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保密局行动处里漆黑一片,唯独东南角的王松山办公室还亮着灯。今晚没有什么特殊任务,他一人闲着没事,在桌子上摆着一壶酒,一点小菜,一个人在那逍遥地自斟自饮。门突然悄无声息地开了,罗美慧风尘仆仆走进来。王松山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处长,我一天没吃饭,刚从外头买了点熟食回来……”

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收拾桌子。罗美慧情绪不高,疲惫地挥挥手,示意他不用打扫。然后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发起呆来。

王松山看出罗美慧心情不佳,可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放下手上的活,从桌后绕过来,坐到另一个沙发上,小心翼翼地问:“您刚回来?”

罗美慧有气无力地说:“嗯。韩湘怡那边,有什么进展?”

王松山有些沮丧,声音也低沉下来:“进展不大,让韩湘怡和她的佣女见面,也没套出什么东西。”

罗美慧摇摇头,感慨道:“内忧外患。共党这几天接连策反党国的要员。抓了共党的嫌疑犯,康大光还在里面搅合,韩湘怡用几个臭钱就把他收买了。”

说到康大光,王松山就窝火,那一巴掌一直耿耿于怀,于是恶狠狠地说:“要不要上上刑?七天一到,康大光就来领人了。”

罗美慧黯然说道:“汤恩伯的秘书已经来过了。没有过硬的证据,我们得给局长留点面子啊。”

王松山很失望:“那就由她这么走了?”

罗美慧叹口气,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光彩照人,一脸无奈地说:“雨点子大,伞小,我能有什么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松山见眼前的罗美慧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不解地问道:“您好像情绪不太高,没事吧?”

罗美慧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回答,过了一会说道:“这两天我不在,处里怎么样?”

王松山挺挺胸回答:“一切正常,几个大事,我都盯着呢!”

罗美慧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片刻,王松山小心翼翼地问:“您去浙江,顺利吗?”

罗美慧叹气:“传我的话,撤销对国防部作战厅的监视。”

“怎么……?”

事出突然,王松山惊愕不已。罗美慧料到王松山会惊讶,悄声道:“知道我去浙江拿谁的情报吗?”

看到王松山摇头,罗美慧徐徐地吐出三个字:“郭汝瑰。”

“他可是委员长的红人啊。”

听到这个名字,王松山低声惊呼。罗美慧点点头,冷笑一下:“不光我们的怀疑是正确的,杜聿明也掌握了他的一些东西。铁证如山,他早就跟共党吃得是一碗饭了。”

王松山有些疑惑:“那为什么还不动手?”

“呵呵,你都知道他是委座的红人,谁能撼动啊!”

罗美慧闷声道出原因。王松山沉吟着道:“没人敢说吗?”

罗美慧揉了揉太阳穴:“昨天,杜聿明司令直接向蒋介石明述,郭汝瑰有共党嫌疑。委员长问理由,杜司令说,党国上下,我就是最廉洁的了,郭汝瑰比我还廉洁,生活那么俭朴,一定有问题。”

王松山一拍大腿:“这算什么理由呀……”

罗美慧摇摇手继续说道:“蒋委员长听完就拍了桌子,‘你的意思,我们国民党里面,都是贪污犯了?腐败就是国民党,廉洁就是共产党吗?’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杜司令,不欢而散。”

“杜司令也太冒失了。”

王松山忍不住叹口气。罗美慧眉头紧蹙:“他这么一说,我们找的证据再多,也没有用了。以后也没有用了。”

“唉。我们每天拼死拼活,还有什么意义?”

王松山很是愤慨,一时图个嘴上痛快,说完才反应过来说了错话。罗美慧定定地看着他:“不能这么说。尽一份力,就是意义。”

王松山赶紧着急地解释:“处座教训的是。是我口误,口误。”

夜深了,回到家里的罗美慧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钻进自己的卧室,而是定定地站在父亲的遗像前,默默念叨:“爹,您说我做这些事值得吗?每天我都告诉自己要尽力,可是爹,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尽力?我觉得很累,累的时候总会想起您,您要是在该有多好啊……”

她边念叨边深深地叹气。父亲不在了,她觉得心里很多话没有人可以说,她体会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她只能暗下决心,父亲不能白白牺牲,一定要用共产党人的血来祭奠父亲在天之灵。

清晨,隔离室门外,一个特务打开门,韩露走了出来。门外的楼道里,康大光的副官带着四个士兵,等候着。略显疲惫的韩露从里面走出来,副官赶紧迎上去。

此时罗美慧没有现身而是站在自己办公室窗口处,看到康大光的副官带着韩露走出楼道,走向院子大门。她自始至终都一动不动,漠然地看着。王松山敲门进来,低声说道:“处座,人被接走了。”

罗美慧面无表情,没有搭话。

这边于明辉也在自己的办公室焦躁地等待着,他知道今天是韩露出来的日子,多想自己亲自去接韩露,可是他深知自己的责任重大,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误了大事。他苦苦地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向上苍祈求韩露能安全出来。正想着电话铃响起,他急忙抓起电话:“喂?司令……哦,您已经派人去接龙太太了……龙太太没受什么委屈吧……好,好……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韩露安全了,他梳理着自己的思路,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拿到毛人凤拟定的那份国民党内部亲共人员名单。他左思右想,唯一可行的办法只有打罗美慧的主意。于是拿起电话,拨通了罗美慧的号码:“喂,罗处长吗?一会儿下班后有没有时间?……哦没什么……今天得闲,在南京我也没有其他的朋友,就想跟你闲聊聊天……好,我派车去接你。”

茶社包间里,一壶清茶,几碟点心。罗美慧和于明辉相对而坐。罗美慧诚恳地向于明辉解释:“你车上刹车线的事,不是我做的。但是很抱歉,我查不到是谁。”

于明辉摆摆手:“罗处长,你别这么说,你能为我上心调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罗美慧一直拿手捂着茶杯,情绪渐渐低落起来,轻声问:“于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人道?”

“言重了。”

于明辉见这个外表坚强的女人内心也有柔弱的一面,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换一换,我也会那么做的。”

罗美慧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抬起头焦急地问道:“怎么做?”

这下于明辉愣了,他装着喝口茶,然后慢慢放下茶杯坚定地说道:“做你做过的事情。”

“包括怀疑你在内?”

罗美慧急切地又问。于明辉想了想,点头:“嗯。我会的。”

这次罗美慧不出声了,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迷离。于明辉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赶紧换了一个话题:“罗处长,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罗美慧回过神来,脸上红了红,低下头吹着茶叶道:“你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于明辉为难地说:“你对党国的内部环境怎么看?”

看到罗美慧有些不明白,于明辉解释道:“美国人的做事方式,和这边不太一样。在南京,有时候很累。”

这下罗美慧明白了:“你出国之前,也应该看到一些。十年不变吧。”

于明辉点点头:“如果你没有吃过苹果,也不会觉得它有多好吃。但你吃过了,就知道它比南瓜要甜得多。”

罗美慧叹口气:“可你现在在南瓜地里。南瓜是没有苹果好吃,但饿肚子的滋味,会更不好受。”

“你说得对。不说这个了。”

于明辉端起茶,喝了一口。罗美慧给于明辉添满水,有些伤感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些事情,我面对的,比你要多。”

于明辉谦虚地说:“我们都有信仰。但我没你那么深刻。”

罗美慧突然激动起来:“不,如果你没有,就不会回来。”

“好在还有你,让我不至于对南京绝望。”

于明辉欣赏地看着罗美慧,无论是眼神还是言语都让罗美慧有所触动。她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太过奖了……”

还没有说完,于明辉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就又传到她耳朵里:“我是说真的。”

罗美慧心里禁不往春情荡漾起来。

出了茶馆,罗美慧和于明辉两人肩并肩边走边聊。于明辉看了看周围的景色,不无感慨地说:“大战在即,也不知道几个月后,咱们还能不能再在这里散步。”

罗美慧顺着于明辉的目光看去,缓缓说道:“我担心的不是大战,是人心。”

“人心?”

于明辉有些惊讶:“你说的是……”

罗美慧直视于明辉惊讶的目光,点点头:“很多人。他们关心的不是党国的命运,而是自己兜里那几个臭钱。”

于明辉清楚罗美慧的怨气所在,劝道:“此话不假,但像你这样尽忠职守为党国做事的也还大有人在。对了,你最近在忙什么?”

“忙着清查……”

罗美慧说了一半又打住话头:“不好意思于大哥,我工作上的事不能随便说。你能够理解吧?”

于明辉内心有些失望,但表面还是彬彬有礼地笑道:“当然可以理解。最近好多人已经撤到台湾去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看看情况,把母亲送过去。不过我还没跟她提这件事,唉,不知道怎么开口,我爹不在了,母亲肯定不愿意一个人去台湾。”

于明辉也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感慨道:“你应该多陪陪母亲。”

罗美慧接着说道:“最近越来越觉得对不起母亲。可是大战在即,人在其中,身不由己啊。”

于明辉侧目笑了起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和工作时完全不一样。”

“是吗?”

罗美慧眼里有些异样的东西:“我自己倒不觉得。”

于明辉笑了起来:“上次康司令、你、我一起讯问龙太太的时候,你冷得就像一块冰。”

罗美慧想起自己那天的表现,有些不好意思:“是吗。没办法,习惯使然吧。”

说完,沉默了下来,低头想心事。于明辉自然能猜到罗美慧在想什么,她的眼神告诉了他一切,他意识到再深入下去将意味着什么,于是话题一转:“龙太太被康司令接走了?”

罗美慧抬起头,不无懊恼地说:“嗯。真是好事不出门,这消息估计都传遍全南京了,大家都在看我的笑话。”

于明辉笑着安慰道:“哪有,你多虑了。审出什么来了吗?”

罗美慧失望地道:“没有。她的嘴严得很。他先生又是上面的红人。不好弄。”

于明辉表现出不平的样子:“一天是红人,又不会一辈子是红人。”

罗美慧苦笑笑:“日子不得一天天过嘛。”

于明辉点点头:“那倒也是,你这份工作的确不容易啊!”

罗美慧拢拢秀发,强作笑颜说:“不谈这个了,让人心烦,和你在一起,还是说点愉快的吧!……”

从隔离室出来,回到紫金山庄,韩露和副官分坐茶几两边的沙发上。春兰从里屋走出来,气愤地说道:“太太,两个屋子的东西,都被人动过。”

韩露轻描淡写:“少什么了?”

春兰挠挠头:“大的没少,细碎东西还没来得及看。”

韩露还没有表态,副官先站起来:“这也太过分了,我回去找他们!”

韩露摆摆手制止:“算了。因为我这事,康司令肩膀上本来也担着风险,咱们就别再添乱了。”

副官被这句话打动,重新坐回沙发上。

韩露笑看着副官说:“回头跟康司令说一声,过了这几天,避避风头,我再去看他。”

副官点头。韩露向春兰使个眼色,春兰会意,回到里屋。韩露转身对副官道:“有劳你了。今天忙前忙后的,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副官有些意外,没想到龙太太这么客气,忙说:“龙太太客气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不大一会儿,春兰走了出来,把一个小包递给韩露。韩露放到副官面前:“一点小意思,等龙先生来了,他也会当面答谢您的。”

副官连连摆手:“不不,这怎么合适?”

韩露坚持:“你要是不收,就是嫌少。”

副官不好意思地道:“那……那就谢谢龙太太了。”

说罢起身告辞。

副官走后,韩露舒口气说:“终于告一段落了。”

春兰也出了一口气:“嗯。以后,咱们要更小心。保全自己,就是对组织最好的负责。”

韩露点头:“有保密局这一出戏,我看我们也没回去的必要了。”

春兰点头:“对。另外,于明阳那边,我们也不能贸然行事了,以后有什么情况,还是先……”

韩露没等她说完就走到她面前,打断她,小声但郑重地说道:“于明阳是自己人。”

春兰一时间惊讶无比,愣在那里。

几天后,在康大光的书房里,韩露大方得体地坐在对面。只见康大光神情严肃地说:“夫人,你现在暂时不能走了。我把你明着带出来,很多人都在背后看着。为了避嫌,我们也得演演戏。”

韩露点头:“我听您的。我要是现在回去,更显得我心里有鬼。”

康大光继续叮嘱着:“这事,很多人都在传闲话。有些人啊,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就想着踩桌子上天了,生怕没点跟上头汇报的东西。”

韩露关切地道:“您也要小心点,别为了我,耽误您的大事。”

康大光苦笑一下:“现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没你这事,他们照样给我编排。”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帽子在我头上扣着。无风不起浪。”

韩露不无抱歉地说。康大光大咧咧地说道:“话说回来,这官儿,我也当到头了。就在这个位置上混混,他们还能拿我怎么样?”

“怎么会,您将来步步高升,指日可待的事。”

“这你就不懂了。官场不比商场,不是靠个人奋斗就管用的,当官和长个一样,除了自己努力,还得看爹妈的出息。”

韩露没想到康大光想得这么透彻,心中边感慨其粗中有细边安慰着:“您别这么想,未来还是有希望的。”

“未来?”

说起这个康大光悲壮地拍拍桌子:“我死以后,身上盖的是党旗还是草席,都不知道呢!”

见完韩露的康大光心情烦闷,驱车来到于明辉的别墅,进门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于明辉泡好一杯茶,端过来,放到康大光面前的茶几上,笑着打趣道:“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去您家里就行,您还自己来一趟。”

康大光粗声粗气地说道:“家里憋得慌,出来走走,散散心。你这儿又没女人,我来也方便。”

看到于明辉腼腆地笑,康大光突然冒出一句:“龙太太暂时不回上海了。”

“喔?”

于明辉故作意外。康大光闭上眼睛自顾自说道:“我刚把她从保密局弄出来,她马上就回上海,这不合适。”

“也是。别人容易说三道四。”

于明辉随口附和着。康大光顿了顿又说道:“刹车线的事情,罗美慧是在挑拨你和韩露的关系。你心里要有数。”

“这个我明白,她这是捕风捉影。”

“嗯,军统那帮人都没实话,你少跟她们掏心。”

“不会的。”

看到于明辉信誓旦旦的模样,康大光才松了一口气,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于明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要不,我找个机会跟龙太太谈谈?免得误会。”

康大光想了想:“可以。我来安排。”

于明辉有些迫不及待:“什么时候?”

“你等我的信儿吧。”

康大光说完又想起了一件事,道:“另外,新的兵力部署计划调整出来,得赶紧弄到呀!”

说着拿出一些钱,放到茶几上:“这钱,你拿去给冯参谋。”

于明辉立即起身,把钱收好:“我这就去。”

康大光叮嘱道:“你自己叫辆车去,手脚都干净点。”

于明辉点点头,又故意做出不放心的样子往外看了看。康大光立刻便明白了,给于明辉使个眼色:“你把张小龙叫进来。”

于明辉朝门外喊了一声:“小龙。”

张小龙听到叫自己,连忙进来。康大光拉下脸:“张副官,刹车线的事,我想再了解一下。明阳,你去帮我把文件取回来。”

于明辉答应一声后起身出门。

看见于明辉离开,张小龙有些战战兢兢,声音直抖:“司令……”

康大光横眉冷对,大声质问道:“这都多长时间了,怎么还没什么结果?你这个副官怎么当的?”

张小龙额头开始冒汗:“司令,卑职一直在查,技术部那边也没有……”

“闭嘴!”

康大光打断:“那天,是你开的车吧?”

听完这句,张小龙一激灵,腿一软差点跪地上:“司令,天地良心,这事跟我没关系啊!”

吃过晚饭的冯参谋正在客厅灯下看书,听见有人敲门。打开房门,一看是于明辉,惊喜不已:“于大哥。请进请进。”

于明辉笑道:“路过,顺便进来坐会儿。不会不欢迎吧?”

冯参谋一边泡茶一边说:“怎么会呢!”

寒暄几句后,于明辉进入正题:“康司令让我问问你,兵力部署修改方案现在到什么进度了,他有点着急。”

“差不多了。请于大哥转告康司令,一旦定下来我会立刻呈给司令的。”

冯参谋忙躬身答道。于明辉有了上次的教训,不无担忧地问道:“这回不会改了吧?再改李长维又得大闹江防司令部,他那脾气真是让人受不了。”

冯参谋想了想:“他就是头顺毛驴,逆着摸,谁的面子也不给。不过人倒是没坏心。应该不会再改,再改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那最好。”

于明辉说着拿出一包钱放到桌上:“这个是康司令的意思,别推辞。”

冯参谋这次没有客气,大方地把钱收起来:“让司令放心,我一定尽力!”

于明辉不在意地摆摆手低头品茶:“这茶不错。”

“您见笑了,粗茶。要是知道您来,我就出去买点好的……”

冯参谋不由得脸红了。于明辉起身告辞,前后不到五分钟。其实他来冯参谋这儿只是借口,他的目标是保密局。

罗美慧办公室里一片黑暗,门锁突然“咔嗒”一声开了,于明辉悄无声息地闪身走进,蹑手蹑脚地的走到保险柜前,掏出手套戴上,用一把万能钥匙捅进锁孔,却怎么也打不开。他只好失望地离开了。

此时的罗美慧正坐在母亲身边,她边给母亲揉腿边问:“疼得厉害吗?”

罗母摸摸女儿的头:“多少年的老寒腿了,天气一变就这样,习惯了。”

“上次给您带回来的药吃了没有?”

“吃了。这病我知道,再好的药,也是管一时,管不了一世。以后你别分心了,别耽误了你的正事儿。”

罗美慧脸上有些羞愧:“什么事也没您的事大。”

罗母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头:“你呀,跟你爹一样,一忙起来就没个自己。我还不知道你们俩。”

罗美慧眯起了眼睛:“这不好吗?”

罗母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好。我二十岁跟了你爹,早先是罗营长的太太,再到罗司令的夫人。现在呢,是罗处长的母亲,人人见了都恭恭敬敬,你们干得越好,我也越沾光。”

“那是您的福气。”

“福气?”

罗母听罗美慧这么说,嗔了女儿一眼:“我要的福气你可是一直没给。”

“什么啊?”

问完罗美慧就反应过来:“嗨,您又来了。”

罗母悠悠道:“你也不小了,看看你小时候那些女伴儿,哪个现在不是夫唱妇随。你在苏州那个同学,去年来咱们家那个小高,孩子都快比她长得高了,多好。”

罗美慧撇撇嘴,不屑地说道:“像她们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闷也闷死了。”

罗母叹口气:“女人早晚得有这一步。你得明白,再能干的女人,没家庭,没孩子,也……”

还没说完,罗美慧就打断母亲,赶紧哄着:“好了好了,我抓紧就是了。”

“这话说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罗母拿眼瞪了一下罗美慧,罗美慧甚是无奈:“我抓紧,这次我一定抓紧。”

罗母起身认真地问道:“你要你的信仰,我要我的外孙。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快要下去见你爹了,你让我就这么下去,他也会怪我的。”

罗美慧眼神中闪现一丝茫然:“我看上的,人家不一定看上我。”

“有人选了?谁呀?”

看见母亲这般惊喜,罗美慧脸上禁不住飘起红云:“哎,我就是这么一说。这事急不得。”

深夜时分,保密局看守所里,何光和疤脸从楼道边走过来,一个戴帽男子被夹在中间。何光把号房门打开,把戴帽男子狠狠推了进去。那个男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这个号房,就在关押赵教导员的隔壁。两个号房之间,满是格状的铁栅。透过铁栅的空隙,赵教导员将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戴帽男子显然已经被动了刑,身上血迹不多,但衣服凌乱,帽子也没了沿,眼镜腿也折了,歪戴着,呻吟道:“能不能给口水?我想喝点水。”

何光一边给门上锁一边狠狠骂道:“让共产党给你吧。”

赵教导员看着特务走远,凑到铁栅边,试探地问:“犯什么事儿了?”

戴帽男子看了他一眼,不理会他,过一会喘着气靠到墙上,慢慢闭上眼,显得很虚弱。

赵教导员和戴帽男子就这么隔着铁栅默默地倚墙坐着。过了一会,戴帽男子又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赵教导员凑到铁栅边上,手一扬,扔过去一块馒头。戴帽男子看了一眼馒头,咽了一下口水,但却没有伸手去拿。赵教导员笑笑:“一天没吃东西了,垫垫吧。”

戴帽男子闭上眼,不搭话。

“你怕我害你?”

赵教导员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些,但发现那个戴帽男子仍是一动不动。他叹口气:“没下毒,吃吧。”

戴帽男子依然没反应。赵教导员有些急了:“我要是你,死也不做饿死鬼。”

这时戴帽男子才慢慢睁开眼,不屑地说道:“你倒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是白面馒头,哼!”

赵教导员见对方搭话了,笑起来:“他们不会让我饿死的,他们舍不得。”

谁知话还没有说完,戴帽男子又闭上了眼,不再理会赵教导员。赵教导员尴尬地离开铁栅,嘴里嘟囔着:“警惕性倒是挺高的。”

说着也靠着墙边闭目养神去了。

次日早晨,何光和疤脸从楼道里走过来,一直走到戴帽男子所在的号房门口才停下。何光掏出钥匙面无表情地开锁。闭眼休息的戴帽男子一惊,睁开眼,恨恨地瞪着他们。

赵教导员偷偷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只见疤脸流里流气地说道:“黄先生,又得麻烦您了。”

戴着手铐的黄先生嘴唇颤抖着,慢慢站起来。还没等他站稳,何光就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了出去。黄先生仿佛被抓到了伤口,疼得哎呦一声。何光无动于衷,任其喊叫,毫不留情地将他拽走。门哐当一声关上。赵教导员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很是悲痛。

同一时刻,韩露接到康大光的邀约,前往茶楼同他见面。她按照之前约定的时间地点,在一个阁楼的房间里独自等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韩露回头,看见于明辉从门外进来,顿时愣住了,继而喜出望外。于明辉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跟着,轻轻关上门,颤抖着声音小声叫道:“韩露!”

瞬间,泪水从韩露眼里流下,她捂住嘴,看着于明辉,无声地哭泣起来。两人同时冲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韩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于明辉,于明辉脸上挂着她熟悉的微笑。韩露把于明辉的眼镜拿下来,再看,笑了:“你真的是明辉!你……好吗?”

于明辉凝视着韩露:“我很好。”

韩露突然举起拳头捶他的胸膛:“你瞒我瞒得好苦!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于明辉解释道:“组织的决定……其实这样对你对我都更安全。”

韩露哽咽道:“可是我……我差一点……”

“差一点杀了我是吧?”

于明辉紧紧将韩露拥在怀中,开玩笑道:“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狠的。幸亏我命大,不然还真成了屈死的鬼。”

“你骗我,你一点也不安全!”

韩露看着故作轻松的于明辉直掉泪:“罗美慧、康大光,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威胁。罗美慧肯定怀疑你,不然她不会告诉我你们孪生兄弟的事,她不说孪生兄弟,我也不会把你当成仇人,就不会有那场车祸!”

韩露越说越激动:“这个女人太狠毒了,她很危险……”

“没事没事,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于明辉轻轻拍了拍韩露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安抚道:“本来罗美慧是怀疑我的,但是车祸以后,她的疑虑反而打消了。因为她怀疑你通共,所以你要杀我,反过来证明了我没有问题。所以你现在不用担心我,我倒是很担心你,你行动时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啊!”

韩露把头深深埋进于明辉怀里,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我会的。”

于明辉深情地望着怀中的爱人,摩挲着她的秀发,感慨道:“你比以前,成熟了。”

过了一会,韩露停住抽泣抬头问道:“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你会主动认我吗?”

于明辉严肃起来:“我和你相认不是怕你杀我。”

“是为了送情报?”

韩露有些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于明辉笑着点点头。这不确认还好,一确认韩露更生气,挣脱开于明辉背对他坐在凳子上。于明辉轻轻从后面搂住她,低沉却不失温柔地说道:“火鱼失踪了,一直联系不上。我这边的情报都是十万火急,必须立刻送到江北。长江目前全面禁航,连小竹排都要清查。南京城里所有电台被敌人拔掉的拔掉,监控的监控。现在能动的只有你的船,没有你,江北就是聋子瞎子,所以,我必须确保你的安全,不能再让你干傻事。”

他见韩露不说话了,又把她揽到怀里:“只要能经常看见你,我心里就踏实了。”

韩露泪眼婆娑地仰脸凝视着于明辉,柔声说:“见你一面,我就是死了,也不后悔了。”

于明辉和韩露好久没见,有说不完的话,两人紧紧挨着坐在桌前,于明辉懊恼地挠挠头说:“老赵……我对不起他。罗美慧把他看得太紧了,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他在里面受罪,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明辉你别这样!”

韩露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心疼地劝慰。于明辉继续说道:“还有火鱼,还有那么多同志,罗美慧手里的名单我必须尽快拿到!你听好,从明晚起,每天晚上你去一趟教堂忏悔室,那是我以前跟火鱼的交通点。那儿的墙壁上有一个可以活动的柜子,你沿着窗口向右上角的方向仔细摸就能摸到开关。如果我拿到名单,我会想办法送到那儿。你拿到后马上交给江北,同时尽快通知所有在南京的同志!记住了吗?”

韩露坚定地点点头:“嗯!记住了!”

窗外,传来钟楼报时的声音。于明辉侧耳听听门外,站起身来:“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韩露愣在那里:“能多待一会儿吗?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于明辉无奈地叹口气:“我也是,说一宿都说不完。”

韩露上前抓住于明辉的胳膊:“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于明辉捧起韩露的脸庞,有些不忍地说道:“我们必须尽量少见面,见得越多越危险!”

韩露点点头:“我知道。”

说罢忍不住又幽幽叹了口气。

于明辉去茶楼见韩露的时候,没想到罗美慧会光临自己的别墅。此时的她坐在沙发上,有些失望地看着周围。副官张小龙明显情绪不高,很沮丧。罗美慧的口气不像是询问一个怀疑对象,而是打听的语气:“去哪了?”

张小龙没有抬头,低沉地说道:“康大光叫走的,说是江防的事。”

“喔。什么时候走的?”

“有一阵儿了。”

看见罗美慧点头后沉默不语,张小龙突然带着异样的口气,哑着嗓子问道:“你找他……有事?”

罗美慧不由得心烦,严肃地瞪了一眼张小龙:“我是在工作。”

张小龙的表情更沮丧了。

再次回到号房的黄先生越发虚弱了,靠在墙上,一只胳膊被绷带缠住,看不出伤势,但有血渍渗出,嘴唇直哆嗦。铁栅边,赵教导员关切地看着他,小声地喊道:“黄先生。”

黄先生看看他,直喘粗气。赵教导员指指他的胳膊:“你,没事吧?”

黄先生垂下眼睛不吭声。赵教导员恳切地说道:“能挺住就千万别说。只要说了一句,他们就会更疯狂地对你。”

黄先生仍然不说话。

这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赵教导员赶紧退到一边。号房的门打开,王松山和乔三民带着几个特务走进来。乔三民蹲到黄先生面前,用手抬起他的下巴,挑衅地看他。黄先生扭过头索性闭上眼。乔三民笑眯眯地说道:“黄先生,看不出来啊,身子骨这么软,嘴倒是挺硬的。”

黄先生一脸痛苦,咬紧牙关,死撑住不说话。乔三民回头看王松山。王松山点点头。乔三民突然抓住黄先生受伤的那只胳膊,猛地一拽。只听黄先生一声惨呼昏厥过去。

“哗——”一盆冷水泼了过去。黄先生勉强睁开眼睛。王松山冷眼站在一边看着。乔三民恶狠狠地问黄先生:“日本人没投降的时候,你就入了共产党,对不对?”

“我没有。”

黄先生喘着粗气说。气急败坏的乔三民一把揪起他的头发:“你没有,那你是党国的好良民了?你爹养你这么大,就是教你策反你的师长投共产党的降?”

黄先生还是那句话:“我没有。”

乔三民大怒,两个耳光扇过去:“没有、没有,你他妈当我是傻瓜啊!”

王松山看得直皱眉头,不耐烦了:“挠痒痒有什么用。明天直接上刑架吧。”

说完一脸厌恶地转身出门。乔三民看王松山走了,狠狠冲黄先生脸上吐了一口口水:“呸!明天我再陪你好好玩!”

说完起身,带着特务们出门、上锁。黄先生抹去脸上的口水,舒了口气。

待特务们走远,赵教导员两手抓着铁栅,小声地叫着:“黄先生。”

黄先生看看他,慢慢开口了,神情坚毅地说:“我挺得住。”

赵教导员敬佩地看着他点点头。

和韩露别过之后,于明辉兴高采烈地找康大光汇报:“误会已经解除了,但她还是不太信任我。”

康大光安慰说:“女人胆小,正常的。”

于明辉笑笑:“有机会,您也帮我说说。”

“我的话她还是信的,你放心吧!”

康大光欣然应允。于明辉又道:“我就怕我们走得近了,罗美慧那边怀疑。”

“你不会是对她有点意思吧?”

康大光突然怀疑起来。

“您说笑了,我怎么敢。”

于明辉赶紧澄清,同时心底暗忖,在这紧要关头,千万不可马虎大意,被一点也不傻的康大光看出端倪。康大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于明辉半天,方才笑着说道:“龙啸声的女人,可不是随便能碰的。”

于明辉忙道:“学生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康大光放下了心,不无告诫地道:“你是自己人,她也是,明白这一点就好了。其他的,点到为止吧。”

说完点上一只烟看向了窗外。

罗美慧等于明辉等不及,径自回到办公室,召来几位部下。她把几份名单放到桌上。王松山、乔三民等人候在一边。罗美慧指指名单说:“这上边是第二批的名字,力度要更大,范围要更广。”

王松山、乔三民等人拿起各自分发的名单。罗美慧继续说道:“这几天我听到不少闲话。说什么上层腐败,说什么暗杀无用。从现在开始,我不希望听到这些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

话音刚落,乔三民抢着表白:“处座,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罗美慧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就好。不管是谁,再传这样的东西,一律革职,自谋出路。”

众人一凛,齐声回答:“是!”

罗美慧这才满意地环顾一下部属,鼓励道:“你们手上的名字,少一个,党国就离最终胜利近一步。到那天,咱们每个人的胸前,都会挂上勋章!”

次日,罗美慧带着何光和疤脸,手里拿着一些材料,从楼房里走出来。一个特务走上前报告:“处座,江防要塞的于参谋长找您。”

罗美慧惊喜地连忙问:“啊,他在哪?”

“在门外等着。”

“好。我马上过去。”

罗美慧点点头,跟身边的何光、疤脸交代了一下,就快步飞奔过去。

这是一个格调十分雅致的餐馆,罗美慧和于明辉有说有笑地边吃边聊。罗美慧面带绯红地问:“这个地方,是你选的?”

于明辉老实回答道:“以前康司令带我来过一次,我觉得不错,就订了个位子。你觉得怎么样?”

罗美慧侧身一笑:“我很喜欢这儿的味道。”

于明辉给她夹菜,开玩笑说:“老板说,这个菜是他们这儿的招牌。你尝尝,倘若名不副实,咱给他砸了。”

罗美慧笑了起来:“我又不是黑旋风,动不动就砸人家的招牌。”

于明辉也笑了,又给她夹了一道菜。罗美慧温柔地问道:“你喜欢南京吗?”

于明辉想了想:“喜欢啊。就是有点潮。”

罗美慧拍拍脑袋:“噢,我忘了你是北方人。”

“各有各的好。住久了,我倒是不想离开了。”

罗美慧一听很高兴,禁不住动情地说道:“那你就留下来吧。”

说完这话,觉得有些过了,低头吃饭,掩饰尴尬。于明辉大方地笑道:“你不撵我就行。”

一句话说得罗美慧怦然心动。于明辉见火候已到,故作随意地问道:“我听康司令说,你们这几天事情挺多的,我没打扰你吧?”

罗美慧摇摇头:“没有,再忙也要吃饭的呀!”

于明辉招呼着罗美慧吃菜:“嗯。那就多吃点。忙什么啊这几天?”

罗美慧一边吃一边应道:“一些乱事。上面的命令一会一个,应接不暇。”

于明辉凑到跟前小声说道:“前几天街上又是开枪,又是抓人的。是不是出事了?”

“你怎么对这个这么好奇?”

见罗美慧瞪大眼睛问自己,于明辉装作胆小的样子:“我也是老百姓,怕啊!”

罗美慧被他逗笑了:“我的人不会把枪口对准你的,你是美国回来的朋友嘛!”

那边气氛其乐融融,这边的小饭馆里,一张小桌上,却是愁云惨雾,残羹一片。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了。身着便装的张小龙独自喝着闷酒,眼神已经迷离了。他是在借酒浇愁。在他身后的桌上,几个愣头青模样的人也在喝酒,其中两个在划拳,声音很大。

张小龙的酒杯空了,抬头喊了一声:“伙计。”

没有人应,又喊了几声,伙计还是没有反应。原来他的声音全被划拳的声音盖住了。张小龙“腾”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冲划拳者吼道:“别吵了!”

声音骤然停了,划拳的愣头青们愣在那儿,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愣头青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挑衅地拍着桌子:“谁吵了?”

张小龙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倒酒,没有理睬。其他几个人一看这架势,“哗啦”全都围了过来。愣头青推了一把张小龙:“哎,我跟你说话你听不到?你是聋子啊?”

“你说谁是聋子?”

张小龙站起身来。愣头青看眼前的张小龙文文弱弱的,轻蔑地说道:“说的就是你。”

张小龙举起刚倒好的酒,泼了愣头青一脸。另一个愣头青急了,一拳砸过去:“去你妈的!”

张小龙猝不及防被砸倒在凳子上,那个满脸是酒的愣头青也冲过来,揪住他的胸口:“不想活了是不是……”

几个人都围了上去。一片混战。突然“啪”地一声枪响。众流氓吓得都愣住了。饭馆里的人全吓了一跳。张小龙从人群中站起,头发凌乱,手里拿着枪,双眼通红,叫嚣:“来啊,打我啊!来啊!”

要塞参谋长办公室里,衣冠不整的张小龙满脸通红,酒精还没散去。他的配枪放在桌上。于明辉大声训斥着:“你说,你今天像什么样子?”

张小龙低头嗫嚅着:“参座,卑职错了。”

于明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们不是警察局,也不是保密局,我们是江防要塞。你在饭馆当众开枪,还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是要受处分的,你明不明白?”

“明白。”

张小龙小声回答道。于明辉看他这个样子,摇了摇头问:“喝了多少?”

“一瓶。”

于明辉心里有些困惑,不明白他怎么会喝这么多的酒,皱着眉头道:“一个人跑饭馆喝这么多酒,康司令要是知道了,你让我怎么说?”

张小龙低头,声音小得像蚊子:“请参座处分。”

“你说得容易。怎么处分?”

于明辉在地上转来转去:“大了你受不了,小了别人说闲话。你教教我。”

张小龙偷眼看于明辉,眼中充满憎恨。

虽是午后时分,保密局号房里依然阴暗如常,黄先生憔悴不堪,坐在地上。一只脚上裹着绷带,浸满血渍。赵教导员隔着铁栅关心地问:“疼吧?”

黄先生点点头:“钻心,一阵一阵的。”

经过几天的相处,两人已渐渐熟络。赵教导员安慰道:“疼得时候想想别的事,那些让你高兴的事,以前的,小时候的,都行,想着想着,就忘了这个了。”

黄先生苦笑一声:“你那耳朵,当时没了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赵教导员认真地说:“别笑,真的管用。”

黄先生叹口气:“没关系。跟那两个牺牲的人比,少只脚又算什么。”

赵教导员一愣:“哪两个?”

黄先生声音低沉下来,句句透着悲哀:“他们给我上刑的时候,说今天又抓了三个人,两个已经死了。”

赵教导员听了神情顿时黯然下来。

时至黄昏,太阳的余温慢慢散去,罗美慧坐在办公桌后,于明辉坐在罗美慧对面,面前放着一杯茶。于明辉一边说话,一边注意罗美慧办公桌上的文件:“不管怎么说,小龙毕竟是你派的人,他在饭馆打架,还开了枪,这事要是处理得不好,我怕影响到你。所以跟你商量商量,你看怎么办比较稳妥。”

罗美慧安然一笑:“该怎么处分,就怎么处分。你不用考虑我。”

于明辉发现罗美慧办公桌上文件很多,但他没有看到类似名单的文件。他收回目光笑笑说:“我怎么能不考虑你呢,现在流言满天飞,都说要塞和保密局不和,处理不好更落人口实。”

罗美慧停下手中的活,皱着眉头道:“这个张小龙是怎么回事?”

于明辉安慰道:“你也别生气。男人喝点酒,把控不住自己很正常。”

罗美慧觉得有些失颜,失望地说道:“你刚回国的时候,我看他聪明勤快就推荐给你了,本来是想他能照顾好你的,没想到反而给你招麻烦……不行,我得好好训训他。”

说着罗美慧拿起电话就要拨号。

“别,不是什么大事……”

于明辉假意起身阻止,实则故意把面前的一杯茶碰倒,茶水洒了满桌。他不无歉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把文件一份一份拿起来甩着水,终于看到了他要找的暗杀名单文件,封面写着几个大字:“党内亲共分子清查名单”。于明辉装作甩水,顺便将名单粗略翻了翻,他撇眼看到里面是一张张像档案一样的表格纸,写有人名,履历,贴着照片。

罗美慧不愧是军统之花,她看到于明辉在慌忙地擦桌子收拾文件,警惕性很高地迅速把文件拿过来笑笑说:“不碍事的,我来吧。”

于明辉一脸愧疚:“真是不好意思……”

边说边看着罗美慧把桌上的文件收拾好,背过身,用一串钥匙中的一把打开保险柜。于明辉牢牢记住了那把钥匙的特征。罗美慧把所有文件都放了进去,锁上,回身,发现于明辉很规矩地背对着自己,没有起任何疑心。她边把保险柜钥匙放进包里边说:“张小龙的事交给我处理吧,过几天你自己配个副官,他不适合你了。”

于明辉目光追着那串钥匙,直到罗美慧把它放进包里,然后大度地说道:“哦,你教训教训他就行了,我也习惯身边有他了。下班了,你回家吗?”

罗美慧舒舒腰身:“是的,难得早回家一天。”

于明辉犹豫下说:“那我……我送你吧!”

罗美慧听见有点意外,欣然接受:“那就有劳于大参谋长了。”

说罢两人一起出了办公室。

于明辉把车稳稳地停到罗府门口,和罗美慧一起下车。罗美慧有点羞涩,仍鼓起勇气问道:“要不,你进去坐坐?”

于明辉沉吟一下:“明天吧,今天没准备,两手空空。第一次见伯母怎么能空手来呢?改天正式拜访!”

罗美慧像少女般绽放出花一般的笑容:“好,一言为定。”

于明辉转身跳上吉普车,朝罗美慧摆手再见。罗美慧看着远去的车。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吉普车停在一家百货商店门口,于明辉手里拿着一个纸包从商店里走出来。过了一会,他又从旁边的药店走出,边走边把一个瓶子放进纸袋。他环顾下左右,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开了一间房,屋内房间简陋,一张小桌子摆在房间中央。他把之前从百货店里买的东西一个小盒子拿出来,打开是印泥盒,印泥很厚;接着是一袋白糖;一支细杆毛笔;一瓶标有繁体字标签的止咳糖浆;几张白纸。

只见他把止咳糖浆倒进脸盆里,将空瓶放在桌子上;然后把半袋白糖倒进一个不大的水杯里搅匀,再倒进止咳糖浆瓶里;然后把毛笔杆锯断,做短,大概长度可以放进口袋;做完这些,他拿起瓶子,喝了一口止咳糖浆瓶里的糖水,由于过甜,直皱眉头……

第二天,按照约定好的时间,罗母和罗美慧在家焦急地等着于明辉。不大一会儿,于明辉便昂首挺胸地从外面走进。他特意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很精神,手里满满拎着礼物,一进门就恭敬地问候罗母:“伯母好。早就该来拜访,一直忙工作,还请您海涵。”

罗母把于明辉拉到沙发上坐下,细细端详,喜不自禁:“仪表堂堂的,看着就让人喜欢!父母还在吗?”

“都不在了。抗日战争时没的。”

罗母听了有些心疼:“喔。太可惜了。那,兄弟姐妹呢?”

说起兄弟,于明辉顿了顿:“就有一个弟弟,也不在了。”

“上哪儿去了?”

罗母刨根问底地打听着。

“妈,你怎么什么都问啊。”

罗美慧红着脸埋怨母亲。其实她看到于明辉今天能来,而且发现他今天是特意收拾了一番,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心里是相当满足和激动的。她说着偷偷给母亲递了一个眼色。罗母有些尴尬地说:“啊,不合适啊?”

于明辉大度地笑笑,不以为意地说道:“没事,伯母,您问吧。”

“还没成家吧?”

罗母对于明辉的印象挺好,于是直奔主题。罗美慧看母亲像端详女婿似的,不好意思了,说道:“你们聊,我去后面看看饭菜。”

罗母拉着于明辉问个不停,而于明辉的注意力则集中在罗美慧的包上,此刻它就静静地挂在客厅一角的衣架上。

“你还没告诉我你成家了没有呢?”

罗母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再次郑重其事地问道。于明辉摇摇头:“没有,我之前一直在美国,刚回来没多久。”

“有看上的吗?”

罗母急切地追问。于明辉挠挠头,装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工作太忙,没怎么想这个。”

这时罗美慧从里面出来,对于明辉甜蜜一笑:“我妈话多,你别见笑。”

罗母瞪了一眼罗美慧,继续拉住于明辉不放:“这可不行,男的女的都一样,到了岁数,就得成家。成家了心里才踏实,对事业也有好处。”

于明辉诚恳地点点头:“您说得是。”

罗美慧又进了后面的厨房,端了一个菜出来。羞涩地说道:“妈,有一服药是饭前吃的,我给您热好了,您趁热喝吧。”

罗母拍拍脑袋:“嗯,瞧我这记性,不说又忘了。”

见罗母起身,于明辉赶紧跟上:“我扶您过去。”

罗母笑着推辞:“自己来吧。什么时候老得人扶着才能走,那可就麻烦啦。”

“您比我想的年轻多了。”

于明辉恭维道。罗母乐颠颠地进了里屋。一旁的罗美慧笑眯眯地看着于明辉说:“我妈就爱听这个。”

说完也转身进了厨房。机会终于来了。于明辉迅速从兜里掏出印泥盒,又一个跨步上前把罗美慧包里的钥匙掏出来,找到保险柜钥匙使劲在盒子里摁了一下。他刚刚摁完,还没来得及把印泥盒放回兜里,钥匙也没放进包里,罗母出来了。他一惊,用手挡住印泥盒,装作在参观屋子里的陈设。罗母直勾勾盯着他,一直冲他走了过来。于明辉紧张地后背出了汗,快步走到沙发边上。罗母自嘲地笑笑,对于明辉说:“真是老了,每次都忘了拿药引。”

于明辉用手捂着印泥盒,也附和着微笑。他趁着罗母转身回里屋的短暂时间,飞快地把印泥盒装起来,把钥匙放回去。他刚刚把钥匙放好,罗美慧就端了一盘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亲热地招呼说:“于大哥,上桌吧。”

于明辉暗自舒了一口气,站起身,笑着去接菜。

于明辉终于吃完了饭。他一出罗家,就侧身走进街头一家修锁店,将印有钥匙印的印泥盒递给老锁匠,简短地说道:“配钥匙。”

老锁匠皱着眉头看了看,把盒子递还给他:“你找别人吧,我就是图个能吃饱,不想惹麻烦。”

于明辉拿出一叠钱没有数就递过去:“您放心,我不是贼。我有急事。”

“什么时候要?”

老锁匠接过钱,捏了捏数量,沉吟一下问道。

“现在。”

于明辉冷冷答道。

圆月当空,四周一片寂静。保密局行动处院子里,于明辉慢慢从墙角站起,轻手轻脚往处长室的方向走去。他慢慢潜到处长室门口。左右观察,没有动静,才用钥匙小心地插入锁孔,一拧,门开了。他慢慢打开门,侧身闪进。进了罗美慧办公室,他并没有直奔保险柜,而是慢慢地蹲下,像是在耐心地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找到了一条线,一条极细的铁丝横在门口到保险柜的必经之路上。不是事先检查,很难发觉。他小心迈过铁丝,悄悄走到保险柜前,用配好的钥匙开锁,咔嗒一声,保险柜门开了。他迅速地拉开保险柜的门,把里面的文件都取出来,找到那份名单。

他接着把事先准备好的用止咳糖浆瓶装的高浓度糖水、毛笔、白纸拿出来,照着名单开始用毛笔蘸着糖水在白纸上用特殊符号进行速记。糖水写在白纸上,待印迹干后看上去还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直到最后一个名字写好,他迅速把文件按照原来的顺序和位置放回保险柜,锁好。然后装好工具,悄然出了门。

他又回到先前的那个小旅馆内,在桌旁坐定,小桌上有一只点着的蜡烛。他把用毛笔蘸糖水在上面写过字的白纸在烛火上方慢慢烤,渐渐地,白纸上显出淡褐色的字体。一组组速写代码组成一个个名字。

第二天一大清早,于明辉就匆匆走出别墅。偶尔回头瞄一眼,然后漫不经心地继续前行。他知道在自己身后,张小龙正远远地跟在后面。他转身进了一家百货商店。跟在后面的张小龙怕进去被发现,就利用橱窗内的模特挡住自己,往里面看去。只见商店里的于明辉正拿着一串项链,仔细地看着。一旁的老板用期盼地眼神等着他作决定。橱窗外的张小龙似乎猜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变得阴郁起来。

于明辉出了商店,转身走进旁边的教堂,匆匆走进忏悔室,把一叠纸放进忏悔室内平时和火鱼交接情报的隐秘小柜子里。然后看看左右匆匆走出。

正如于明辉预料的那样,张小龙没有再继续跟踪他,而是来到了罗美慧的办公室。罗美慧见张小龙阴着脸,有些奇怪地问他有什么事。张小龙道:“于明阳一个人去外面了。”

罗美慧不以为然:“去干什么了?”

张小龙有些低落:“没干什么,买东西。”

“买东西?”

罗美慧对张小龙报告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有些意外。张小龙抬眼看了一眼罗美慧,又垂下眼,闷闷地说到:“过几天,你应该就会收到了。”

罗美慧惊讶不已:“收到什么?”

张小龙酸溜溜地说道:“礼物。”

何光开门将黄先生送回号房。黄先生显然被上了刑,很痛苦,一直干呕。赵教导员关切地看着他。许久,黄先生才平静下来,靠在铁栅上。赵教导员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黄先生压着嗓子说:“老赵,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别这么客气,您说。”

赵教导员点点头。只见黄先生绝望地说:“能不能给我搞点药。”

“药?”

赵教导员很是意外。黄先生点点头:“我怕我扛不住。不如来个痛快的,也免得这么受罪。”

赵教导员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安慰道:“黄先生,您不会有事的。”

“太难受了。”

黄先生一脸痛苦地说。

“挺一挺就过去了,你能多活一天,就离我们的部队打过长江来救咱们出去近一天。”

赵教导员努力劝导道。黄先生充满血丝的眼睛微微放出一丝光,想了想点点头:“我尽量吧。”

“你一定可以等到那天的。”

赵教导员举了举拳头,鼓励他。黄先生苦笑一声:“外面的人也在想办法,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救我。要是可以,我把你也带出去。”

赵教导员疑惑地问:“外面的人?”

黄先生小声说道:“咱们的人。他们会去疏通国民党的高层,你也要坚持住。”

赵指导员苦笑一声道:“就是蒋介石说了话,他们也不会放我的。”

江北。华野敌工部会议室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陆明手里拿着一张纸,匆匆走进会议室。几个小组长已经等在屋里。陆明有些激动地说:“暗杀名单到了。”

小组长们都为之一振。陆明让大家坐下,布置道:“单线、单人,点对点地传出去,每一条线,中间都不能断,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上一个环节的人负全责。传我的话,马上把名单分派出去,抓紧每一秒的时间,他们已经在悬崖边上了,不能再让我们的任何一个朋友掉下去。”

张小龙这天情绪大好,原来他又收到了来自美国的航空信件。他拿着信匆匆走向于明辉的办公室。

于明辉展开信纸,快速浏览信笺,只见邱曼丽在上面写着:“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五角大楼近期将组织一个赴华顾问团,考察国共两党和谈事项。上层已找我谈话,请我以《纽约时报》记者的身份随团采访。三天了,每天晚上我都能梦到和你团聚的那一刻……”

看完信,于明辉呆若木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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