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头一次来国公府。

马车一路前行,进到府里方才停下。有轿子早已候在旁边。

身穿靛蓝色褙子的婆子上前扶了她下车,丫鬟搀着她上到轿子上。一路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停下。

玲珑掀开帘子一瞧。嗯,很好。走了那么久,这还没到垂花门呢。想想也是。七叔叔肯定是住在外院。她也没必要往垂花门里去。

……不过,国公府可真够大的。

有位体面的妈妈走上前来,给玲珑引路,一直走到了院门前方才停下。

玲珑仰头去看,院门旁悬了个匾额,上书“菖蒲”二字。

到了这个院子后,所有丫鬟婆子管事妈妈全都驻了足。很显然,这儿是不准她们进来的。

冬菱也被拦阻在了外面。只有顾妈妈,因为要照顾玲珑,被允许随身伺候。

之前长河一直跟在玲珑后头,到了这个时候,他走上前来给玲珑继续引路。

菖蒲苑十分敞阔。玲珑大概地目测了下,至少有三个秋棠院那么大,说不定还要更宽敞一些。路边栽有高树,树旁满是花草。花香四溢,阵阵微风吹过,那香气迎面而来,让人不由得就心情愉悦。

一路往里去,隔上段路便能见到几名目露精光的侍卫,一看便是功夫好手。

菖蒲苑是七爷一个人住,待客处和书房直接设在了第一进院子里。

长河引了玲珑到书房外。这回,连顾妈妈也被拦在了外面,只能等在廊檐下不能入内,仅玲珑可以到里头去。

玲珑抬手叩门。

清冷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玲珑开心地推门而入。

屋内,郜世修正立在窗边,手执书卷。夕阳渐渐西下。窗外暖光洒在他的身上,淡化了他周身的清冷,看上去温和而又沉静。

玲珑进屋后,他依然手不释卷不曾抬眼看过来。玲珑走到他的身边,左瞧右瞧,七叔叔还没反应。索性凑到他身侧,扶着他的手臂,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才晃一次,咚,额头上被很轻地敲了下。

玲珑捂着额头抬眼去看,视线范围内,是还没有完全收回的书脊一角。

“七叔叔打人。”玲珑委屈巴巴地望着郜世修。

“现在想起来叫我了。”郜世修语气故意放冷,眉目却很温和地垂眸望着她,“怎的进来后不吭声不理我?”

玲珑不怕他,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着。

“七叔叔这话说得不对。明明是你在看书顾不上我,我没办法了才过去打扰你的,并没有不搭理你。”

小姑娘个头不高。在椅子上往后坐得实,两条腿就悬空。晃啊晃的,一看就很悠闲自在。

“你若是叫我一声,我自然应你。你不声不响的,我如何应你。”

郜世修微笑着回到桌案前落了座,目测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起身走到玲珑身边,说:“起来吧。”

玲珑跳下椅子。

郜世修将这空椅放到了他的座椅旁边,示意玲珑过来。

玲珑就在桌前和他并排坐着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刚才七叔叔翻阅的居然是最基础的声律启蒙。旁边桌上一溜过去有四书五经,还有三字经千字文。知识深一些浅一点的都有,大都是启蒙就开始学的。

“你以前识过字吧。”郜世修这句是陈述而非询问,因此不用她回答,他就继续说道:“来,我看看你学到什么程度了。”

有时是他指了字让玲珑认,有时是他就一些段落做出提问,她回答。半个多时辰下来,郜世修基本上知晓玲珑学习的程度。

他又让玲珑写了几个大字,画了两幅小图。

“你的底子不错。”郜世修道:“过段时间开始跟着郜家小姐们来族学上课吧。”

这个安排可真是让玲珑意想不到。

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说:“七叔叔,你说让我来郜家读书?”

“嗯。”

“太好了。”玲珑美滋滋地想着,这样以后就能时常看到七叔叔了。

“我会把你大致的程度和几位女先生说一下。”郜世修合摊着的书册,指了其中几本,“你将要学习的课程一共有这些。族学每个月逢一的日子休息,一共有三天。另外逢二的下午你也可以不用去,可以自行安排。”

玲珑知道,但凡族学,一旦安排好了课程,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在中间空出来半天,大都会紧凑安排完课程后,在最后一天留下半天空闲。

这里怎么不一样?

玲珑把这个疑问说给七叔叔听。

“嗯,这个。”郜世修语气平静地道:“其实那半日是有课程的。有个老妇专门讲女戒女训和女德。我觉得那些没什么用,做主帮你推了。你只管学其他有用的就好。”

这个想法可真的是出人意料。玲珑的笑容更大了些。不过想到另外一件事,又有些沮丧,刚刚扬起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唉。”她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如果不用去沈家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能早一点来族学,早点来七叔叔这边玩。

郜世修领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不想和沈家那些人再见面。

“沈家那边,你虽然要小心着些,却也不用太过担忧。”郜世修道:“届时我自会想办法遣了人去帮你,定然能够护你周全。”

听到这话,玲珑心里的好奇多过了忧愁,“七叔叔打算让谁过去?”

郜世修沉吟片刻,“还说不准。我得看看那天她们谁有空闲。”

会试时人的精力和体力经过了大量的消耗。在连日的书册和测考后,一定会疲惫至极。

玲珑想要见到七叔叔,其实最主要的就是看他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吃得消。如今见他没什么事,知晓他身体底子好没损耗太大,她也就放了心。

不过,这种时候,休息是很必要的。

玲珑生怕累着七叔叔,看看这边没什么事儿了就准备告辞离去。

临近分别,玲珑到了马车旁边刚要上去,却听郜世修忽地在后面唤了她一声。

玲珑回身抬头,“七叔叔?”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温暖的大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她的发上。

“不错,长高了一点。”郜世修淡淡笑着,顺势揉了揉玲珑头顶的发,“我这儿有小厨房,以后你上学的时候如果饿了,想吃什么尽管和他们说,让他们做给你吃。”

玲珑一听,高兴极了,连忙答应下来。又暗戳戳地想着,以后上学的时候要不要每天都饿上一顿,专程来七叔叔这儿蹭吃蹭喝。还能顺便和他聊聊天。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

车子驶出国公府。

郜世修立在菖蒲苑外,目送车子远去。

玲珑忍不住从车窗口探头往回看。直到车子转了个弯,连七叔叔模糊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她才坐回了车里。

马车刚出国公府的大门,旁边突然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到了国公府门前依然没有减缓速度的趋势。

驾车的车夫经验丰富,看情形不对,当即勒了缰绳急忙把车子停下。即便反应及时,马儿却没法瞬间收住力道,连马带车又往前跑了几尺。

由于这几尺的关系,一匹拉车骏马的前蹄就擦过了对方骑着的马蹄。

疾驰的马嘶鸣着扬起马蹄。上面的人身子剧烈晃动着,差点摔下来。

“长没长眼睛!”马上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矮胖皮肤微黑,脸颊泛着醉醺醺的红晕,拍着马背扯着嗓子喊,“敢挡我的路,想不想活了!”

马车夫刚要反驳,看清对方是谁后,只能压下满心怒意,陪着小心说:“世子爷,小的也不是故意的。”

听了他这话,顾妈妈朝外看了眼。望清楚马上人的五官后,她压低声音讶然道:“居然是郜世子。”

刚才那一下猛然拉缰让玲珑身子撞到了车壁,胳膊泛着疼,根本没能去留意外头的情况。

顾妈妈说了后,玲珑恍然意识到和车夫起冲突的人是国公府世子郜世良。

这位世子爷她略有耳闻。

傅氏怕她不清楚两府之间的事情,这些天陆陆续续把国公府里重要的一些人和她略微提了下。

玲珑印象最深的是,郜世良品行不端,时常混迹于三教九流聚集的场所。

这是他父亲老定国公最不能忍受的。

郜世良出生时,定国公正在外征战,没能第一眼看到儿子。后来郜世良成长过程中,定国公也是在外时候多,在家时候极少。等到儿子长大,定国公才发现他早已染上恶习,吃喝嫖赌四样均有涉猎。

定国公一边懊悔自己没能担起责任好好教导他,一边恼他不争气,多有苛责。

父子俩关系越来越差。

郜世良行事愈发没有章程,定国公每每看到了,责罚也更狠。

相较之下定国公对幺子郜世修的疼宠就尤其明显起来。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世子爷和七爷的关系就开始僵持对立。

傅氏之所以把这些讲的那么详细,就是因为国公府那边早已知道玲珑是郜七爷的人。

所以傅氏特意提醒玲珑:“国公府其他人或许和你不会有什么冲突。但是遇到了大房的人却一定要小心,特别是世子爷,最好不要招惹他。”

如今听闻外头的人正是郜世良后,玲珑瞬间记起了傅氏的嘱咐,和顾妈妈说:“告诉车夫,尽快走。不要和他多争执。”

可是已经晚了。顾妈妈还没来得及想法子提醒车夫,郜世良已经下了马,摇摇晃晃地朝着车厢这边来。

车夫要去拦他,被他一巴掌扇了过去,还踹了几脚。

顾妈妈赶忙下车去拦人。可是郜世良已经伸手扒住了车窗,掀开车帘。

“这是谁家的女眷啊。”郜世良说着,眼睛咕噜噜转着往里看,“让我瞧瞧。”

浓重的酒臭气袭进车内。

冬菱把玲珑挡在身后,怒斥道:“休得无礼!”

看到她后,郜世良倒是略微清醒了点。

“冬菱姑姑?”他问:“您不在太子东宫里伺候着,来这里做什么。”

再一回头,看到顾妈妈,郜世良的酒醒了一半,“哟,顾嬷嬷。今儿出来的是太后娘娘吗?”

顾妈妈忍着怒气说:“婢子现下在玲珑小姐身边做事。”

听到那个小姐的名字,郜世良先是茫然的想了会儿,继而反应过来,目露凶狠。

“我道是谁呢。”他冷笑连连,“原来是七弟宝贝的哪个小姑娘。”说完继续扒车窗探头往里看,“让我瞧瞧有多漂亮。值当他那么小就开始养着。”

这话语里的龌龊意味让顾妈妈恨极,怒喝道:“请郜世子说话注意分寸!”

“分寸?”郜世良双目赤红,甩着袖子高声道:“一个个的只知道让我注意分寸。他老七什么时候注意过他当弟弟的分寸了?毛头小子,也敢在我跟前作威作福!”

“是么。作威作福?”

突如其来的清冷声音骤然响起。打散了这昏臭的气氛,带来一丝清明。

郜世良怔怔地转头看过去。

开始昏暗的天光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正从不远处往这边来。

郜世良讷讷地说:“七弟,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压根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到马车边,温声问:“丫头?没事吧?”

“没事。”玲珑小声地说。

郜世修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看到七爷来了后压根不搭理自己,只管着那车里头的陌生人,郜世良“哈”地笑了一声,借了酒力壮胆,阴阳怪气地说:“不愧是老七。什么都想抢我的。我就和小姑娘说几句话而已,你也抢着来,把我赶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郜世修低声叮嘱了玲珑几句,慢慢侧身,望向郜世良。

“大哥这话说得好笑。”郜世修口中说着笑字,眸中却半点暖意都无,反而蕴藏着无尽怒气,“你自己把这世子之位看得那么重,就以为旁人都想要抢夺。须知这些我自己也能挣了来,根本不在乎。不过,你若是想要动她一丝一毫的话——”

郜世修目光陡然冷厉如利刃,压低声音,凑到郜世良跟前,一字字说道:“我不稀罕要你这世子的位置,却可以拿了你半条命去。”

郜世良缩缩脖子,身子颤抖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再嚣张,也不敢和这个幺弟正面对上。

但凡郜七爷说要取的人命,就没有能逃过去的。

谁也说不清楚,那双修长有力瞧着十分白皙好看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

郜世良拔腿就往府里跑。

郜世修却不放心让玲珑独自回去了。

“我送你一程。”郜世修说着,打开马车帘子,长腿一迈上了车。

玲珑没料到他说做就做那么干脆,赶紧朝里挪着,给七叔叔腾出来位置。

郜世修身高腿长,坐在玲珑的小车子里,很有些伸展不开。只能长腿屈起,把手臂搭在膝盖上面。

车夫把骏马调整了下驾好车子。冬菱和顾妈妈凑到前头在车夫旁边坐了。只留郜世修和玲珑在车内。

“这里也太局促了些。”郜世修非常不满意地上下打量着车厢,看它寻常样式,有的地方稍微有黑漆剥落,半旧不新的,想来是侯府里姑娘们轮换着用,就道:“改日让人专门给你做一个。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刚开始是想随便找个话题,免得小姑娘还想着刚才的事情,吓得晚上睡不好。

可是仔细看过后,他是真的决定给玲珑换个车。

他就没用过这么旧的东西,更不喜欢和别人共用物品。玲珑自然要和他一样,有个独自使着的车子才好。

也怪他之前没考虑到。

玲珑看七叔叔当了真,赶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又不常出门去,车子大了也没用。再说了,我个子小,用着挺合适的。”

见玲珑十分坚持,郜世修就沉默着没再提起这一茬。

侯府距离国公府不远。很快车子就到了侯府前头。

车子停下后,郜世修也玲珑道别,又朝冬菱示意了下。冬菱寻了个借口暂时没跟着车进府,而是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出来见郜七爷。

冬菱怕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好,紧张得头也不敢抬。静寂了一会儿后,方听七爷缓缓问道:“现下京城的小姐们惯用什么样的车子?哪种最好?”

冬菱不解,垂眉敛目恭敬说道:“婢子也不知道。这京城内,车子大同小异,没见有谁的特别。”

郜世修意识到冬菱刚从宫里出来,或许还不清楚京中情况,就准备离去问问别人。

后忽地想起一事,他又停了步子问:“那沈家的有没有特别之处?”

说到这个,冬菱倒是有印象:“前些天去傅府做客的时候,好多太太都说沈家二小姐和六姑娘的车子漂亮。特别是六姑娘的,车子外头雕的花纹都比旁人的好。”

“是么。”郜世修若有所思,“她车子什么样式的。雕花又是怎样。”

冬菱仔细地描述了番。

郜世修略一颔首,没再提起旁的,让冬菱回了府。

·

没几日,到了玲珑将要去沈府做客的前一天。

田庄上的庄头来了府里,请示侯夫人今年庄子上的一些安排。傅氏脱不开身,玲珑独自在晩香院里看书。

书是七叔叔让人送来的。崭新崭新,还透着清新墨香。

玲珑爱不释手,连翻页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锦绣端了碟水果进屋,搁到桌子上,说:“小姐,七爷让人送了东西来,您过去看看吧。”

玲珑正看书看得迷,随口道:“七叔叔送我的?你拿来我瞧瞧。”

锦绣笑道:“东西有点大,搬不过来,得请您过去看看。”

玲珑恋恋不舍地放下书。

走出屋子后,她从刚才看的那一段文字里回神过来,想起是七叔叔给她送了礼物,顿时欢欣雀跃,脚步轻盈地跟着锦绣去了前头。

千算万算,没料到是一辆崭新的马车。

车子刷粉色漆,边角雕精致繁复的四君子图。车厢外头挂了十六个做工精细的小铜铃铛。铜铃铛下缀着络子。车子驶动的时候,络子随风而动,铃铛叮当作响,半掩着马蹄踏地声,又好看又好听。

车内铺了两层锦垫,边上放有四个嫩粉色桃枝纹靠枕,角落是一个两尺多高的小叶紫檀青竹纹矮柜。共有三层,打开来看,最底下是干净新衣裳,中间是首饰,最上面是些随手可用的点心。

玲珑把这车子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越瞧越喜欢,抬眸笑问送车来的长河:“七叔叔这是哪儿买的?”

长河与玲珑颇为熟悉。上次去国公府,就是他给玲珑带的路。所以郜世修这次遣了他来东西。

听到玲珑这样问,长河笑答:“外头哪里买得到这样好的?是七爷前两天设计好了图样,命人找了十几个名匠给赶制出来的。”

玲珑突然想起来七叔叔说要送她车子的事情。可她记得自己已经婉拒了啊。而且,就算要送,也没必要赶得那么急吧。

听到玲珑的疑问,长河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的哪里敢猜爷的心思。不过,工匠们倒是顺口和小的说过几句话。”他道,“爷特意吩咐过他们,务必要在今日之前把车子做好,得让姑娘能坐了这车子去沈家赴宴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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