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杰,穿过那片湿雾弥漫的丛林,拨开密密麻麻的树叶,终于找到了那条河流。

河流的上方几乎见不到天空,灼烈的热带阳光经过丛林的过滤,稀稀疏疏地洒到脸上。杰光着脚趟到了碧绿碧绿的河水里,脚踝仿佛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据说,这条蜿蜒于丛林深处的河流,起源于千里之外的一座巨大山峦,在山顶上积满了晶莹的白色物质,柔软而冰凉,就像这条河的深处——杰缓缓游进了河心。

辨清了河水流动的方向,少年向上游而去。两岸依然是永无止尽的丛林,各种植物扭曲着枝干伸展到河水里,也许有鳄鱼隐藏在河底。

这是他很小时候的梦想了。那时老人们总是不停地回忆遥远的故乡,回忆这条河源头的大地。

杰游啊游啊,河面越来越窄,头顶的天空一丝都看不到了,仿佛进入了暗绿色的隧道之中。忽然,男孩依稀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同时,他看到了躺在河边的一具骷髅——

小腿开始抽筋了。

一眨眼,河水就淹没了他的头顶。他睁大着眼睛,只看到浑浊的绿色,河底长满了黑色的水草,就像妈妈的长头发。

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只手粗壮而有力,立刻就把他从水底拉了上来。杰浮出了水面,终于喘出了几口气,在昏暗的树影下,他看到了强的脸。

强拉着他游到了岸上,两个人重重地倒下,忽然都笑了起来。

我快淹死了,是吗?

放心吧,你一定会死在我后面的。

强依然大声地笑着,他只比杰大一岁,却比杰粗壮了许多。

当两个少年穿越茂密的热带雨林回家时,忽然闻到了某种特殊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煮熟了,味道很香。他们贪婪地吸着鼻子回到村口,才发现那是冲天的大火,火舌舔噬着他们各自的家,女人们凄惨的尖叫声四处响起。

他们听到震耳欲聋的响声从天而降,一架直升机正在村子的上空盘旋,机枪的子弹像是玩具似地从天上倾泻而下。

杰忽然明白了,刚才他们闻到的是人肉烧熟了的气味。

边村的周围是一片莽莽的热带丛林,山谷中开满了某种美丽的鲜花。

墓地就在村外的山坡上,劫后余生的人们穿着麻布衣服,头上和腰上缠着白色,抬着几十具棺材鱼贯而行。他们严格地按照祖先古老的仪式,埋葬死于武装直升机下的亲人们。

这种仪式数千年来没有改变过,就像几十年来始终弥漫于边村的那股气味。杰和强都穿着斜襟的白色麻布,手拉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前排。当大人们开始挖掘墓穴时,杰猛地吸了吸鼻子,又闻到了那股浓烈的气味——他是闻着这气味出生的。

十二岁的杰明白了,这奇怪的气味来自坟墓,它们是幽灵。

在棺材下葬的那一刻,大人们按照古老的仪式痛哭了起来。杰闭上了眼睛,独自感受那股气味或者幽灵。

他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幽灵渗入了全身每一根血管——

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经历了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内战之后,成千上万的战争失败者们,向南方的深山密林落荒而逃。他们跨过了那条只在地图上画出的线,永远地选择了流放。

这里不是桃花源,这里是金三角。

边村所有的墓碑都坐南朝北。

魂兮归来……

忽然,杰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什么?那声音尖利无比,如一条隐秘的丝带,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杰幽幽地转过了头去,眼前除了坟墓以外一片模糊。

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墓地的,他只记得自己仿佛被一根绳子牵着,在穿过一片灌木丛后,翻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坡。站在高高的山脊上,他俯视着脚下宽阔的山谷,一大片姹紫嫣红的烈火,瞬间灼疼了他的眼睛。

天哪,整个山谷里开遍了红色的花丛,那是一片广阔的海洋,在春风的撩动下如波浪般起伏着。这景象仿佛是梦中才有的画,惊艳绝伦,摄人心魄,搔首弄姿地诱惑着十二岁的少年。

他的魂完全被勾住了,睁大着眼睛,冲下了高高的山脊,少年的身体如一叶扁舟,驶入了“花海”的波峰浪尖,他的全身被美丽的花瓣包裹着,然后缓缓地沉入红色的海底。

杰,你在哪里?

是强在呼唤他。杰挣扎着从花海中露出头来,向强挥了挥手。

强冲到他的跟前,为他抹去了脸上的花瓣印子,然后勾着杰的肩膀说,回去吧,他们在等你。

杰傻笑了一下,他看着四周随风起伏的“花海”问道:你觉得这些花很好看吗?

不,我讨厌这些花,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花全都烧掉。

说完,强随手抓起一束花,立刻就把它捏碎了,红色的花瓣像鲜血一样粘在他身上,杰感到有些害怕了。他们互相搭着肩膀,向边村的方向走去。

忽然,杰怔怔地问强,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从你刚出生那天起。

嗯,可为什么我们不是亲兄弟呢?

那你得问我爷爷去。

强,你说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你不会死的,起码不会死在我前面。

那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强沉默了一会儿,又折断了一根花茎说——

如果我死了,你就带我回家。

当杰和强离开山谷以后,风又吹了起来,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像睡美人般摇摆了起来。

杰二十岁了。

一个烈日当空的旱季,他又一次钻进了莽莽的丛林,全身浸泡在绿荫深处的河水中。天气热得就连鳄鱼都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动物尸体腐烂的气味,与河水深处的水草纠缠在一起。杰喜欢这条隐秘的河流,每当他全身赤裸着,潜入清凉的河底时,就会产生一股莫名的兴奋。女人长发般的水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皮肤。许多人就这样被水草缠住,成为了河底的一具骷髅。在那个正午,他感到潜伏在河水中的自己正变成一条鳄鱼,全身长出坚硬的鳞甲,嘴巴里生满了雪白的利齿,臀后拖出了一条巨大的尾巴。当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那个东西时,一个柔软的身体忽然进入了河里。在浑浊的绿色河水中,杰只见到两条有着优美曲线的大腿。他顺势抓住了那双腿,手感冰凉而光滑,竟真的像一条大鱼的鳞片。他抓着那个身体浮出了水面,一缕发丝打到了他的脸上。杰抹去了眼睛上的水珠,终于看清了她诱人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菲。

菲眨着一双惊慌失措的漂亮眼睛,一身略显黝黑的皮肤被河水包裹着,使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反光。杰就像见到了传说中美丽的水妖似的,整个人都凝固住了,只有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着。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胸脯,扭动着鱼一般的身体游向河对岸。杰紧紧地跟在后面,有些口吃地问,你……你……谁?

她并不回答,径直上了岸,抓起衣服包裹住自己的身体,幽灵似地消失在了丛林中。

杰把身体靠到岸边,大口地喘着粗气,总觉得脑子里有些晕眩,似乎那女孩发亮的身体仍在眼前晃动着。

他在日落时分回到了村里,飞快地跑向强和他爷爷的老屋。在那栋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前,他看到了一条微型的黑色瀑布——那个水妖般的女孩正在楼前梳着头发。

忽然,那女孩抬起了头,长发像水草般抖动了起来,她又看到了杰的眼睛。他直接从栏杆边爬了上去,抓住了她的手问,你不是河里的妖怪吧?

不知道她是恐惧还是害羞,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叫菲。

强的声音打断了杰的提问,然后把一只粗壮有力的手放在杰的肩膀上。杰突然跳了起来,然后躲到了另一边,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强又一次微笑着搂住了他,告诉他这女孩是强的爷爷接来的,要在强的家里暂住几个月。

杰只哦了一声,然后就低着头跳下了吊脚楼,钻进了村边的树丛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光在莲花般的云朵间忽隐忽现,整个边村的人们都睡着了。忽然,一阵木吉它的声音响了起来,悠悠扬扬地传入了吊脚楼中。菲缓缓地爬起来,把头倚到了竹窗边上。她看到在外面的月光下,站着杰孤独的人影。他的手里捧着木吉它,边弹边唱着一首歌——

风轻轻地吹了起来/木棉花瓣悠悠地飘了下来/第一片花瓣飘进她的发丝/就像一把发黄的梳子/幽幽地掠过她的梦里/第二片花瓣飘进她的眼里/仿佛一颗坠落的果子/暗暗地激起一池涟漪/第三片花瓣飘进她的唇里/如同一根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拨起吉它的铉丝/第四片花瓣飘进她的心里/如同一双朦胧的眼睛/悄悄地窥见她的日记/转眼间无数片木棉花瓣/洒满了女孩的一生一世/就像红衣裳的新娘/独自等到漫漫长夜已尽/一个女孩坐在树下等一个人/一棵树看着女孩等了一辈子

这是杰自己写的歌,在月光下他的声音变得磁石似的,吉它的铉声也仿佛自己长了脚,悄悄地爬进吊脚楼的窗户,直往菲的心眼里钻。

突然,木吉它的弦断了,杰的歌声也戛然而止。

吊脚楼的窗户打开了,他看到了菲的眼睛,正在月光下闪烁着什么。

夜色深处,万籁俱寂。

三个月以后。

那晚的月光特别迷人,如古代铜镜般照亮了整个山谷。过去这里种满了罂粟花,几年前联合国的一把大火,把这些美丽的花朵烧得一干二净。有时杰会在晦暗的月光下,听到某种幽幽的哭泣声,那是被烧死的凄美花魂,躲在地下的角落忧伤叹息。

杰在等他最亲密的朋友,强。

等强来和他打架。

他们已经约定好了,今晚谁打倒了对方,谁就可以和菲在一起。

是的,他们都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

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杰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解决他们的问题。

他不敢肯定菲是否知道了这件事。但事已至此,谁都不能后退了。

月光如洗。

杰站在山谷的中央,脚下是高高的野草,森林很快就会把这里吞噬的。他微微抬起头,仰视着铜镜般的月亮,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关于一个英雄与一个美女的故事。

故事是强的爷爷说给他听的,那老人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故事,尤其是关于月亮的传说。

月亮在天上缓缓地移动着,杰像尊雕塑似地站在山谷中,似乎从那具古老的铜镜里窥见了什么?可一切又都是模糊的,他怎么也看不清楚。

漫漫长夜过去了。

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皮,强还是没有出现。

当太阳照耀着金三角的山谷,照亮了杰愤怒失望的额头时,他飞快地跑回了边村。

然而,强不见了。

杰和强的爷爷到处寻找他,但始终都没有他的踪影,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强如同一片罂粟花瓣,在金三角闷热的空气中蒸发了。

我赢了吗?杰扪心自问,他摇了摇头,强没有给他赢的机会。

强失踪了,菲自然也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但她仍继续住在边村。但是,杰不再见菲了,他总是躲着她,就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几个月后,杰背上空空的行囊,离开了边村,离开了金三角。

赤道的阳光永远是恶梦的主题,它们肆无忌惮地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大陆,在一大片美得惊人的红色花朵中,杰汗流夹背隐藏着,一些花茎被他弄断了,流出了白色的汁液。他潜伏得太久了,以至于几片花瓣沾在他的脸上,留下了血红色的印记,像是古代某种特殊的化妆。

一个月以前——

直升机发出巨大的轰鸣,颤抖着划过地球赤道的上空。杰抓着M-16步枪,斜靠在直升机的舱门口。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忍不住向地面看了一眼。但是,他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热带丛林,也没有非洲象与长颈鹿,只有一大片红色花朵的海洋。

他在几百米的高空,俯瞰着那片美得无与伦比的罂粟花丛——这景象要比小时候在边村的山谷中所见更为壮观。这些艳美的花朵就像瘟疫一样,姗姗地传染到了非洲的中心,然后肆意地蔓延开来,敞开她们诱人的红色身体,吞噬着这块古老的黑色大陆。

几年前杰离开了边村和金三角,漂泊于世界各地,他学会了射击与格斗,应征加入了联合国反毒署,被派到非洲从事剿毒。

当杰走下直升机的一刹那,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

轮回——现在他才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命运中的轮回。

几个小时后,杰的目标出现在几千米开外。

他像个猎人一样不动声色,当对方进入射程以后,他才缓缓地举起了狙击步枪。

那是一个健硕的黑人,猫着腰走在花丛里。看不出他有多大的年纪,可能是中年人,也可能是热带地区常见的早熟少年。

此时,这黑人的太阳穴,正好停在杰的瞄准器里。

扣动扳机。

一刹那间,在杰的瞄准器里,只见到一片红色的液体喷溅而出,瞬间与四周的花朵融合在了一起。那黑色的身影缓缓地倒下,压平了一大片花丛。

几秒钟以后,AK-47的子弹就从杰的头顶呼啸而过了。他赶紧趴到了地上,绿色的迷彩服上,立刻就沾满了红色的液体——那是美丽的花瓣留下的。

他战战兢兢地向后匍匐退去,周围早已是弹雨横飞的世界了,许多花茎被子弹打断,白色和红色的汁液一同飞起,混合成奇特的颜色,落在了他的身上。杰知道对方已经摸清了他的位置,他们显然必须要为刚刚被打死的同伴复仇。几十发子弹倾泻到了他的周围,或贴着他的头皮飞过。

杰再也无法冷静了,血液好像自己要往外喷,把脸涨得通红。

正当他回过头来,要用手中的武器还击时,他听到了熟悉的M-16的枪声。此时,他觉得那声音变得如此悦耳动听,宛如他的木吉它里弹出的音符。

紧接着,他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呻吟,又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

砰!

他先听到了一个沉闷的声音,然后就感到一粒飞快旋转着的金属,带着火药的味道钻进了自己的身体。

完了?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忽然,一只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杰抬起头,忽然感到阳光下一阵目眩。因为,他看到了强的脸……

房间里一片阴暗,除了月的眼睛以外,杰什么都看不到,他只能躺在行军床上,肆意地想象她的样子。绷带越来越紧了,一阵火辣辣的痛感从伤口处传来——昨天他中弹了。幸好,那不是要害的位置,子弹也已经被取了出来。月刚看到他的时候差点吓昏了过去,后来才发现他并没有流多少血,那些看起来吓人的红色,只不过是被压碎了的罂粟花瓣。

月是基地里唯一的女子,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她有着与杰一样的肤色与眼睛,说着与杰一样的语言。她说她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了,但却能熟练地为中弹的队员们包扎伤口,于是基地就成为了她的家,许多伤员都是从她手里捡回了一条命。

从杰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就从月的眼睛发现了某种东西。

是的,她喜欢杰。

这是没有理由地喜欢。

杰深呼吸了几口,但还是无法减轻疼痛。于是,他在黑暗里伸出了手,正好抓到了月的手腕。

你把我弄疼了。她轻轻地嗔了一句。

对不起。杰只是松了松手,但并没有放开。

忽然,不知从哪里射出一线暗淡的光,照到了月和杰的脸上。月急忙低下头轻声说,昨天,是强救了你。

我知道。杰淡淡地回答。

你们过去认识,是吗?

沉默。

杰终于说话了,是的,我和强从学走路的时候起就认识了。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在丛林里游泳奔跑,一起学会了动刀动枪。

情同手足?

差不多吧。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已经分开了好几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听说强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

杰轻轻叹了一声,世界为什么这么小?

昨天你醒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和强说话呢?

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就这样愣了许久。忽然,他把头别向了另一边说——

懦夫。

月茫然地问,你在说谁?

我不知道。

忽然,他把月拉了下来,长长的黑发垂到了杰赤裸的胸口,使他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天哪,伤口又疼了起来,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打穿了。但杰并不放手,尽管绷带几乎使他窒息,但血管却越来越扩张了,他暗暗催促自己的鼻血快点流下来。

他们越靠越近,月已经不再抵抗了,渐渐地她的脸和眼睛都模糊了,和杰的睫毛混在一起,缓缓沉入黑暗的海底。

就在这个瞬间,一阵沉闷的枪声响了起来。

杰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月轻轻地叫了一声,躲到了阴暗的角落里。杰看到房间的窗户忽然敞开了,一个黑人举着枪呆立在窗前,胸口的弹孔正在喷射着鲜血,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后就颤抖着倒下了。

在黑人倒下以后,杰才看清了站在后面的强。

强的M-16步枪正对着窗口,枪口还在冒着烟。

他冷冷地看着杰的眼睛,目光里似乎隐含着某种东西。

杰缠着绷带赤着上身站在窗口,两个人如雕塑般对峙着。

趴下!

强大喝了一身,然后转身向后扫射了一圈,弹壳不停地从他的枪中弹出。杰依旧呆立在窗前,看不清对面有多少人中了强的子弹。

月一把将他拉到了窗下,她紧紧地抱着杰,两个人在小屋里瑟瑟发抖。

但杰轻轻地推开了她,伏在月的耳边说,躲在这里,不要乱动。

然后,他端起桌子上自己的枪,一脚踹开了小屋的门,亮出缠着绷带的赤裸上身,冲动了外面的弹雨中。

月不敢看外面横飞的子弹和尸体,蜷缩着身子躲在小屋的角落里。忽然,鼻子里一阵发酸,她拼命地想要忍住,但泪珠还是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回家了。

杰茫然地看着弥漫在山间的雨雾,不置可否地轻叹了一声。他并没有搭车,独自穿着那身军外套,走在通往边村的路上。墨绿色的军外套早已经磨破了多处,甚至还有残留着几个弹孔,但他一直舍不得扔掉。

在外流浪了几年以后,边村已经变得陌生了。他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但没有一个能把他认出来。倒是几个小孩子扑了过来,向他兜售劣质的香烟和旅游纪念品。杰低着头推开了他们,茫然若失地环视着周围。他看到一辆旅游大巴开进了边村,一群举着照相机的人,鱼贯着穿越边村中心的小街。原来,边村已经和人妖、大象和宝石一起,成为了此地的一个旅游项目,人们被神秘的金三角所吸引,千里迢迢地来此猎奇。

杰混在旅游者中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忽然,一只柔软而冰凉的手,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腰。杰猛然回过头来,警觉地抓住了那只手。接着,他看到了藏在木棉树后的那双黑眼睛,同时听到了几句拙劣的英语,问他要不要宝石。

他立刻就怔住了,心里微微地颤了一下,然后呆呆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只细细的手开始拼命地挣扎起来,但杰的右手就像铁钳一样,使她动弹不得。

菲?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念出了她的名字。她已经不再挣扎了,眼神也终于柔和了下来。杰松开了她的手,她从木棉树后走了出来,乌黑的头发有些散乱,一双眼睛紧盯着杰的脸。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但片刻之后她终于看出来了,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杰,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也是。

但在转瞬之后,杰已经不那么激动了,他恢复了阴沉的脸色,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终于有人能认出我来了。

菲后退了一步,那张脸又变得有些陌生了。

我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

四年半。

菲低着头回答杰的问题,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忽然,杰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菲立刻跑到后面一栋房子里,抱出了一个两岁大的小孩。

你已经做妈妈了?

嗯。

杰看了看婴儿的脸,淡淡地问,这孩子的父亲去哪儿了?

一年以前,踩到村外的旧地雷炸死了。

杰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从怀里拿出一叠美元,塞到了菲的手里说,就当我买了几块宝石吧。菲并没有拒绝,倒是干脆地把钞票塞进了自己的兜里。

我要走了,去看强的爷爷。

嗯,你还惦记着他呢?那老头子看起来快要死了。

杰忽然感到一阵难过,这并不是因为他曾经爱过她,而仅仅是出于某种同情。他转身离开了菲,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们不会再见了。

吊脚楼的周围已经没有人了,像是一座纪念碑似的,孤零零地挺在边村的尽头。

楼里住着强的爷爷,那是一个孤独的老头子。在杰小时候的记忆中,老人有一双有力而粗壮的手,总把他和强两个孩子搂在怀里,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有时候整夜都不放杰回家,比起自己的孙子,他似乎更喜欢杰这孩子。但杰并不喜欢他,因为老人的身上总有一股怪味,就和弥漫于整个边村的特殊气味一样,但在老人的身上似乎更为浓烈。

杰小心翼翼地走上吊脚楼,立刻就闻到了一股怪味。他循着这难闻的味道,终于找到了那个阴暗的房间,强的爷爷正躺在一张破草席上。

他缓缓地靠近了老人,那股气味又扑鼻而来,似乎还混合了煎草药与肉体腐烂的气味。这是一个人在临近死亡前,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气味。

忽然,老人睁开了眼睛,嘴唇也嚅动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气声——是杰吗?

杰立刻坐到了地上,他低着头看着老人的眼睛,在那双浑浊的眼球里,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你到底还是回来了。老人吃力地吐着字,带着一股浓郁的口音。

是的,我是回来看你的。

我快死了。

杰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只是怔怔地盯着老人的眼睛,鼻子不知不觉有些发酸了。

昏暗的光线洒在老人的脸上,勾勒出了额头千沟万壑的皱纹。终于,老人挣扎着爬了起来,仔细地端详着杰的脸。突然,他的眼睛里闪烁起一种特别的东西,他的精神仿佛一下子恢复了过来,脸上居然有了几分血色——

让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杰,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包括我的孙子强。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八月的一个清晨,我驻防在陪都重庆的军用机场,忽然接到了日本轰炸机即将来空袭的警报。当然在机场值班的飞行员只有我和建龙两个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立刻钻进了美制P40战斗机,紧急起飞迎敌。

就这样,我们总共只有两架战机升空,建龙是主机,我是僚机。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清晨,太阳在东方的云层里忽隐忽现,我们朝着万丈霞光而飞去,在几千米的高空看去,阳光灿烂地令人目眩。在几千米以下的地面,就是大名鼎鼎的长江三峡,我仿佛能透过云层看到那雄伟的峡谷。

我们寻找日本的轰炸机群,当高度升到三千米时,我发现在左前方约一千米的空中,出现了一个微微发光的物质,看起来像是一只大雁。过了片刻之后,我看清了它们,原来是七架涂着太阳旗的轰炸机,但更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日本人居然没有战斗机护航!也许他们的战斗机都已经被打光了吧?

不,或许那些日本轰炸机根本就是在自杀,他们想要在战败前与中国人同归于尽?

我忍不住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在经历了多次空战之后,我早已经领教了日本飞行员视死如归的劲头。必须要把他们都打下来,否则重庆又将是一片火海。我拉动了甩掉副油箱的操纵杆,顿时感到飞机轻了许多,便直向日本轰炸机杀去。

建龙在空中做出了一个漂亮的动作,很快就包抄到了对方的左上角,而我飞到了右上角。此刻,七架日本轰炸机都已进入了我们的射程,但他们似乎并不害怕,继续按照原有航向飞行。

我率先开火了,炮弹准确地击中了一架日本轰炸机,对方在空中燃烧了起来,转眼就爆炸解体了。就在同时,建龙已经击落两架敌机了。几分钟后,所有的日本轰炸机都被我们击落了,对方甚至连重机枪都没有还击。

建龙在空中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们并没有感到多少兴奋,因为对手是没有还手之力的轰炸机。就当我们准备返航时,突然发现了异常情况——我们上方出现了五架日本的隼式战斗机。

他们就像幽灵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现在是五对二,更重要的是他们居高临下,占据着很大的优势。

建龙似乎并不畏惧,他把机头向上面拉起,朝着日本战斗机冲去,我赶紧跟在后面。还来不及看清楚对手,双方就纠缠到了一起。我们只是一通乱射,似乎都控制不住操纵杆和按钮。火光在空中不停地飞舞着,突然我听到一声剧烈的爆炸,一架日本战斗机被建龙击中了,立刻就炸成了碎片。

就在我分心的一刹那,一架敌机已经占据了有利位置,从后上方向我俯冲过来。天哪,敌人就在我的身后,我在他的射程之内,却无法向他还击。我只能不停地翻转着飞机,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摆脱敌机。

但对方应该是个王牌飞行员,始终紧紧地跟在我后面,不时射出几发曳光弹,擦着我的机翼飞过。我的浑身都已经凉透了,对方把我抓在了手掌心,随手都会把我打成碎片。

在这个瞬间,我忽然想到了我的妻子,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也就是强的爸爸。

我心中默默地念道:永别了。

然而,几分钟后我还活着,飞机并没有被击落。我回过头来,发现建龙的飞机已赶了过来,与追赶我那架敌机纠缠在了一起。

除此以外,空中已经没有其他飞机了。也就是说,另外四架日本战机,都已经被建龙击落了。

现在,建龙对付的是最后一架敌机。

我飞在几百米外的地方,却不敢用火力支援建龙,因为他们靠得实在太近了,简直是被绑在了一起肉搏。

敌人的技术并不亚于建龙,他们肆意地展现着空战技巧,但谁都没有办法拉开距离。最后,他们同时开火了。

对方的油箱中弹了!瞬间在空中炸得粉碎。

但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建龙的机舱也中弹了,根本就来不及跳伞。他的身体已经被一团烈焰所吞噬。随即,他的P40飞机拖着一道长长的黑烟,向地面坠落而去了。

空战结束了。

建龙为了救我,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万里长空,只剩下一架飞机还幸存着,那就是我。

我强忍着心中的痛苦,终于驾着飞机回到了机场。刚一下飞机,我就见到了建龙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们在机场边焦急地守候着。

直到此刻,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建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报考了空军,一起进了航空学校,一起接受陈纳德将军的训练,一起在空中与日本人战斗。

但是,我们没有一起死去。

当我走向建龙的妻子,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机场的高音喇叭传来了一个消息: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这一天是西元1945年8月15日。

最后的战役。

后来我才意识到,当我和建龙与日本飞机进行激烈的空战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的战役。

几天后,在长江三峡的江面上发现了建龙飞机的残骸,他的尸体已经掉进了长江,再也没有被打捞出来。

建龙是为了救我而战死的,我永远都无法偿还这份情义。不久以后,建龙的妻子就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儿子,于是我就收养了这孩子,发誓要永远保护他。后来,我离开了空军,成为了一名陆军军官。民国三十九年,我们的部队撤出了云南,带着家眷进入了金三角的丛林。

建龙的儿子在边村长大,后来娶妻生子,他的儿子就是你。

杰,你一定感到很吃惊吧,你是建龙的孙子。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都保守着这个秘密。但是,在我临死以前,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你。杰,你要记住,你是英雄的后代,你的爷爷建龙牺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的战役。

杰,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也许,我已经没有机会再见到强了,如果今后你遇到了强,一定把这个故事说给他听。

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几年来,我第一次对别人说了那么多话,现在我实在太累了,太累了……

离开了吊脚楼,杰低着头走出了边村。他穿过村外的树丛,来到了荒凉的墓地上。

所有的坟墓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南朝北,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姓名和籍贯——透过墓碑上的许多个地名,那仅仅存在于记忆中的故乡,便一下子得清晰了起来。

虽然杰在外漂泊了那么多年,但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但此刻,他并不感到那些地方陌生,仿佛自己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杰深呼吸了一口,幽灵们的气味如美酒般沁人心脾。

故乡——已不再是墓碑上的地名了。

像小时候一样,杰穿过墓地后的灌木丛,飞快地爬上了那座陡峭的山坡。

他站在高高的山脊上,脚下就是那片沉睡着山谷,当年曾姹紫嫣红地开满了罂粟花,现在却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所覆盖了。

一阵凉爽的山风卷过他的身上,立刻拂乱了他的头发。杰叹了一口气,刚才在吊脚楼里,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本次行动代号:最后的战役。

反毒署队长郑重地告诉大家,只要完成这最后一次行动,把毒品集团的中心堡垒破坏掉,大家就可以功成回家了。

所有的队员都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杰偷偷地瞥了强一眼,魁梧的强就像尊雕塑一样,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突击队员们分乘三辆侦察车,悄无声息地出发了。清晨的丛林里弥漫着一股薄雾,非洲象开始成群结队地出来游荡了。杰和强坐在同一辆车里,但彼此都没有说话。杰把目光投向了车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个非洲土著少女,这少女的眼睛有些像月。

杰的眼睛一阵目眩,似乎又回到了昨天正午——那是阳光最灼热的时刻,基地的四周显得一片静谧,杰一个人走在空场里,像一只孤独的野兽。他不停地瞥向一间挂着红十字的房子,他知道月就躲在窗后偷偷地看着他。

忽然,看到那扇房门打开了,月像头母猎豹一样跑了出来,她美丽的黑发飘散在脑后,一身长群随之而飞舞着——她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杰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就像欣赏某个经典的电影镜头。

月拼命地跑啊跑啊,很快就冲到了空场的中心,她大声地叫了起来:杰,快趴下。

杰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条件反射似地趴倒在地上。

几乎就在同一瞬,他听到了一枚火箭弹从身边划过的啸叫声。

肩扛式火箭弹准确地击中了月的脚下,一阵猛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掀起了巨大的火光和碎片。

杰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地面上,爆炸的冲击波和火浪从他背上卷过,烧坏了他的军外套,但他并没有受伤。

两秒钟后,他又抬起了头来,再也见不到月的踪影了,她已经被炸成了无数块碎片,天女散花般地洒落在半径一百米的范围内。

火焰继续在空中燃烧,宛如一朵朵艳美的罂粟花。

这又是一次毒品集团的突然袭击,扛着火箭筒的敌人很快就逃走了。杰脱掉了军外套,光着膀子站在刚才爆炸的位置。

什么都没有留下。他宁愿相信,月只是突然失踪了,被卷进了时空隧道里,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年代。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

侦察车继续在丛林小路上颠簸着,杰的嘴唇微微颤抖了起来。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坐在对面的强,他知道自己应该和强说话了,但就是张不开嘴巴。他又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座月光照耀下的山谷,他等了强整整一夜,但强却自动消失了。这些年来,杰始终对那个夜晚耿耿于怀,他无法饶恕强的爽约和自动消失,更无法饶恕这种逃兵般的懦弱行为。

但在最后的战役前,杰已经在心里宽恕他了。

他多么希望强能够和他说说话,但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始终横亘于这对兄弟之间。

突击队到达目的地了。

所有的队员在两公里远的地方就下了车,趁着清晨薄雾的笼罩,偷偷摸进了敌人的中心地带。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杰和强就像无声无息的幽灵,轻易地割断了哨兵们的咽喉。当他们来到毒品集团中心的一栋建筑物时,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他们的发现了。落在后面的队员们纷纷寻找掩体自由开火,转眼间就有十几个黑人倒在了枪林弹雨中。

趁着其他人的掩护,杰和强两个人冲进了那栋建筑,他们分别带着液体炸药和引爆器。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里,他们发现了堆积如山的毒品原料,还有成千上万袋刚加工完成的白色粉末,看起来至少有上百公斤之多。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这些白色粉末将会被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只需要一小撮就足以毁灭一个生命。在仓库的最里端,他们还发现了不计其数的武器,简直可以武装起一支军队。

他们的任务就是彻底摧毁这个仓库。

在一分钟之内,杰和强安放好了炸药和引爆器,在这过程中他们始终都没有说话。然后,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便按下了引爆按钮。

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40秒。

他们飞一样冲出了仓库,分别招呼其他同伴快速撤离。在队长的率领下,所有的队员都杀出了重围,一边撤退一边用火力压制敌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他们甩开了纠缠着的毒品集团,撤到了几百米开外的树林中。

就在此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身后响起,就连大地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所有人都趴倒在了地上,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火焰和热浪。爆炸冲击波过去以后,杰抬起头向后看去,那栋建筑物已经被夷为平地了,毒品集团的中心正被一大片火海所笼罩着。

可以回家了——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站起来朝强的方向看去。

强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迈着大步向杰走来,嘴里喃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想要说什么?杰的心里有些激动,几年来他们两个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就算在这里并肩作战时,也只能以眼神代替语言。

就当强即将走到他面前的时,杰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音。

——有人在向他们射击。

杰的脸色变得异常恐怖,他大叫着向强扑去。

一切都太晚了,第一颗子弹已经打穿了强的胸膛。

不!

当杰声嘶力竭地叫着强时,第二颗子弹又击穿了强的肺。转眼间,四处横飞的弹雨已经笼罩了强的全身,谁都没有办法再靠近他了。杰被战友们压倒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强被乱枪打死。

鲜血从全身几十处弹孔喷出,强的脸被硝烟和血污模糊了,他像是喝醉了一样在弹雨中走着。杰看不清他的脸和眼睛,只有挂在脖子上的金属身份牌,在熊熊大火中发出耀眼的反光。

杰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是何时爬满脸庞的,除了强胸前的身份牌以外,杰的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他举起M-16步枪不停地向敌人射击,对方似乎并不懂如何躲避,十几个敌人在一百米开外惨叫着倒下了。

但是,毒品集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显然是来进行报复的。眼看大家就要被包围的时候,队长下令全体撤退。杰已经杀疯了,他狂叫着向敌人扫射,然后向倒在地上的强冲去。

强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双眼茫然地望着非洲的天空。

杰扑到他的身上,双手颤抖着抚摸他的脸颊。

时间来不及了,战友们从后面拖住了杰,成百上千的敌人很快就要冲过来了。

强直勾勾地盯着杰的眼睛,艰难地嚅动着嘴唇,终于吐出了一句模糊的声音——

带我回家,兄弟。

这是几年来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强闭上了眼睛。

永远都无法睁开了。

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泪水掉在了强的脸上。战友们拼命地抱着他的腰,硬生生地把他从强的身上拖走了。

他的全身还在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强躺在地上,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除了强以外,所有人都安全地上了侦察车,飞快地离开了这个死亡之地。毒品集团再也追不上他们了,基地里已经准备好了直升机,等队员们一回来,就立刻坐着直升机离开非洲大陆。

杰终于安静了下来,他呆呆地靠在车厢挡板后,握紧了攥在拳头里的东西。渐渐的,车轮下的道路变得模糊起来,他双眼无神地看着燃烧的天空,仿佛沉入了金三角丛林深处的那条河。

这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一次幻觉?

山脊上的风更大了,杰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想要大声地吼几下,让整个山谷都听到自己的话。

强,我带你回家了!

他缓缓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块金属牌子,两边有链条串着,乍一看还以为是个项链,其实那是突击队员的身份牌。

这是强的身份牌,在杰离开他的一刹那,从他的脖子上拉下来的。

杰紧紧地攥着这个金属牌子,仿佛攥着强全部的肉体和灵魂。

——带我回家,兄弟。

大风不停地呼啸着,从风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在杰的耳边回响着强临死前的声音。

是强在呼唤着他。

终于,杰高高地举起了身份牌,脚下的山谷是最好的坟墓。

但几秒钟以后,他忽然定住了,嘴里又轻声地念了一遍——

回家?

杰茫然地望着四周的丛林和山野,这里是金三角神秘的大地。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了地平线,投向了更北方的辽阔天空。可他怎么也看不到,那梦中的一切。

瞬间,杰痛苦地颤抖了起来,回家——家在哪里?

强的身份牌在风中悠悠地摇摆起来。

让风带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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