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会吧。”我说道,接着一耸肩膀:“哎哟,如此说来,您到了外国就再也无法写作,您的生活也就失却了意义。我不搞写作,可事物于我来说好像书对您一样重要。”

刘易斯一时缄默不语。“可是您爱我吗?”

“爱。”我说,“我对您的爱至死不渝。”我握住他的双手:“刘易斯,我每年都可以来。如果我们肯定每年都可相见,那就再也没有分离可言,那只是等待。当人们相爱甚深时,可以在幸福中等待。”

“如果您像我爱您那样爱我,那为什么要虚掷我们四分之三的生命去等待?”刘易斯问道。

我犹豫不决。“因为爱情并不是一切。”我说道,“您应该理解我,对您来说也是这样,爱情不是一切。”

我的声音在颤抖,我的目光在苦苦祈求刘易斯:但愿他理解我!但愿他对我保持这份爱,它虽然并非一切,但失去它我将不复存在。

“对,爱情并非一切。”刘易斯说。

他神色犹豫不定地凝望着我。我热烈地说:

“我并不会因为珍惜其他东西就会减少对您的爱。不要责备我。您不要因此而不再那么爱我。”

刘易斯摩挲着我的头发:“我认为要是爱情对您来说就是一切的话,我就不会那么深深地爱您:因为那样的话就不再是您了。”

我的双眼噙着泪花。他接受了我的一切,连同我的过去、我的生活以及我们彼此分开的一切,我们的幸福得救了。我扑进他的怀里:

“刘易斯!要是您不理解我,那我该多么痛心啊!可您理解了我,多么幸福啊!”

“您为什么哭呀?”刘易斯问道。

“因为我害怕:要是失去您,我就再也不能活下去了。”

他碾碎了我面颊上的一颗泪珠:“别哭。当您哭泣时,害怕的是我。”

“现在我哭是因为幸福。”我说,“因为我们一定会幸福。当我们相会之时,我们可以为全年储备幸福。是不是,刘易斯?”

“是,我的高卢小丫头。”他满怀深情地说道。他吻着我湿漉漉的面颊:“真怪,有时您在我眼里是一个十分聪慧的女人,可有时您十足就是个孩子。”

“我想我是个蠢女人。”我说,“可要是您爱我,这无所谓。”

“我爱您,愚蠢的小丫头。”刘易斯说道。

翌日清晨,坐在驶往克萨尔特南戈的车上,我心里喜气洋洋。我再也不恐惧未来、恐惧刘易斯、恐惧言语,我一无所惧。我平生第一次敢于大声谈论计划:来年,刘易斯将在密歇根湖畔租一幢房子,我们一起在那儿消夏;再过两年,他来巴黎,我领他看看法国和意大利……我把他的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他微笑着点头表示赞同。我们穿过密林,天下着雨,那般温暖、那般芬芳,我垂下了窗玻璃,让自己的脸庞尽情感受。一些牧人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经过,他们身上都穿着草衣,背上仿佛驮着茅草屋顶似的。

“我们真的处在海拔四千米高度?”刘易斯问道。

“据说是。”

他摇摇头:“我不相信。不然我准眩晕了。”

远处,那高原如同冰川一般高峻,树木郁郁葱葱。从前我总觉得这像奇迹一般令人难以置信,而今我亲眼目睹了,它们变得如同法国的牧场一样自然。确实,这危地马拉高原,连同它那沉睡的火山、湖泊、牧场和那迷信的农夫,与奥弗涅山区颇为相似。我对这一切渐渐开始感到倦怠,可两天后我又很高兴地下山前往海滨。多么美妙的下山旅行啊!拂晓时分,我们抖抖索索地行进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路边是空气清新的牧场。渐渐地,早落性植物不见了,出现了一片片灰蒙蒙的植物,似海浪般高低起伏,那叶子硬邦邦的,如同上了釉一般。高山牧场披挂着晶莹的白色露珠,山脚下出现了一个孤零零的安达卢西亚人村寨,村前村后长满了木槿属植物,盛开着叶子花。转了几道急弯之后,我们又穿过了几条并行的山道,最后置身于一片片香蕉种植场中。只见到处散落着一座座茅草小屋,一些印第安女人裸露着Rx房在周围溜达。莫扎特南戈车站是一片集市,一些妇女坐在铁轨上,身边摆着裙子、小包和家禽。远处敲响了钟声,一些雇员开始又喊又叫,随着一阵古老的蒸气声和铁轨声,一列小火车出现了。

我们整整花了十小时才走完了与危地马拉相隔的一百二十公里路程。次日,一架飞机飞越了昏暗的山区和一条灯光闪烁的海岸线,用了五个小时把我们送到了墨西哥城。

“终于见到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城市!一座新鲜事不断涌现的城市!”刘易斯在出租车上说道,“我就喜欢城市!”他补充道。

“我也是。”

我们预定了旅馆,旅馆里已经有信件在等着我们。我在房间里坐在刘易斯身边读着来信。如今我已经可以思念巴黎的生活而不至于产生某种行窃的感觉;如今我与他分享着一切,哪怕那些将我们彼此分离的东西。罗贝尔好像心绪颇佳,他说纳迪娜虽然忧伤但却平静,波尔差不多也已痊愈。一切都很好。我对刘易斯微微一笑:

“谁给您写的信?”

“我的出版商。”

“他们说些什么?”

“他们想要我生活的详细经历。为了推出那本书,他们打算隆重宣传一番。”刘易斯声音阴郁。我用目光询问着他。

“这就是说您可以赚到大笔钱,是吗?”

“但愿如此!”刘易斯说。他把来信放进口袋:“我得马上给他们回信。”

“为什么要马上回?”我问道。“我们先去看看墨西哥城吧。”

刘易斯哈哈笑了起来:“一只那么小的脑袋!却有两只永远看不厌的眼睛!”

他在笑着,可他那声调中隐含的某种东西令我感到慌乱不安。“要是您讨厌出门,那我们就留下。”我说道。

“那您岂不太遗憾了!”刘易斯说。

我们沿着阿拉梅达大街走去。人行道上,一些妇女在编着巨大的花圈,还有一些女人在悠闲漫步;一家殡仪馆的门楣上欢快地闪烁着“阿尔卡扎尔”几个字;我们走过了一条宽阔的大街,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接着我们又进了几条杂乱不堪的小街小巷。初步看去,墨西哥城很惹我喜欢。可刘易斯忧心忡忡。我对此并不感到大惊小怪。有些事情往往一时冲动就突然决定,可面对一只要收拾的旅行箱或一封信,他常犹豫不决,一愣就是几个小时。吃晚饭的时候,我任他独自苦苦思索。一回到房间,他便坐了下来,面前铺着一张白纸。他微张着嘴巴,目光呆滞,酷似一条鱼。还不等他写出半个字来,我便昏昏入睡了。

“您的信写好了?”第二天早晨我问他。

“写好了。”

“您怎么那么讨厌写信?”

“我并不讨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啊!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是您的一个病人似的。去散散步吧。”

这个星期里,我们经常漫步。我们登上了高高的大金字塔,乘着饰满鲜花的小船游览,又在哈利斯科大街溜达,参观了可怜巴巴的集市场、舞厅、音乐厅,还在郊区游逛,在一些声名狼藉的酒吧里喝特甚拉白酒。我们还打算在墨西哥呆一段时日,用个把月时间参观一下这个国家,然后再回芝加哥住几天。可是一天下午,我们正在房间午休,刘易斯突然对我说:

“我星期四必须抵达纽约。”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到纽约?为什么?”

“我的出版商要我去。”

“您又收到信了?”

“对,他们邀请我去半个月。”

“可您不一定非得接受邀请。”我说。

“问题正是我不得不接受。”刘易斯说,“在法国也许情况不一样。”他补充了一句,“可这里,一部书就是一桩买卖,如果想要赚钱,那就非得去管。我不得不去见一些人,参加一些集会,接受答记者问。这很没有意思,可情况就是这样。”

“您没有预先告诉他们您在7月份之前没有空吗?不能把一切事情都推到7月份以后吗?”

“7月份是个不吉利的月份,要等得等到10月才好:可太迟了。”刘易斯烦躁地补充道:“我吊在那些出版商的钩子上过日子已经四年了。要是他们一心想要捞回本钱,我可没有法子阻拦他们。我也一样,如果想继续写我喜欢的东西,我也需要钱。”

“我理解。”我说。

我理解,然而我心里却感到一片空虚,真奇怪。刘易斯又笑了起来:

“可怜的高卢小丫头!只要不遂她的心愿,她就这么一副可怜样!”

我脸霍地红了。确实,刘易斯从来就是想让我高兴。他就这一次关心一下自身的利益,我不该有被耍弄的感觉。他无疑觉得我自私自利,所以他的话声才有点儿咄咄逼人。

“这是您的过错。”我说,“您太宠我了。”我嫣然一笑:“噢!在纽约城一起散散步挺美的。”我说道,“只是一想到要改变我们的计划,我精神上有点儿受不了,况且您事先都没有打声招呼。”

“那要怎么对您说呢?”

“我一点儿也不埋怨您。”我乐哈哈地说,用目光询问着刘易斯:“他们在第一次来信中就对您发出邀请了吗?”

“对。”刘易斯说。

“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知道您听了会扫兴的。”刘易斯答道。

他那笨拙的神态使我心里发软,现在我方明白他当时回信为何那般艰难,他是想尽量使我们的墨西哥之行能善始善终,而且打定主意,非要达到目的,从而认为没有必要引起我的不安。可惜他失败了。于是他现在便又尽力显出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我的惋惜感有点儿惹他生气。他这人宁愿气呼呼的,也不愿愁眉苦脸,我理解这一点。

“您完全可以告诉我,我并不那么脆弱。”我满怀柔情地对他微微一笑:“我瞧您太宠我了。”

“也许。”刘易斯说。

我心里又一次感到慌乱。“我们要改变这种情况。”我说,“等到了纽约,由我来满足您的一切心愿。”

他笑着看了看我。

“真的?”

“对,真的。轮流嘛。”

“那好,别等到去纽约了,现在就开始。”他抓住我的肩膀:“来遂遂我的心愿吧。”他有点儿挑衅地说。

我第一次在把嘴送给他的同时心里在想:“不行。”可是我向来没有说“不”的习惯,我不会说。要不费力气就改变这种习惯为时已晚。当然,也有过那么两三次,我嘴里说“好”,可心里并没有真正产生欲望。尽管如此,一般来说,我的心总是默认的。可今天情况迥然不同。刘易斯话中有着一股子蛮横的味道,我听了感到气恼。过去,他的言谈举止从来没有引起我的不快,因为那就像他的欲望、情趣与他的爱一般自然;今天,当我投入这番普普通通的亲昵行动时,心里别别扭扭的,觉得古怪、浅薄、失礼。我同时也注意到了刘易斯没有对我说:“我爱您。”他上一次可是什么时候说的?

继后的日子,他一直没有说过这句话,嘴里只挂着纽约。他在1943年去欧洲前在那儿呆过一天,如今迫不及待要故地重游。他希望能在那儿见到几位芝加哥的旧友;还指望许许多多其他东西。未来与过去在刘易斯的眼里比现在要重要得多;我就在他的身边,而纽约远隔千里,然而却是纽约城牵挂着他的心。对此我并不太痛苦,可他那副快乐的劲头不禁使我黯然神伤。难道他一点儿也不留恋我们耳鬓厮磨的时光?往事历历在目,类似的情况经历得太多了,我真担心他已经对我感到厌倦;也有可能他对这种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纽约天气炎热。滂沱的夜雨结束了。一大早,天就开始燃烧。刘易斯早早离开了旅馆,我独自在排风扇的轰鸣声中昏睡。我读了点东西,洗了几次淋浴,写了几封信。到了6时,我稍事打扮,便等待着刘易斯。他在7点半钟回到旅馆,一副兴奋的样子。

“我又遇见了费尔顿!”他对我说。

这个费尔顿,他跟我谈了不少,此人夜里当击鼓手,白天开出租汽车,整天整夜吸毒;他妻子干街头拉客的营生,和他一起吸毒。由于严重的健康原因,他们夫妇俩离开了芝加哥,刘易斯不知道他们的确切地址。跟他的经纪人和出版商谈毕后,他便开始寻找他们的踪迹,几经周折,终于在电话里与费尔顿接上了头。

“他在等着我们。”刘易斯说,“他要领我们去看看纽约城。”

我更喜欢与刘易斯独自消受夜晚,可还是激动地说:“见识见识纽约城,我挺高兴的。”

“以后他还会带我们去许多没有他便无法发现的地方。那些地方,您的那些精神分析专家朋友肯定没有给您展现过!”刘易斯快活地说。

外面,天气潮湿闷热。在费尔顿的那间小顶楼上就热上加热了。费尔顿身材高大,但脸色苍白,他使劲摇晃着刘易斯的双手,笑得很开心。实际上,他并没有让我们领略纽约城的多少东西。他妻子把两个小伙子领到了家中,还带了许多罐啤酒。他们一罐接着一罐地喝着酒,一边议论着一些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这些人有的刚刚被投入监狱,有的不久就要出狱,有的正在四处寻找上下打点的办法,有的已经找到后门。他们还谈论贩卖毒品以及在本地警察身上需要花多少钱等一些事情。刘易斯听得十分开心。接着我们去第三大道的一家小酒店吃了猪排,然后他们又继续长时间地谈天说地。我实在厌倦,感到十分沮丧。

后来几天,我的心境一直不好。有一点我绝没有看错,一到纽约城,刘易斯便感到了几分失望。他不喜欢这儿的人们强迫他接受的生活方式,讨厌那些时髦的社交活动和宣传广告。他毫无兴趣地去参加午宴、晚会、鸡尾酒会,回来时更是闷闷不乐。我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刘易斯有气无力地建议我陪他参加活动,可今年,毫无结果的相聚我并不感兴趣,甚至连与旧友重逢也不乐意。我独自漫步街头,心里很不踏实;天气酷热,脚下的柏油在融化,我不一会儿便浑身是汗,为刘易斯而感到烦闷。最糟糕的是当我们相聚时,也提不起快乐劲来。刘易斯讨厌说那些令人厌倦的聚会活动,而我又没有任何东西可谈。于是俩人便去影院,还看了一场拳击比赛和一场棒球比赛,而且费尔顿也经常陪我们一起前往。

“您对费尔顿没有多少好感,是吗?”有一天刘易斯问我。

“主要是我对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对我也一样。”我说道,两只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刘易斯:“您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不是扒手就是吸毒者,要么就是拉皮条的?”

刘易斯一耸肩膀:“我觉得他们一个比一个有趣。”

“您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吸毒的欲望?”

“噢!没有!”他匆忙说,“您很清楚,对所有危险的东西我都喜欢,可敬而远之。”

他是在打趣,可说的是实话。凡是有危险的、无节制的或不合乎常理的东西都让他着迷;可他却打定主意不冒险、有节制、合情合理地生活。正是这一矛盾常常使他焦虑不安、犹犹豫豫。他对我的态度中莫非也有这种矛盾的表现?我忐忑不安地暗暗自问。刘易斯曾经无所顾忌、狂热地爱过我。他现在是否追悔莫及?反正我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近段时间来他变了。

这天晚上,他进房间时显得格外高兴。下午他为一家电台录了答记者问,我担心情况再糟不过了,没料到他乐呵呵地亲了我:

“赶快修饰一下!我要与杰克-默里共进晚餐,您跟我一道去。他渴望与您结识,我也希望您与他认识一下。”

我没有掩饰失望的心情:“今天晚上?刘易斯,难道再也不能就您我俩人在一起度个夜晚?”

“我们早早就与他告辞!”刘易斯说道。他掏出皮夹克口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从衣橱中拿出那套新的衣服。“对一个作家产生好感,这事可不常有。”他说,“如果我说默里准能惹您喜欢,您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您。”我说。

我坐在梳妆台前,又打扮起来。

“我们是去中央公园的露天餐厅吃晚饭。”刘易斯说,“据说那地方十分美丽,吃得也极好。您觉得怎么样?”

我微微一笑:“我说呀,要是我们俩能早点腾出身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刘易斯一副迟疑不决的神态望着我:“我多么想让默里惹您喜欢。”

“为什么?”

“啊!我们确实已经制定了自己的计划!”刘易斯声音快活地说,“可无论如何得让他惹您喜欢,不然就不行了!”

我目光不解地询问着刘易斯。

“他在一个小村寨有一幢房子,离波士顿很近。”刘易斯说,“他邀我们上那儿去玩儿,我们愿意玩儿多久就玩儿多久。这要比回芝加哥有意思多了,在芝加哥,天气该比这里还热。”

我心底重又感到一片巨大的空虚:“他是不是住在那幢房子里?”

“他和妻子带着两个孩子住在那儿。可别担心。”刘易斯以略显挪揄的口吻补充道,“有一间房子留给我们俩用。”

“可是,刘易斯,这最后一个月的时光我不愿与外人一起度过!”我说,“只要单独与您在一起,在芝加哥再热也心甘。”

“我不明白为什么以相爱为借口两个人就非得日日夜夜厮守在一起!”刘易斯声音粗暴地说。

还不及我答话,他便进了浴室,并关上了门。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跟我在一起真的呆烦了吗?”我焦灼不安地问自己。我穿上一件紧腰宽下摆花边女衫和在墨西哥买的一件——作响的裙子,接着又穿上了金色的凉鞋,一动不动地呆立在房间中央,不知如何是好。他厌倦了?或是什么原因?我抚摸着他丢在桌子上的钥匙、钱包和骆驼牌香烟。我那么爱,可对他为何会如此不了解呢!在散乱的纸片中,我发现了一封带有出版社笺头的信。我打开信笺:亲爱的刘易斯-布洛甘。既然您希望立即来纽约,那好。我们马上着手做好各种必要的准备工作。周四中午见。我像蒙着一层雾,稀里糊涂地读完了全信。可后面写的没有任何意义。您希望立即来纽约,您希望,您……在波尔举行那次幻觉性宴会的晚上,我曾感觉到大地在我脚下旋转。今天感觉更为糟糕。刘易斯并不疯;发疯的是我自己!我瘫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写这封信的时间距离奇奇卡斯特南戈之夜仅仅一周,那天夜里他还说:“我爱你,愚蠢的高卢小丫头。”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炉火、地毯,他那件旧浴衣,击打着窗玻璃的雨水。他说:“我爱你。”这是在我们抵达墨西哥城的前一星期。这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那他为什么忽然决定缩短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光?他为何对我撒谎!到底为什么?

“噢!别这副样子了!”刘易斯走出了浴室,说道。

他以为我是在为默里邀请之事赌气呢,我没有把他戳穿,我实在无法挤出一个字来。乘出租车出发后的整个路途中,我们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中央公园的露天餐厅空气清新,至少那青葱翠绿的草木、锦缎花纹桌布、装满冰块的酒桶和女人裸露的肩膀给人一股清凉的感觉。我一口接着一口连饮了两杯马提尼酒,多亏这酒,当默里来时,我终于开口说了几句不失体统的话。若在我热衷于毫无结果的相会的那段时间,我肯定会很高兴与他相见。他浑身滚圆,脑袋是圆的,面孔是圆的,连身子也圆圆滚滚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人们才会有兴趣死死抓住他,把他当作一个海上遇难时用的救生圈。而且他的声音是多么亲切!当我听到他的话声,我更意识到了刘易斯的声音已经变得有多生硬。他跟我侃侃谈起了罗贝尔、亨利的书,好像无所不知似的,跟他交谈确实轻松。然而,铁锤在我脑中继续一下下敲击:“您希望来纽约,您希望来纽约。”但是这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噩梦,它在继续烦扰,而我则在吃着开胃虾,饮着白葡萄酒。默里问我法国人对马歇尔的建议有何想法,然后又与刘易斯讨论起苏联有可能采取何种态度。他认为苏联会对马歇尔不屑一顾,如果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话。在政治方面,他似乎比刘易斯更在行;就总体而言,他的思维更富有逻辑,文化知识更为牢固;自己想的与一个如此善于维护自己观点的人不谋而合,刘易斯感到十分幸福。对,在许多方面,默里可以赋予他的远远要超过我。我理解刘易斯为何如此渴望与他交朋友;他希望能与他度过这一个月,对此我也勉强能够理解。但是这一切并不能向我解释他在墨西哥撒的谎话,主要问题还是弄不明白。

“我能用车顺路送你们到什么地方吗?”默里一边向停车场走去,一边问道。

“不,我想走走。”我连忙说。

“如果您喜欢走走,那您无论如何要去罗克波尔特一趟。”默里爽朗地笑着说,“去那儿走走确实迷人。我肯定那地方准能让您喜欢。若能在那儿与你们俩相遇,我会多高兴!”

“那敢情好!”我热情地说。

“下周一开始,你们要来尽管来好了。”默里说,“也用不着事先打招呼。”

他上了自己的小车,我们信步向公园中走去。

“我觉得默里很想与我们度过夜晚。”刘易斯说,话中带有几分责备的口气。

“也许。”我说道,“可我不想。”

“可是您好像与他意气十分相投似的,对吗?”刘易斯问道。

“我觉得他十分好客。”我说,“可我有事要对您说。”

刘易斯脸上布满了阴云:“不至于那么重要吧!”

“重要。”我指了指草坪间一块平平的岩石:“我们坐下。”

灰色的松鼠在草中奔跑,远处,高耸的大楼闪闪发光。我以平静的口吻说道:“刚才您洗淋浴时,把信件都丢在了桌上。”我用目光搜索着刘易斯:“您的出版商根本就没有要求您去纽约。是您自己提出来的。您为什么跟我说了相反的话。”

“啊!您在背后偷看我的信!”刘易斯气呼呼地说。

“为什么不行?您,您都对我撒谎。”

“我对您撒了谎,您偷翻了我的信件:我们清了。”刘易斯带着敌意说。

突然间,我的一切力量弃我而去,我恐惧地望着他;确实是他,是我;我们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刘易斯,我什么都不明白了。您爱我,我爱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茫然地问道。

“没什么事。”刘易斯说。

“我不明白!”我重复道,“给我解释解释。我们在墨西哥是多么幸福。您为什么决定要求来纽约?您十分清楚我们几乎再也难以相逢了。”

“看不尽的印第安人,看不尽的废墟,我都开始受不了了。”刘易斯说。他一耸肩膀:“我渴望换换空气,我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

这不是解答,可我决定暂时罢休:“可您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厌烦墨西哥?为什么要耍那些心眼儿?”我问道。

“不然您不会让我来这儿,您会逼我留在那边。”刘易斯说。

我惊愕不已,就像被他打了一个耳光:他的话中充满如此的积恨。

“您考虑过您说的什么话吗?”

“考虑过。”刘易斯答道。

“可刘易斯,我到底什么时候阻挡过您干您想干的事情?对,您总是想方设法让我高兴,可好像这样做也尽了您的兴。我从来没有感觉出我在虐待您。”

我把我们的过去在脑海中细细回顾了一遍。一切都是爱情与默契,我们为相互赋予幸福而幸福。一想到刘易斯的亲热背后隐藏着怨恨,是多么痛苦啊!

“您那么固执,到了连您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固执地步。”刘易斯说,“您脑中一旦定下什么事情,就死抓不放,非得按您的意愿行事不可。”

“可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事?给我举几个例子。”我说。

刘易斯犹豫不决:

“我渴望去默里家度过这个月,可您拒绝去。”

我打断了他的话:

“您言不由衷。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去墨西哥城之前吗?”

“我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来一手硬的,那我们就会留在墨西哥。”刘易斯说道,“按照您的计划,还得再在那儿呆一个月,您还会向我证明为什么非得那样做。”

“首先,那是我们俩的计划。”我说道,接着思索了片刻,“我想当时是可能争辩一番,可既然您那么渴望来纽约,我最后肯定会让步的。”

“谈何容易。”刘易斯说。他一个手势挡住了我,“反正要说服您非得下一番苦力。我为了争取时间,撒了一个小谎,这并非那么严重。”

“我觉得很严重。”我说,“我本来想您决不会对我撒谎的。”

刘易斯有点儿尴尬,笑笑:

“实际也是如此,这是第一次。可您不该自己折磨自己。相互之间不管是不是撒谎,反正事实不是靠嘴说出来的。”

我困惑不解地打量着他。他脑袋里肯定有过不少怪念头,他心情是沉重的。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摇摇头。

“我不相信。”我说,“人们相互之间是可以交谈的,人也可以相互了解。只需有几分诚意。”

“我知道这是您的想法。”刘易斯说,“可这正是弥天大谎,硬说人们相互会说实话。”

他站了起来:

“反正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跟您谈过了,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也许可以到此为止,走吧。”

“走。”

我们默默无语地穿过了公园。他的这一解释丝毫没有解开我心中的疑团。惟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刘易斯抱有敌意。可这股敌意源自何处?他的敌意太强烈了,不会给我以解答,再问他也无济于事。

“我们去哪儿?”刘易斯问。

“随您。”

“我不知道。”

“我也是。”

“您对今晚似乎已经有了计划嘛。”刘易斯说。

“没有特别的计划。”我说,“我想咱们可以去一个安安静静的小酒吧,好好谈谈。”

“如此强求,怎么谈得起来呢。”他气恼地说。

“那就去‘联谊咖啡店’听爵士乐。”我说。

“您这一辈子听爵士乐还没有听够?”

我气得面红耳赤。

“行,那就回去睡觉。”我说。

“我不困。”刘易斯一副无辜的神态说道。

他闹着对我尽情逗弄,但毫无友好的表示。“他是存心扫今晚的兴,他是故意把一切都搞砸!”我愤恨地在想。于是我开口冷冷说道:

“那就去‘联谊咖啡店’,既然我想去,而您什么都不想。”

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我回想起了一年前刘易斯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因为他自己的过错,他跟谁都合不到一块儿。确实如此!他与泰迪、费尔顿和默里处得好,这是因为他很少与他们见面的缘故。可是一种共同的生活,他无法容忍很久。他曾经疯狂地爱过我,可如今爱情在他看来已经是一种束缚。我再次气得喉咙发干:这反倒成了一种慰藉。“他可能早就顶见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我暗暗思忖,“他不该让我从精神到肉体整个儿陷入到这桩荒唐事中去。他没有权利像现在这样行事。如果我对他是个累赘,那该明说。我可以回到巴黎去,我时刻准备回去。”

乐队正在演奏杜克-埃灵顿的一支曲子,我们要了威士忌。刘易斯有些忐忑不安地打量着我:

“您伤心?”

“不。”我说,“不伤心。我生气。”

“生气?您生气时显得可真平心静气啊。”

“您别看错了。”

“您在想什么?”

“我想如果这事成了您的负担,您只要明说一声。我明天就可以乘飞机回巴黎去。”

刘易斯淡然一笑:

“你提出的事可严重了。”

“我们俩每次出门,好像您都受不了似的。”我说道,“我猜想您这种态度的关键在于:您跟我在一起呆烦了。那我还不如走。”

刘易斯摇摇头:

“我跟您在一起不烦。”他声音严肃地说道。

我内心的愤怒来得快去得急,我重又感到毫无勇气。

“那是怎么回事?”我问道,“总有什么事吧,到底是什么?”

出现了片刻沉寂,刘易斯说道:

“就算是您时不时惹我生点儿气的缘故吧。”

“我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说,“可我想知道为什么。”

“您跟我解释过爱情对您来说并不是一切。”刘易斯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就算是这样,可您为什么非要强求爱情对我就是一切呢?我想来纽约,来看看朋友,就使您生气。看来只有您自己一个人才重要,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难道非得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献给您,而您的生命不用作出任何牺牲!这不公平!”

我缄默不语。这番责备充满多少恶意,多少矛盾!可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在这个夜晚我第一次瞥见了一丝亮光,可它丝毫不给人以慰藉。

“您错了。”我喃喃地说道,“我没有强求任何东西。”

“噢!不对!您高兴走就走,高兴来就来。可只要您在这儿,我就得保证您幸福美满……”

“不公平的是您。”我说道,声音气得卡在喉咙眼里。突然间,我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刘易斯之所以怨恨我,是因为我拒绝与他永远呆在一起。来纽约逗留,与默里的种种计划,全都是报复行为!

“您怨恨我!”我说,“为什么?根本就不是我的过错,您心里完全清楚。”

“我并不怨恨您。我只是想要求得到的不应该多于付出的。”

“您怨恨我!”我又说了一遍,两只眼睛绝望地看着刘易斯:“可是,当我们在奇奇卡斯特南戈谈那个问题时,我们意见是一致的,您对我表示理解。后来怎么又变了?”

“没变。”刘易斯说道。

“那是怎么了?您说过如果我不是那样的话,您还不会那么爱我。您说我们俩都幸福……”

刘易斯一耸肩膀:

“我说的都是您想让我说的。”

我重又感觉到迎面被人-了一记耳光。我含糊不清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许许多多别的事情想对您说,可您当时高兴得流出了热泪,这马上就封住了我的嘴。”

对,我想起来了。炉火劈啪作响,我双眼噙着泪花。确实,我当时迫不及待地倚在刘易斯的肩头落下了欢乐的泪水,是我逼他的,这不假。

“我当时多么害怕!”我说,“我多么害怕失去您的爱!”

“我知道,您当时一副惊魂落魄的样子,这也堵住了我的话。”刘易斯说,接着忌恨地补充了一句:“可当您明白了我会按照您的意愿行事时,您是多么轻松!至于其他,您根本就无所谓!”

我咬着嘴唇。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能哭。然而,落到我身上的事情是多么可怕。炉火,地毯,击打着窗玻璃的雨点,身着洁白浴衣的刘易斯。所有这些记忆都是虚假的。我重又看见了自己依偎在他肩头哭泣,我们永远结合在一起,可结合的只有我自己。他说得对,我应该关心关心他心里想些什么,而不该只是满足于从他嘴中掏出的空话。我是个胆小鬼,自私而怯懦。我受到了惩罚。我鼓起了身上的全部勇气,现在我再也不能回避了。

“要是我当时不哭,您会说些什么?”我问道。

“我会告诉您对一个完全属于您与一个不完全属于您的人来说,不可能采取同一的爱的方式。”

我心里一硬,尽可能为自己辩解:“可您当时说的是反话,说要是我不那样的话,您就不会那么爱我。”

“我并不矛盾。”刘易斯说道。他耸耸肩膀:“要么就是情感可能会自相矛盾。”

再争再辩也无济于事,在这儿,逻辑毫无用武之地。也许因为刘易斯的情感打一开始就是混乱的。为了争取时间,他给我说了许多令人宽慰的话语,或许他是事后才开始怨恨我,这无关紧要。如今,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我怎能甘心情愿忍受这一切?我绝望得透不过气来。我继续说话,以阻止自己去思考:

“您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

刘易斯吞吞吐吐:“我想爱情不如我以前想象的那么重要。”

“我明白了。”我说道,“既然我不得不走,那我现在是不是在这儿,也没有多少差别。”

“是有这么点儿意思。”刘易斯说。他看了看我,骤然变了一副声音:“可是我等您等得好苦啊!”他激动地说,“整整一年里,我别的什么也没有去想。我是多么需要您!”

“是的。”我伤心地说,“可如今……”

刘易斯用手臂搂着我的肩膀:“如今我仍然需要您。”

“噢!以这种方式。”我说。

“并不仅仅以这种方式。”他的手在我胳膊上摩挲:“我现在就恨不得娶您。”

我垂下脑袋。我回忆起湖上空的那颗流星。他许下了一个愿,但此愿未能了却。我曾暗暗发誓决不使他失望,可已经无可挽回地彻底使他失望了。我是惟一的有罪之人。我再也不能责怪他什么。

我们没有再说下去,听了一会儿爵士乐,便回去了。我彻夜未眠,心里焦虑地自问最终能否成功地挽救我们的爱,他还可以战胜分离、等待和一切,但条件是我们要挽救我们之间的爱。刘易斯愿意吗?“眼下,他犹豫不决。”我暗自思忖,“他极力避免悔恨、痛苦和精神的空虚。他连一件旧浴衣也不情愿丢掉,那我们的过去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抛弃,他的宽容多于傲气。”我还这么去想,以鼓起自己的勇气,“他的渴求胜于谨慎,他希望人生中能遇到点儿风风雨雨。”只是我也知道他是多么看重自己的安全与独立,多么执着于平平稳稳、合情合理的生活。要穿越海洋在大风大浪中去爱,这也许显得不理智。对,在我看来,刘易斯身上最为可怕的就是一点:他变化不定,时而疯狂,时而理智。我要与之斗争。必须让刘易斯看清楚在我们这桩事中他的得大于失。吃早饭时,我开口道:

“刘易斯!我整整想了我们俩一夜。”

“您还不如睡觉。”

他声音和蔼,神态松弛。把堵在心口的东西全都对我倾吐之后,无疑使他感到了轻松。

“您昨天跟我说,我让您生气,是因为我要求得到的多了,付出的少了。”我说道,“对,这是不该,我以后决不再犯。我今后只接受您所赋予我的,决不提任何要求。”

刘易斯想打断我,可我继续往下说。首先,我们一起去默里家住,这事就这么定了。其次,我不愿意他强迫自己做到忠诚,并自认为要受其约束。我不在时,他应该感到自由,就当作我根本就不存在。假如他真的爱上了哪个女人,那算我倒霉,我决不抱怨。既然我们之间的事没有给他带来他希望得到的一切,那至少不该因为我们的事而使他失去什么。

“那您再也不要认为我给您设了一个陷阱。”我说,“再也不要为了一时的怨恨就毁了过去的事情!”

刘易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听着我说,然后他摇摇头:

“并不这么简单!”

“我知道。”我说,“一旦爱上了,就不自由了。不过,爱一个自认为有权支配您的人和爱一个认为没有这种权利的人,还是有一定区别的。”

“噢!要是一个女人自认为有权支配我,而我不承认她有这种权利,那我也就无所谓了。”刘易斯说道。接着他补充说:“以后再也别谈这种事了。越谈事情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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