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因为这位卑鄙的威胁者,你不用担心。”纲川干脆地说,他抓起了照片,“我一定会查出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不敢把照片送给我,而是送给你,看着似乎非常狡猾,其实也说明了他是个胆小鬼,连和我交锋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制服这个家伙的,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钱。”

纲川好像说出了由美子的内心想法,她已经从心里认可他的意见。所以,由美子虽然内心混乱,但她必须说几句。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纲川就像曲艺节目中那个搞笑的主持人似地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

“真的?”

“这封遗书?”

“你说呢?”

“怎么说呢——这确实是真的。”

“由美子,你还想让别人到处追逐着你吗?你的父母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你还想让他们到处流浪吗?更何况你父亲的病很严重,也许不会治愈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

“你心里明白和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它是两回事,”纲川确实能看透由美子的心思,“如果现在把这封遗书公布于众的话,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这样一来,可以说由美子有小学生的正义感。但谁又会从这件事上得到好处呢?前烟滋子一定会想方设法上电视的,可是她并没有为由美子做任何事情。”

是的。不管怎么说,前烟滋子也是外人,她不可能代替由美子的人生。这也正是由美子所考虑的问题。

“不光是这样,你所遇到的情况可能会比当初还要糟糕。例如,你要反对我的看法,想到遗书公开,因为你认为必须要搞清楚真相,你会边哭边讲,但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你说这些都是纲川浩一干的,但我却说什么也不知道,听说之后大吃一惊,你说他们会相信谁的话?大家只会这么说——做出这样不错的事情,也是个没有用的女人,纲川从开始就知道事情的整个真相却在撒谎,而她却一直和纲川待在一起,被蒙在鼓里。到了现在才把遗书公开,只是让警察找到了证明高井和明是杀人犯的确凿证据。她先说出来,至少可通过自己的解释,能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

由美子的脑子非常迷惑,她在琢磨纲川所说的话——对,是他说的这样子。即使现在把真相公布于众,由美子也不会有一个朋友。

“所以,由美子。”

纲川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了过来,蹲在她的旁边。

“你还是把这封信和遗书的事情都忘了吧,可以吗?权当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无法分开的朋友,我们也是另一种共犯。所以,你不要背叛我,也不要离开我,请留在我的身边。我也决不会让由美子受到任何伤害。我们是同志,我们是盟友。”

由美子用手捂住脸,她不想看纲川,也不想让纲川看着她。

这个时候,在由美子的心底里浮现出哥哥那无忧无虑的笑脸。这是一张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有丝毫敌意的脸,这是一张值得由美子信赖的脸。

冰冷的寒夜,清澈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它们就像是一块导体冰片一样。

因为这是在深夜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没有太大的动静,即使是凌晨三点钟,即使发生在市中心。麦哈马旅馆附近的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可能谁也不会马上发现。

但是,声音还是能听得见的。在后来得到详细消息之前,纲川浩一认为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是深夜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但事实上,旅馆的服务员听到扑通一声之后也非常纳闷,跑出来一看,证实了自己那不好的预感。

去房间通知纲川的服务员非常年轻,可能是去年春天刚招进来的吧,虽然有点惊慌失措,但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的手发抖,脸色发青,这家伙可能都快要哭出来了。不按门铃,直接咚咚地敲门让客人起床,这是严重违反职工守则的,可是他好像把这些全都忘掉了。

纲川本人并不吃惊,因为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事情的发展让他今后的行动将无法按计划实施了,所以他无法入睡,他要设想各种情况。他把房间里所有的为灯都关了,穿着睡衣,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这黑黑的夜。

好在服务员打开门见到他的时候,他装成刚才一直在熟睡,灯光非常刺眼一样,他还没有完全睡醒。所以他对服务员带来的消息,不能立即做出吃惊的反应——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不是在做噩梦吧?没有睡醒,对他的掩饰起了很大作用。

“知、知道了,我们赶快去吧,我换下衣服——不,还是赶快下楼吧。”

因为一直是一个人,没有说话,舌头也不灵活了。年轻的服务员都快哭了。

“好、好的,我已经和警方联系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救护车呢?”

“啊,我想该叫。”

“不是想,要赶快叫!”

“啊,是的,对不起。”

年轻的服务员跑出去了,纲川慢慢地关上门,靠在门上。

这里是几楼?最高一层,十一层。这样的话,救护车来了也没有用了,但如果不叫还不好。年轻的小伙子。

他之所以选择麦奴马旅馆作为住处,是因为这里离位于市中心的出版社和电视台都很近,来往非常方便,而且比较安静,小巧玲珑的,他非常喜欢。

和现代的高层旅馆不同,这家旅馆的客房都有窗户,人可以从窗户出去,这也是他决定选择这里的原因。但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也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但结果起了作用的还是这里。

高井由美子跳楼了,从十一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纲川浩一看了一眼拉着窗帘的窗户,在这里,只要拉开一扇窗帘就应该能看得见底下。如果自己也像快要掉下去似地探出身子去,也应该能搞清楚由美子落地的位置吧。

但是,他没有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麻烦。虽然他知道,但觉得很麻烦。不管怎么样,今后会很麻烦,自己的行动必须更加谨慎。自己是不是需要流泪,虽然他不喜欢。

从小,他就能非常随意地表现各种感情,任何一种表情,他都能装得非常像。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做到对方所希望的那个样子。有些时候,虽然对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纲川还是能看得出对方在无意识中所希望的内容,他也能事先装得很像。

他想,这可能是天分吧。

但是,只有哭让他很为难,他从来没有试着装哭。

他必须为高井由美子的自杀而流泪,这是一位正义的骑士失去自己所保护的姑娘的哭。可是,如果让别人看出来这是装哭,那还不如不哭。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冷酷的人,总比让别人笑话自己装哭要好得多吧。

那些照片和威胁信已经被他从由美子那里拿了回来,这种东西,怎么能让你拿着呢?今天晚上你先休息吧。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由美子的房间。她呆呆地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上去她连装都装不下去了,束手无措,简直就像个用手耍弄的木偶人。要是个木偶人恐怕还要好一些,即使绳子断了,还能剩下个木偶。但用手指耍弄的木偶人却不同,如果没有人耍弄的话,它就会变成一个空壳。这就是说,她连做个木偶人都是不完整的。

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了之后,整个11月份,纲川浩一一直在等待,等待调查的进展,等待被发现的物证,等待目击证词。如果这些东西中有任何一样是针对他的,他都必须迅速地采取恰当的行动。

但这种等待是非常辛苦的,所以,他写了很多东西,高井和明的遗书也是其中之一,这是在山庄写的。两个人既然以这种方式死了的话,则必须要有一封假的遗书。因此,他就写了这封遗书。他是为了消遣时间而写的。在冰川高原公路开放之前,而且只要在附近开车就会引起盘问,所以他必须这么不动不动地忍耐着,藏在山庄里,他有的是时间。

老天帮了纲川浩一。

当他听说在事故现场并没有发现栗桥浩美的手机时,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如果要调查栗桥的手机记录的话,就会发现栗桥一直在和豌豆进行着联络,这是最危险的证据,但是警方没有发现手机。手机好像被赤井山吞没了。

那座山庄也不是他的名字,那是他母亲的财产,而且名字和他的完全不同。只要警方不进行深入调查,没有人会发现这里和纲川浩一有什么关系。因为这里是绑架木村庄司的地方,警察很可能会搜查山庄附近地区,但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住户和别墅。如果单靠地毯式搜查,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他来往山庄的时候,决不会走收费公路,所以任何一个监视探头和ORBIS(自动拍摄违章超速车辆的设备)都不会拍下他本人及他的车。而且,他一直都非常小心,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非常小心。

首先,如果从事故现场和发生车祸的汽车上找不到他和栗桥浩美有直接关系的物证的话,那他就是安全的。几天来的报道,将高井和明寂寞的个人生活和他的视觉障碍都归结为他的犯罪动机,和比他更阴暗的栗桥浩美混在一起以及在后备箱里发现木村庄司的尸体都是对他极为不利的材料。

作为纲川浩一的替罪羊,高井和明比想象的还要合适。

到了12月份,纲川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了。警察虽然还在继续调查,但他们从浩美的公寓里发现了照片。他是在一年前把这些照片从山庄带到东京的吧?纲川不是太高兴,他叮嘱过浩美绝不能把女孩子的物品和衣服拿出去,但后来他也就不再说了。照片都是在山庄的暗室里冲洗的,他拿着底片,所以他也不担心。栗桥浩美性格怪僻,拿着这些照片有一种满足感。有时候,他看着栗桥的这个样子,还会想可能会有些用处吧,所以也没有想去责备他。栗桥自认为自己是个相当有头脑的人,其实他是个傻瓜。有时候生气,他也会觉得当时的想法毫无道理。而现在却帮了他很大的忙。日高千秋那起案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认为在条件容许的前提下,有时候是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的。但如果不利于控制的话,那也只能放弃。

所以,从事情刚开始扩大的时候起,纲川就一直在想,要尽快把栗桥浩美处理掉。

当栗桥和高井联系上并把他送到赤井山时,纲川就首先想到要让高井顶罪,然后让栗桥浩美自杀。到那个时候,社会上一定会从谈论关于高井和明的话题上转移到比他要坏得多的栗桥浩美身上,认为他的自杀一定和连环绑架杀人案有关系。这就是结果,不是很好吗?

但现实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死于车祸,两个人都被处理掉了,省了纲川费事。而且最幸运的是纲川完全置身于案件之外……

最好把这件事放一放并把它忘掉,应该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

可是,好像有点不够十全十美,总感觉到有些不满足。在引起社会如此关注的这起案件中,人们至少应该关注点他,他有充分的权利受到关注,因为他毕竟是案件的当事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电视上发现了前烟滋子,读了她的报告文学,连载的第一部分,那个非常感伤的开头。什么“约好的一个绝望的地方”,这成为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前烟滋子也受到了大家的关注。但如果让纲川浩一说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篇作文。

他生气了,非常生气,如果换成了他,他一定会做得更好。如果这种傻乎乎的女作家都能受到奉承的话,那他自己一定会受到更高的评价。

首先,这原本就是他编写的故事,是他创作的剧本,和前烟滋子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一丁点的权利。她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更不是犯罪心理学家,她是一个如果不用老一套的修辞比喻就写不出任何东西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却抢走了他的剧本,他怎么能保持沉默呢?

要把它夺回来——他这么想着。要把剧本抢回来。

可是很无奈,已经晚了,他不能再走和前烟滋子一样的路了,他必须走另外一条路,让这起案件有别的闪光点。

目前最有效的办法是提出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另有一位真凶X仍逍遥法外。这个想法非常好,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都想知道事情的后续情况。这是一个没有想到的非常棒的故事……

于是,纲川浩一创作了这个故事,像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创作出来了。

因为他是有这个能力的。

真凶X,这个人正是纲川自己,但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担心过。是不是这样的呢?如果纲川就是真凶X的话,那他为什么还要为高井排除嫌疑呢?他应该什么也不说藏起来,让警察媒体直至整个社会都自动认为栗桥和高井是罪犯,让案件就这么结束。真凶有什么理由要和

这种现实唱反调呢?

大家都会这么想的,事实上,人们也是这么想了。纲川进入了一个盲点,这也是他从小就非常擅长的一种本事。无论谁在观察他,他都会把自己放到一个别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一个甚至没有必要隐藏的地方。

这一次他干得很漂亮。

作为和高井和明关系不错的同学,只要去栗桥家或长寿庵看一下,就能马上知道高井由美子认为哥哥是无实之罪的想法,而且她还不想隐瞒这种想法。确实,她也和高井中学时的恩师——柿崎老师商量过了。柿崎老师出席了高井和明的葬礼,也听她讲了自己的想法。纲川是直接听柿崎老师讲这件事的。他认为这位老师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于是给他打电话联系,这位老师马上就告诉了他。纲川再一次体会到了学生时代老师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这时候的柿崎老师已经是另外一所学校的校长了,但他害怕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好像刚刚做完手术,体力非常差。

——高井由美子非常可怜,而如今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这些过去的同学,遇到这种事情,有的是帮不上忙,有的是不想帮。但是,你,纲川君,如果可以的话,你帮些小忙也行,给由美子她们一点帮助。我虽然没有权力要求你这么做,可是我担心栗桥和高井家人的情况,能和我们联系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的。纲川向老师保证说。正因如此,就在由美子和母亲一起离开家躲起来的时候,他也是通过柿崎老师知道了她们的去处。

然后,他就藏在她的附近,等待接近她的机会。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那么好。那一天,他跟踪由美子,一直到了三乡市的汽车站,他还没有弄清楚她想干什么。后来,就像前面讲过的那样,他不仅得到了由美子的信任,而且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接近前烟滋子的机会。

最好是一直利用由美子。至少在当初的计划中,如果警察不再寻找真凶X,把栗桥和高井作为系列案件的罪犯移交检察机关的话,他也要把由美子控制在手中。

纲川继续为高井的无实之罪而呼吁,在继续着他的表演。但是,媒体逐渐离他远了,电视台也一样。这样也好,他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继续着自己的主张,只是媒体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他们认为可以不再谈栗桥和高井的问题了。

于是,纲川准备写第二本书了,内容既可以是犯罪问题,也可以是教育问题。如果想让大家都关注这个问题的话,他还是要接近媒体。如果有人问他栗桥高井的案件怎么样了,他可以回答说自己的看法不变;为了一直继续自己的主张,他将继续进行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该做的事情。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须逐渐和由美子脱离关系,他必须非常巧妙地让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但还不能让由美子感觉出来。

这就是他的计划。但反过来说,在这个计划中,在纲川满意之前,想让由美子主动背叛他是比较困难的。

但是,自从星期日那次失态以来,由美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是怀疑,也不是责备,但在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失望的色彩。

当然,这种失望和纲川所创作的案件的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关系,由美子还没有那么聪明。这个女人没有自知之明,居然认为纲川是她的。这不是事实,一旦她发现这是自己的错觉之后,她就会开始背叛自己。

这个情节不太高明。

所以,他开始行动了,他给由美子送来了那封威胁信和遗书的照片。

然后他告诉由美子,和明真的是罪犯,他从开始就知道。

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双方打了个平手。她能相信纲川的话,不再想被社会所关注,为了现在的生活和今后的人生,和过去一样留在他的身边,听他的命令成为他的玩偶吗?

还是选择死呢?

高井由美子选择了后者。

承蒙她的关照,不久的将来,纲川还必须背负起死者的灵魂。

终于听到警车的声音了,虽然还比较远,但还是听到它在清澈的夜空中响着,越来越近。

新的一幕又开始了。纲川慢慢地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在这个时候,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在笑,他必须忍耐着,还要装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在现在这个时候都不能笑,他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高井由美子的自杀,确实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动。

早上,塚田真一被诺基吵醒了,他准备起来带它去散步。正在他穿衣服的时候,石井良江跑了进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真一下楼来到客厅,石井善之也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视前面。

“什么时候的事?”

真一摇着好像还没有睡醒的头问。不,困意早都飞跑了,因为受了刺激,头已经不会动了。

“昨天夜里,凌晨三点左右。”

“好像是从她住的那家旅馆的窗户上跳下来的。”善之指着电视画面,“看,就是那扇窗户,一直这么掉下来,落到了旅馆前的人行横道上。”

灰色的水泥路上有一个用白粉笔画的人的轮廓,周围拉起了一条禁止进入的黄色的带子,旅馆的大门前围了许多新闻记者。

“到底怎么回事?”真一问,但良江和善之都没有回答。善之的眼睛还盯着电视,良江则不安地皱起眉头看着真一。

真一回过头冲进了洗脸间。他用冰冷的水冲着脸,不停地冲着,他低着头,水龙头全都开着,两只手抓着洗脸台的边。

可以说上个星期天是一个转折,他对由美子尽说了些难听的话。那个时候她的脸,和女摄影师对峙时由美子的表情。

真一想起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所说过的话,不仅是上个星期天的这一件,在离开前烟滋子家的时候,他也对由美子说了很过分的话。那个时候,他真的是那么想的,根本不是因为生气才那样说的,因为他是真的那么想才会那么说的——

——你和通口惠一样。

——你是个自私的人!

是的,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他认为由美子正在逃避,他认为由美子无法自立,真一责备了由美子。虽然他也觉得由美子非常可怜,但他更想去责备她。在这种责备中,真正应该属于她的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责备都是真一内心的愤怒,对自己不公平命运的愤怒。但是,他是不是把这种愤怒发泄到了身边的由美子身上?

星期天以后,由美子遇到什么事了吗?她为女摄影师的事情和纲川吵架了吗?还是因为是她的事情,什么也没有说,闷闷不乐呢?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自从高井和明出了车祸以来,由美子一直是站在悬崖边上,她面对着悬崖,而且她的背后还有一股大风吹来。别说是一步,哪怕她往前半步,就会掉入悬崖之中。这股强风刮得她站立不稳,刮得她差一点就要迈出这半步了。

塚田真一的这股风当然也在这股强风之中。

大门的门铃响了,良江急忙跑了出去,电视的声音太大了。

“早上好!这么早就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水野久美在说话。

“啊、水野。”

“看了新闻之后非常吃惊,塚田君呢?”

良江叫着真一,但真一没有回答。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下巴直往下滴水。听到一阵脚步声,洗脸间的门开了。

“塚田君!”久美闯了进来。因为天气太冷,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配着一条牛仔裤。

“你已经听说了由美子的事情了?哎,你不要紧吧。”

跟在后面的良江,可能是想得比较周到吧,她又回到了客厅。

真一说了句什么,但是连他自己都听不懂,根本就不是一句话。

“啊?”久美走过来,想碰一下他的胳膊,但他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

久美瞪大了两只圆圆的眼睛,她像是要伸出两手似地,手指着这一边“为什么?”真一声音沙哑地迸出几个字,这次倒是一句话了,“为什么大家都要问我是不是不要紧?”

“啊?”

真一看着久美:“为什么有人死了,你们大家要来问我是不是不要紧,这不是我的原因。”

“塚田君……”

久美倒吸了口凉气,轻轻地把手放了下来:“我们……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真一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像是在说梦话:“真的是这样的吗?不是因为我吗?真的不是因为我吗?”

“你在说什么……”

“我的周围是不是全都是死人啊?人会不会不断地死去?”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情形。从大川公园垃圾箱里掉出来的那只右胳膊,用紫红色指甲油染过的指甲笔直地指着他。

死神,死神,塚田真一,我是你的死神,只有我才是死神。即使我能欺骗活着的人,但我不能去骗死者的灵魂。你为了让自己继续活下去,你为了从自己内心的负疚中解脱出来变得快乐起来,你的周围都是死亡……

“人就这么死了,”真一小声说,“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人死了一切就解脱了,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

周围一片沉默,就像时间都停止了流动,连流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冰冷的空气。

水野久美喘了口气,赶紧往前走了一步,扬起手给了真一一耳光。

非常清脆的声音,真一的眼睛里又闪过一阵火花,但他又低下了头。

久美看到真一的眼睛时,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只打了真一的手。手掌都红了。久美无可奈何地盯着那只手,好像手上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必须赶快读懂它。

然后,她握起那只手放到嘴边,哇哇地哭了起来。

“为、为、为什么?”她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为什么,会那样。”

真一什么也不能做,他都走不到久美的身边,只是垂着胳膊呆呆地站着。久美突然闭上眼睛,悔恨地跺着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真一扑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随便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情!为什么不明白大家对你的担心!”

她举着拳头,晃来晃去,像是要顺手去打真一似的,久美一直在大声叫着。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打他,也不再拍他,而是用两只手抓住真一,边摇边叫。

“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能往前看?为什么没有希望?我要怎么做才行?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帮助你?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你恢复勇气,而不是让你说自己还是死了的好。哎,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的。”

久美边哭边抱紧了真一,但她的胳膊松了,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慢慢地,非常非常地慢,真一看清楚了。那是什么,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久美的喊声叫醒了,好像在真一的身体里面开始活动了。

真一蹲下来,把手放在久美的肩膀上:“对不起。”

第一声,像是叹息的声音。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稍微清楚了一点。

“对不起。”

久美抬起了头,泪水把她的脸都浸湿了,但看上去却非常好看。

“混蛋!”

久美边哭边大叫一声,然后抱住了真一,真一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久美的眼泪把他的耳朵、脸和下巴全都弄湿了。他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久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摇晃着真一,她似乎是要确认真一确实在这里,使劲,再使劲。

当他们两人决定去有马豆腐店的时候,电视也开始进行正式的报道了。老人坐在过去豆腐店最里面的一个小座位上看着电视,他一直在不停地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有马先生。”

听到真一在叫他,老人好像不太愿意动弹似地回过头。

“啊,早上好。”

“你没事吧?”

“我没事,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俩进来吧——老人说,但老人看上去老多了。

“还有一些细节没有搞清楚,电视台的报道都不太一样,有的电视台说有遗书,有的电视台说没有遗书。”

“如果有遗书的话,说不定还能把事情搞清楚。”久美小声地说。

“还是……”

老人说着,又把一支刚抽完的烟头塞进已经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里,烟没有灭,还在冒着淡淡的烟。

“我也许不该去找她,我不应该去见她。”

他的想法和自己的一样。真一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但是

……”

“再说,去见她的又不是有马先生一个人,我也一起去了,而且在这之前,我还让由美子生过气。”

义男没有说话,看着真一。真一没有低下头,而是迎接着老人的目光。

“要说起这种事情,那就没个完了,如果要想哪件事最不好,那也会没有完的。”

“是这样的。”久美说。

老人什么也没说,把眼光从电视上转移过来,又点起了一支烟。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由美子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她不应该和纲川浩一在一起。”

真一讲了那个星期天的第二天,纲川把他叫到大川公园的事情。他还讲了通口惠也出现在那里,她还请纲川为自己的父亲写书,纲川那副得意的样子。因为这些事,自己被搞得很狼狈,也很害怕,然后就去了墨东警察署,但没有见到他想见的武上警官,而是和他的部下、一个叫条崎的警官谈了谈。

“时至今日,再说这些事情也无法安慰由美子了,但从那位叫条崎的警官的谈话中可以感觉到搜查本部也正在采取行动,虽然还没有公开。”

“采取行动?”

“总觉得这件事和纲川有关系。”

有马义男皱起了眉头:“会是什么呢?”

“虽然他没有具体说,但条崎警官说过最好是要让纲川惊慌。从这句话上我觉得他们是不是在担心纲川。也许他们找到了确凿证据,可以推翻纲川的看法,把这起案件确定下来。”

义男一脸的苦涩,他又看着电视,然后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今天,我本来是想去长寿庵看一看的,”他说,“我想去见见附近的邻居,听一听高井和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也去不成了,在这种时候,什么也做不了。”

对这些话,真一和久美只能点点头。

“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这起案件而死了。”义男失望地说。

“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前烟滋子是在《日本文献》编辑部看了关于这件事的新闻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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