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掷地有声,郁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郁南是个很爱哭的孩子。

他伤心了、难过了都不会掩饰,直白得一眼就能看穿。

若是在以往,他那双不掺任何杂质的漂亮眼睛一定会因说了这些话迅速发红,连带着嘴唇也会微微颤抖,不消几秒,就无法再保持平静。

可是他说出这句话后,只是那么淡定地看着宫丞。

宫丞上前一步:“不需要你陪我玩,我也没打算玩。你相信我,路易早就是过去式,你的存在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与我无关。”郁南打断了他,“那是你的事。”

“怎么会和你无关?”宫丞咬牙道,“我知道,我们的开始算不上美好,可是宝贝,你这么小,我一开始没想过我会真的喜欢你。我现在知道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郁南被他的自大言论惊到了:“你也知道我还小,我还有很多时间去找比你好的人,为什么我要原谅你?”

四周的气压迅速降低。

宫丞被惹起了薄怒。

他甚至分辨不清郁南是为了气他,还是真的事实就是这样——郁南足够年轻,生命中还有许多可能遇到的人。

而最要命的是,郁南这么好,向来不缺乏追求者。

“好在我还小。”郁南清澈的眸子里清清楚楚映着宫丞的影子,“真相知道得不算晚,没有被你哄骗太久,对你的感情也不深,我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改正。”

宫丞听到这里,已经忍无可忍:“南南,不要讲这些让我忍受不了的话。”

宫丞不愿意相信。

即使是又怎么样,他不会任事态按照他不喜欢的方式发展。

他试图改变郁南的想法:“南南,你不是这样想的。你现在只是太生气了,我能理解。”

“宫先生。”郁南自顾自接着他的上一句,“您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种情人?你这么有钱,再去找一个比我更乖的不是难事。”

“这段过去太不堪,我已经朝前看了,您走吧。”说完这一句,郁南毫不留情地转身往宿舍楼里走去了。

宫丞被他留在原地,连背影都是阴沉的。

保镖们隐匿着并未现身。

小周见状也更不敢上前。

宫丞回到家中,并未开灯。

屋里一片黑暗。

他静坐在静谧的黑暗中,郁南的声音似乎还在耳旁。

“我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的时候,你回答的是喜欢我乖。你说得那么清楚,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去认为你是真的喜欢上了我,然后理所应当地用恋人的身份自居,所以你应该也很困扰吧。”

“可是我没有什么想和您说。非要说的话,那就是请您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尤其是在我的学校里,我不喜欢别人都知道我被包养过。”

“我还小……我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改正。”

……

“我不会再陪你玩了。”

我不会再陪你玩了。

宫丞心痛难忍。

找不到人,他忍耐足足半个月。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今天是一定能把郁南带回来的。

错了就补偿,这是他最直观的想法。

郁南是要继续生气也好,是要继续骑在他头上也好,总之他哄就是了。一天哄不好就两天,两天哄不好就一个星期,直到哄好为止。

郁南今天的表现却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害怕了。

少年人热烈地来过,又决绝地退场。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泡影。

可是所有的这些,又怎么可以仅仅用给一个“玩”字来概括呢?

宫丞摸到口袋里那支手机,它被装在那里,已经带了体温。

上次郁南离开的第二天,小周打探到郁南的行踪,他们一行人匆匆赶过去,被酒店告知郁南全家人已经退房走了,不过打扫客房的时候,清洁人员捡到一支还算新的手机,以为是客人误扔的,正等着客人来领取。

小周想办法将手机带了回来。

郁南是个少年人,他像许多第一次恋爱的同龄人一样热衷于保存许多无关紧要的、甜蜜的、有意义的瞬间。

宫丞叫人破解密码,翻看到有关他们之间的许多琐碎小事。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画廊、第一次点赞的朋友圈状态、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一起吃饭、第一次去骑马……无数个在宫丞眼中要不起眼的日常都清晰被郁南记录,几乎能叫人一眼就从哪些照片与tag里感受到他当时涌发的爱意。

那些可一点都做不得假。

这些东西他都反复看过很多遍了,他从来不知道,他在郁南的手机里存的名字是“宫丞大老爷”。第一次看的时候他一不留神看成了“宫丞老大爷”,气得想敲小家伙的头,后来看清楚了,才回忆起郁南可能是在那种情况下存的这个名字。

——在那次去参加COS穿着暴露被打了屁股之后。

床上,两人相拥着聊天。

郁南闷声闷气道:“你就是个一言堂,独断霸道的地主大老爷!”

宫丞还笑问:“那你是什么?被奴役回来做工的小奴隶?”

说着,他还恶意用大手去揉搓湿哒哒的地方,让郁南一下子浑身通红,气得咬了他一口。

没想到郁南会这样改他的名字。

宫丞苦笑。

照片里,有许多他不知道的合照。

都是睡觉时、趁他不注意时,郁南伸出手指比个“V”字,将他拍进画面里。而照片上的郁南眼睛亮晶晶的,不是调皮地扮着鬼脸,就是甜蜜的露出笑容。

除了这些,还有画画时拍的教室、余深的画室,也有杂乱的工作台。

以前做的树脂画、王冠,BJD娃娃,上次做的木雕灯,郁南都拍了过程。

郁南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余深不止一次这么对他说过。宫丞也知道郁南在这些方面有旁人难以企及的艺术嗅觉,郁南总是能变出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可宫丞还是第一次看见它们是怎么在那双纤细的手指中完成的。

其中一张照片上,郁南的指尖有伤痕,伤痕上画了一个笑脸,旁边打了一个tag,写“今天宫丞亲我的伤口了【羞涩】”。

“你也知道我还小,我还有很多时间去找比你好的人,为什么我要原谅你?”

宫丞点燃一支烟,将手机扔到一旁。

慢慢地,任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再次恢复黑暗。

只余一点腥红火星。

二月底,郁南去余深画室上课。

开学一周以来,他的状态恢复得还不错,老师布置的作业能完成,也能正常拿起画笔了。

其实不太容易,可是郁南是一个特别容易振作的人。

画不下去的时候,他就强迫自己去临摹,所以即使一开始画得很浮躁、甚至画不下去,他还是坚持一点一点地画下去。渐渐地,他果真开始战胜心魔。

不过这天一去画室,他就察觉画室里有些不同寻常。

一些老师和哥哥姐姐们比平常话少一些,大家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

郁南一边取下书包一边走向他和余深的小隔间,那里是给他开小灶的地方,采光明亮,窗外的风景也不错。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正轨,回到了本就该是的模样。

如果不是看见那个男人的话。

郁南站在了画架后。

这里和许多画室并没有什么不同,满地的颜料、乱七八糟的道具,还有前一天用过没来得及倒掉的洗笔水。人们想象中的艺术家工作环境算不上很干净,其实说得上是邋遢的。

因此那个男人才格格不入。

男人正与余深讲话,表情严肃。

前一天他曾出现在微博新闻财经版,上面说他杀伐果断,刚将他名下的私人企业树与天承股权全部转让。

因为宫家大哥去世那段时间,郁南在微博搜索过宫丞的近况,所以这条信息推送给他。

当时他正在上课。

看到这条新闻,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那些远去的歇斯底里与撕心裂肺重新袭来,即使最精美的谎言能骗过宫丞,也无法骗过自己。

他猛地关掉页面。

片刻后,他又点开那条微博上的小叉。

[不再推送有关“宫丞”的微博?]

他点了是。

他努力对自己洗脑。

任何伤害你的人,都是你前进途中遇到的NPC,你做了任务,完成历练,就会得到升级。

前进。他得前进。

不过此时郁南的表情应该要镇定许多,因为逃避是懦弱的表现。

“老师早。”

听到他的声音,两人同时转头。

宫丞脸上是什么表情,郁南连余光都没给他,只看见余深对他点点头,颇有深意地说:“不要受旁人影响,你先把昨天那个画完。”

郁南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刘海都梳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漂亮的五官因此更为突出,看起来挺拔精神。

今天是他的生日。

二月二十五日,是他真正的生日。

两家人已经说好了,郁南一次过两次生日,一次属于严家,一次属于郁家。

爷爷要给他大办,还要宴请家中所有的亲戚,郁南连忙拒绝了。现在他对严家已经完全没了敌意,可是渐渐熟悉起来的也就只有爷爷和严思危,他连父亲都还没见过,怎么去见另一群更为陌生的人。

再说了,今天也是严思尼的生日,严思危说他每年都会大肆庆祝,郁南并不想和他一起过生日。

于是经过商量,决定今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即可。

晚上严思危会来接他。

郁南没想过宫丞还会来,当然,对方来也不一定是为了他。可是他还是不想在这里见到宫丞,早知道的话他今天会请假。

来都来了。郁南找到自己的画架坐下,将书包随意扔在地上,又系上一条满是油彩的围裙。

调色、下笔,他的动作熟练,脸部侧面的线条认真美好。

余深察觉到宫丞的视线,有些不满地扯回正题:“你的意思是你卖给他之后,我就不要和他们合作了?”

宫丞沉着道:“你们这一块我单独拎了出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宫丞收回视线,对余深说:“事关你的前程,我不希望影响你,我只是不希望你把……与他扯上关系。他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以后我和树与天承再无瓜葛,和他也再无瓜葛。原本和树与天承合作的资源暂停之后,你也不必为这个烦恼,不会让你们过得差。”

余深有点生气地说:“这些用不着你说,你就不该管这些事。”

郁南听见他们的谈话,顿住了笔。

他们在说什么?似乎和自己有关,他不敢确定。

郁南不想听见宫丞的声音,于是拿起书包,从中拿出了耳机来戴。

他以为不会再见到宫丞了,却忘了宫丞是余深的赞助人,只要他还是余深的学生,他们就还剩下千丝万缕关系中最后的那一缕。

郁南无法集中精神。

他总觉得如芒在背,男人的存在感太强烈,即使耳朵里灌满了摇滚乐,也难以忽视那种感觉。

两条由高级西装布料包裹的长腿出现在他的身边,出现在他余光里。

郁南停了下动作,心中猛然一跳,抬起了头。

宫丞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看他。

又或者在看他的画。

郁南很不喜欢这样。

他摘下耳机,嘈杂的音乐声大到不戴耳机也能听见。

“宫先生,你不要——”

“音乐关小声一点,对耳朵不好。”宫丞打断了他,“心情不好可以听一点轻音乐,也更有利于注意力集中。”

原来是注意到他的画进度缓慢,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进度。

郁南蹙起好看的眉,把耳朵重新塞上。

他不应该搭理这种人。

宫丞伸手想要去摘下郁南的耳机,可是郁南反应很快,凭直觉迅速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气很大,郁南丝毫没有留情。

“请你不要随便碰我。”曾经软糯黏人,大胆奔放得敢直接要求“摸摸我”的少年扔开宫丞的手,看着他说,“有点恶心。”

宫丞脸色微沉。

“恶心”两个字算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他还不得不忍。

他没注意到郁南笔下乱了一画,眼尾在发红。

就这样过了几个小时,两人共处一室,郁南再没理过他,专心“复健”,直接把他当成了空气。

快要结束时郁南接了电话。

只见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出手机,神色一下子变得温和,甚至唇角带上了微笑。

不知道是谁的来电让他这么开心。

“哥哥。”郁南乖巧喊道。

宫丞坐在一旁处理文件,闻言停住了敲键盘的手。

他这一天,原本就是想来陪郁南的。

等到郁南画完画,他再和他说几句话,情况好的话,或许郁南会愿意和他交流。

宫丞从未这样做过,甚至作为赞助人,从未来过这间画室,这也是为什么除了余深意外的所有人都很严厉的原因。他们听说宫丞严厉敏锐,说一不二,最不喜欢聒噪,吓得天都不敢聊。

谁知道这位一来,余深就亲自给了坏脸色,现在还留在余老师的小画室一整个下午。

传说中的大佬,遥不可及的人物,不是应该很忙才对吗?

没人敢进来一探究竟。

“我差不多可以收拾了。”郁南又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来。”

说完,郁南挂断电话,很快速地收拾好东西,似乎迫不及待地走了。

宫丞合上电脑,跟在他的身后:“南南,你去哪里?”

郁南回过头:“你明天还来吗?”

他问得很认真。

宫丞心中一松,眼神不自觉含了笑意:“我明天会来。”

郁南说:“那我明天就不来了。”

宫丞:“……”

郁南一路出门,经过大画室、走廊,和各位遇到的学生老师道别,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他,气氛活跃。

郁南一直是受很多人喜欢的。他不缺乏爱他的家人,不缺乏朋友,有很好的人缘,连小周、任叔都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他。

因为这个,小周才没被炒。

宫丞没见过郁南下楼梯的背影。

他背着双肩包,跑起来的步伐轻快,踩得楼梯噔噔响,完全不像以前因为宫丞在身边,他都舍不得离开半步,去哪儿都要挽着宫丞的胳膊。

他现在只是他自己。

街道对面停着一辆A8,很商务的车型。

车旁站着一个年轻男人,看上去比郁南大好几岁,身上有一股带着精英感的书卷气。

郁南左右看了车辆来的方向,小跑着冲了过去。

天气还有些冷,那个年轻男人拿出一杯热奶茶塞到郁南手中,笑容温柔。

郁南似乎愣了下,也笑着说了谢谢。

“这么冷怎么不多穿点?”严思危问,“爷爷一会儿看见又会说你。”

郁南和严思危虽然还算不上太熟,只是哥哥两个字一旦能顺利地喊出来,亲兄弟之间的隔阂也消融了不少。面对兄长,郁南其实不自觉地已经开始依赖。

“妈妈昨天说让我要穿精神点,最好不要花里胡哨的,要稳重。”郁南吐舌头,“我看天气预报以为今天会升温。看来天气预报真的准确率很低,我不该完全相信。”

严思危揉他头:“阿姨可不是让你穿少点的意思,快上车。”

正说着,严思危收起了笑容。

他认出了走到郁南身后的宫丞。

“你想干什么。”严思危先开口。

宫丞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向,只喊:“南南。”

郁南回头看见是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只见他看上去十分不满,像是马上就要把他抓走了。

他见过宫丞这种表情,和那次在漫展抓到他一模一样。

郁南:“哥哥我们走吧。”

严思危问:“你确定?”

郁南伸手去拉严思危的手:“嗯。”

严思危察觉郁南手心冰凉,有些发抖,便反手握着郁南,还轻轻捏了下:“不用担心,你先上车。”

小周跑了过来,紧张道:“宫先生!”

宫丞面色不佳,郁南此时的行为触及了他最担心的一点——郁南会对任何年长的符合他审美的男性产生好感。

所以他尽量放下一切事物,不愿看到他与旁人接触。

可是郁南已经在宫丞的注视下关上了车门,完全看不到了。

严思危朝宫丞走近了些。

宫丞足有近一米九,盛气凌人,严思危在气场上完全没有胜算。

若是打起来,严思危作为拿手术刀的医生,更加占不了好处。打架不是严家的强项,可严家人也不虚任何胆敢伤害他们的人。

严思危看着他:“宫丞。”

宫丞冷冷道:“阁下是哪位?”

严思危却不答,直接说:“你比郁南大整整十八岁,作为一个成熟的、应该有基本道德感的知名人物,却蓄意诱拐他。郁南秉性单纯容易受骗,他已经成年了,我没有办法告你。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再次试图染指他,欺骗他,我不会对你客气。”

宫丞眸色闪了闪,似乎被戳中痛处。

半晌,他启唇道:“似乎不关你的事。”

严思危不欲与他多说:“郁南的事就是我最重要的事,不信你就试试看。”

他说完便转身上车,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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