应彪,这头又推韦文忠上刑场……”

“是韦文忠找上门的……”

“韦文忠?嘿嘿!他就像那些生出来就专捡便宜的神风蝇,守候在雌蜘蛛旁边,等她交配后吞掉雄蜘蛛的时候,捡掉在她嘴边的食物渣过活。这一次,他贪得无厌,利令智昏地走进雌蜘蛛的嘴巴。他说我是谁吗?”“他不肯说。”

“如果他说了,我真的会很……很……很不高兴。”

“他没有说,我发誓。他只是表示可以中介人身份摆平这件事。”

“嘿嘿,老鼠跌落天秤,谁看得起这种小人?算了,我相信你最后这一次。钱准备好了吗?”“都在车上,车牌是M039615。”

“对了,文明社会重视合约,信守承诺,只有愚昧落后地区才轻视合约精神。叫司机在十分钟后出发,去到屈臣道,停在右边第三个泊位,留下车钥匙离开。一旦发现跟踪,我一定很……很……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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