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太的房间, 依旧缭绕着些许淡淡的香雾。谢珺推门而入,走到榻上坐下。梅姨太放下手中的佛珠,亲手给他斟了杯茶,笑道:“瞧你好像瘦了些, 最近很累吧?”

谢珺接过茶杯,斯斯文文地呷了口,才不紧不慢道:“还好, 已经习惯了。”他抬头看向对面日渐苍老的母亲, 默了片刻, 问,“妈,您在上海住得习惯吗?”

梅姨太笑回:“我天天待在屋子里,住哪里都差不多。”

谢珺笑了笑, 道:“其实我还挺怀念当年在田庄的日子, 早上我去村塾上学, 你送我到路口,下午我回来推开院门, 你就坐在院子中央和庄子上的女人一块儿做针线活儿。春天有香椿和桑葚, 夏天有西瓜,秋天有梨冬天有橘。那时候我们一年才回一两次谢家, 我也不懂谢家二少爷意味着什么, 只知道庄子上的人都叫我阿珺,他们对我们很好。大家还总说我聪明,因为我功课好。村塾的先生每个一段时间, 就说我以后肯定能当上状元。”说到这里他弯唇轻轻笑开,左手握住右手的虎口轻轻抚摸了摸,本来拿笔的手,如今已经有一层握枪留下来的老茧。

梅姨太蹙起眉头看向他,叹道:“阿珺,是妈对不起你,若你生在普通人家,可能过得更快活一点。”

谢珺摇摇头,笑说:“像田庄上那些孩子么?长大后要么在庄子上种田,要么去城里给人做工。就算再快活,也不是我要的人生。我得感谢老天爷让我姓谢。”他顿了顿,道,“妈,我送你回江苏的田庄住一段时间如何?”

梅姨太默默看着他片刻,长叹了口气,道:“阿珺,这些年我从来没过问过你做过什么,因为我怕……我怕你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好孩子了。”

谢珺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轻笑了笑,说:“妈,我永远是你的好孩子。”

梅姨太看着他点点头,喃喃道:“乡下……乡下空气好,去庄子住着也好。”

谢珺拍拍她的手背:“那我回房了,不打扰你了。”

“去吧。”

谢珺起身出门,穿过阳台,朝后面的花园看去。今日难得阳光明媚,是个温暖的暮秋天。婉清采薇正带着眉眉在园子里打络子,谢煊插着手在一旁看着,他身上有种显而易见的骄矜和贵气,就像是天生便是这样的天之骄子。

“三叔,我打的这个给你。”眉眉举起手中打了一半的络子举起来,朝谢煊晃了晃。

谢煊笑:“眉眉对三叔真好。”

话是对小孩子说的,但目光却是落在采薇手上。自从那次不欢而散后,两个人之间似乎就一直梗着点什么,她没有再对自己生气,只是明显疏淡了许多。不,或许两人之间从来就隔着点什么。他知道自己有错,但她那种鄙夷般的不信任,实在让他不舒服。他知道,她始终将这场婚姻当交易,而自己大概就是一个贪慕美色的风流男人。

婉清不动声色看了眼谢煊,笑着对采薇道:“你手上这络子大小正好,合适挂在三弟的车里。”

采薇头也不抬道:“我这个打算送给我爸爸的。”

谢煊握拳抵在鼻下,佯装轻咳了声,淡淡道:“……车子里挂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容易挡着视线。”

采薇像是没听到一半,打完最后一个结,提起来看了看,笑眯眯道:“没想到我第一次做手工,手艺还不错。”

谢煊目光在她手中流连了片刻,道:“我手上还有些事,先走了,你们继续玩。”

婉清点头:“好,你去忙吧。”

采薇也敷衍般点点头,没说话,只淡淡看他一眼。谢煊默默看了看她,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待人走后,婉清才小声问道:“采薇,你和三弟是不是吵架了?”

采薇愣了下,道:“算不上吧,不过是想通了些事情,不想再较真了。”

婉清皱起眉头:“是三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采薇笑说:“也没什么好与不好,我和他本来就是联姻,两家能各自受益就足够了,他给我自由,我同样给他自由,咱们谁也不欠谁,就再好不过。”

婉清一听她这话,更觉得不对劲:“三弟外面有人了?”

采薇怔了下,噗嗤一笑:“没有的事,大嫂你就别多想了。”

婉清皱眉默了片刻,道:“采薇,你听大嫂说,虽然三弟看起来玩世不恭,外面都传他如何风流,但我嫁进谢家这么多年是知道的,他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看得很清楚,他对你是真心的。”

她当然也相信谢煊对她是真心的,但这个真心有几分,她却不确定。这几分真心在遇到小月仙时,又还剩几分,她更不确定。

采薇向来只喜欢做确定的事,那么不确切的感情,也没必要强求。

只是她不得不承认,感情和其他的事终究还是不一样,一旦交付出去,不管多还是少,好像都没有那么容易收回。饶是她如何说服自己去不在乎,心里还是会抓心挠肺般难受。

尤其是这几日,总是看到报纸上写,谢家三少如今和青帮龙正翔如何走得近。她就像个多疑的女人一样,忍不住猜想,谢煊与龙正翔交往,是不是其实是为了接近柳如烟。不能多想,一想就觉得烦躁。

谢煊是晚上出的事,刚刚用过晚餐不久,几个女人正坐在客厅闲聊,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佣人走过来接听,嗯呀了两声,挂上电话,一脸惊惶道:“三少奶奶,三少受伤了,正在英租界的医院。”

采薇心里一提,问:“怎么回事?”

佣人慌忙摇头:“陈副官只说了两句,让转告给你,就挂了电话。”

在谢煊年满二十八岁之前,每一天都可能是他的死期,采薇不免就容易往坏处联想。她赶紧站起身道:“陈管家,给我安排车,我马上去医院。”

婉清和谢莹异口同声道:“我跟你一块去。”

采薇道:“医院人多了不方便,我先去看看情况,要是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回来。”

谢莹还要说,被婉清拉住:“行,你先去看看。”

采薇点点头,急匆匆往外走,坐着阿文开的车,一路飞奔到了医院。谢家三少入院,门口自然有卫兵守着。采薇赶紧问情况,卫兵回她:“三少今晚和龙爷喝酒的时候,遇到了人放冷枪刺杀,不过三少奶奶放心,三少反应快,只是被子弹擦伤,没什么的大碍。”

采薇悬了一路的心,听到这话,总算是落了下来。她问了病房号,也没叫人送,一个人上了楼。

病房门虚掩着,她握住门把,准备推门时,忽然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道熟悉的女声:“若不是三爷今晚将我推开,那子弹恐怕已经进了的脖子。”

温柔似水的声音,不是柳如烟还能是谁?

谢煊道:“你没事就好。你一个人过来,不怕龙爷担心?”

柳如烟说:“他知道我来看三爷,不会说什么的。”

谢煊道:“听说当初你跟他,是被他强抢的,是吗?”

柳如烟凄楚又自嘲地一笑:“我这样身份的女子,向来是身不由己的,再说他除了脾气不大好,对我也不算坏。”

谢煊道:“龙正翔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你若是想离开他,我可以帮你。”

柳如烟轻笑了笑:“三爷的好意如烟心领了。我知道三爷是个好人,但我已经害过你一次,不能再害第二次。龙爷如今是这偌大上海滩的地头蛇,势力比起当年的呈毓贝勒有过之无不及。”

谢煊倨傲般轻笑一声:“但我也不是当年的谢家公子了,龙正翔巴结我还来不及。”

柳如烟道:“我知道三爷现在有本事,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若是因为我得罪了龙爷,明面上他不敢对你怎样,但他手下那么多人,只要你还在上海,难不保他会暗中对你做手脚。”

谢煊沉默了片刻:“不管怎样,你需要什么帮助,都可以找我。”

柳如烟道:“多谢三爷。”

采薇放在门把的手,慢慢松开,脑子里一片混乱,本来是该觉得生气的,但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她转过身,走了两步,抬头时,蓦地对上一张清俊的脸。刚刚太出神,谢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她都没察觉。

她深呼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才低声开口:“二哥,你来看谢煊?”

谢珺点头。

采薇低声道:“他有访客,现在可能不是很方便。”

谢珺点头:“他没事就行,咱们回去吧。”

“嗯。”

阿文还在下面等着,看到两人出来,上前道:“二少,三少奶奶,已经看完三少了吗?”

采薇道:“你先回去告诉家里人,三少没事,我晚点再回去。”

阿文没多想,跟两人道了别,自己开车回去报平安了。

采薇脑子里混乱得很,等阿文一走,也忘了身旁还站着个谢珺,径自迈步朝街道上走去,只是才刚刚走出医院大门,已经被跟上来的谢珺拉住手臂:“弟妹,天这么黑了,你一个人要干什么去?”

采薇反应过来:“没事的,我就是随便去走走。”

谢珺道:“你等我一下。”

采薇正不明所以怔愣中,那那辆黑色的雪佛兰开到了她身旁,谢珺将车窗落下:“上车!”

采薇:“我就是随便走走,二哥不用管我。”

谢珺斥道:“别胡闹,你是谢家少奶奶,一个人在外面多危险不知道吗?”

虽然是责备,但语气依旧温和。

采薇犹豫了片刻,在他那双认真的眸子下,终于还是妥协般上了副驾驶座。她不知道刚刚谢珺在病房外站了多久,但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人是谁,所以没选择进去。

车子上路,谢珺问:“想去哪里?”

采薇问:“二哥没事要忙吗?”

谢珺轻笑了笑:“我也是个正常人,不能一天到晚都是公务。”

采薇想了想:“那从苏州河那边绕吧,我想看看苏州河的夜景。”

谢珺点头:“好,我也好久没看过苏州河的夜景了。”

租界的马路宽敞开阔,车子很快就开到了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谢珺将车子停在路边,自己先下车,然后绕到副驾驶,绅士地替采薇开门:“前面是外白渡桥,脚下是苏州河,远处是黄浦江,我带你去看看。”

采薇下车,跟着他上了马路。虽然暮色已浓,但天上的月光,和河面来来往往船只透出的渔火,将夜色点缀得很美。

采薇趴在桥栏上,看到桥下不远处有两只挂着红灯笼的花船,歌女悠扬的歌声,咿咿呀呀地随着河面上的风传来。

她想起柳如烟在跟龙正翔之前,也是在苏州河上做歌妓。

“二哥,你应该知道小月仙吧?”她冷不丁开口问身旁的谢珺。

谢珺似是犹豫了片刻,才回她:“当年在北京的时候,三弟和呈毓贝勒为这事闹得很大,我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小月仙这个名字。只是刚刚在医院听到三弟和龙正翔六姨太说话,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小月仙。”

采薇转过身,背靠在桥栏,云淡风轻地看向他,笑道:“我还挺好奇当年这事的,二哥跟我说说吧。”

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仿佛真的只是好奇。

谢珺看着她片刻,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三弟和那位小月仙到底怎么回事,等听说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大,三弟为了她开枪将呈毓打伤,还烧了她本来所在的戏园子。那时候大清还没亡,这些皇亲国戚在北京城依旧能横着走,父亲为了摆平这事费了很大功夫。王府那边最后网开一面,不再追究,但呈毓却放话一万两买谢家三少一条命。这世道亡命之徒多得很,家里只能将人送去德国。至于这个小月仙,仿佛泥牛入海,始终没让人找到。”他叹了口气,“说起来,也真是红颜祸水。”

采薇笑了笑,道:“二哥这话就不对了,如果不是男人自己管不住自己,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红颜祸水?二哥不就只有二嫂一个女人,从来没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先别对谢三的行为下结论~~

但谢二的行为可以提前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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