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又是一个十分清爽的夜晚。

但屋内的气氛却有片刻地胶着。

宣采薇本是一时起了打趣秦隐的心思回报他先前对她的所作所为,但没想到秦隐听完后, 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半晌没说话,浑身透露着冷漠的气息,一点都不像她同秦隐单独相处时见着的模样。

反而,有些像……

宣采薇眼里划过几分回忆,接着眉眼快速一定。

她想起来了,秦隐现在的模样,才符合说书人嘴里说的“高岭之花”四个字。

宣采薇一时有些后怕,秦隐不会觉得她问得太私密,一不高兴要找个理由打她板子吧。

连谋反这样的事都能干出来,随心所欲打下人简直太有可能了。

一时,宣采薇不自觉想摸摸自己的翘软屁股。

不过, 秦隐的声音倒是很快响了起来, 并没有说要责罚宣采薇, 只是平静而又淡漠道。

“宣三小姐。”

“——是谁?”

宣采薇:……

差点忘了,在外秦隐一贯是不近女色的模样, 就连追秦隐的三大贵女, 他都有可能记不住名字, 更别说,表面上,宣采薇跟秦隐毫无联系。

想来,秦隐喜欢宣采薇这件事,压根没几个人知道,“唐古”自然属于不知道的行列,秦隐在她跟前表现出冷漠亦是正常。

宣采薇一时有些语塞, 不知该如何回答秦隐的问题,总不能让她“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

而且,要是秦隐听了她对自己的各路吹捧,越发更喜欢她了,可不就搞砸了?

正如宣彩薇很肯定秦隐的眼睛是因她而起,她也十分确定,自己一定不会喜欢秦隐这样的人。

除却秦隐性子孤僻冷漠,一点都不符合她想找的温柔体贴的夫君外,另外更为重要的一点就是秦隐要谋反。这一点,不止宣采薇无法接受,满门忠烈镇国公府更是无法接受。

而且最为关键的是,谋反可是要被诛九族的!!!

本就十分惜命的宣采薇怎么可能让自己和自己的亲人陷入这样极端的危险中。

只是,这原本是一个丝毫不会犹豫的决定,宣采薇确实也没有犹豫,但就是不知道为何,自己下了这个决心后,心里时不时会有些犯堵。

宣采薇纳闷,画像身体也会生病吗?

思及此,宣采薇连打趣秦隐的心思都没了,想了想摆棋子回道。

“瞧小的这记性,郡王爷从不理会这些事的,还是安心养病为先。”

秦隐却似乎没打算放过宣采薇,道。

“怎么?思春了?”

宣采薇又是一噎。

她忽然发现同秦隐对话,简直是在考验她的承受能力,这一会丢一把刀子的,宣采薇小心翼翼地瞥了秦隐一眼,虽然秦隐还是那副万事不关心的冷淡样子,但宣采薇心里清楚,要是她表现出一点对“宣三小姐”的在意,自己可能真的要吃板子了。

于是,宣采薇连忙否认摆棋子道。

“怎么会?小的连宣三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听茶馆的说书人提了几句而已。”

那厢秦隐摸完棋子,面上虽然还是那副冷淡模样,但宣采薇莫名感觉周遭气氛和缓了些。

稍稍放松之时,耳边又听到秦隐的声音道。

“本分是件好事。”

起初宣采薇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她忽地瞳孔放大,才是反应过来。

只是反应过来后,却不知该哭该笑。

秦隐这意思是,让她不要肖想“宣三小姐”?

***

那夜,两人进行了短暂的对话后,秦隐要休息,便让宣采薇出去,宣采薇哪里真能出去,只能假装用关窗户的声音代替关门的声音,自己心里念叨着要回去,又再次回到了画中,乖乖地躺回了暗门里。

但宣采薇觉得有些奇怪。

在她再次回到画里时,秦隐本是黑压压的面庞似乎轻轻地挑了挑眉。

不过当时,灯光昏暗,宣采薇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

而且,奇怪的是,秦隐明明说要休息,可宣采薇假装走后,秦隐也并没有休息。

虽然秦隐的身子还是躺在软塌上,但宣采薇知道秦隐睡着和不睡着的呼吸是有细微的区别的,她听得分明,秦隐明显不是睡着了的呼吸。

就这样,秦隐躺在了软塌上,却没有睡着度过了一夜。

俗称“装睡”度过了一夜。

宣采薇见秦隐装睡,担心他晚上会起来看画,也不敢睡,陪着秦隐瞪直了眼又是一夜。

等到第二日,秦隐起身让唐古进来帮他洗漱时,宣采薇都没想明白,秦隐为何要一夜装睡?

想不明白,宣采薇索性就不想了,反正应该同她没什么关系。

屋内。

唐古将热水准备好,面上一脸憨傻,全然不知道昨夜秦隐经历了生死危机。

其实昨夜宣采薇的计划,一点都不够缜密。

若是秦隐眼睛看得见唐古现在这幅模样,他一下子便能看出不对。

幸而,秦隐如今看不见。

宣采薇看到唐古脸上的表情后,如是想。

秦隐感受到唐古的靠近,手指在盆里的温水里,荡了荡,沉默了一会,道。

“唐古……”

唐古赶紧上前一步,一副听候秦隐差遣的忠心模样,看着特别像宣采薇祖母院子门口的大黄狗,就差没摇尾巴了。

但很奇怪,秦隐虽然叫了唐古一声,可又没说下文,连带唐古眼里都划过几分疑惑。

约莫几息后,秦隐将手从热水里拿了出来,唐古快速给秦隐递上擦手的帕子。

秦隐一边擦手,一边头微转,望了一眼昨夜宣采薇替代“关门”声音的那扇窗户的方向。

其后,将手上的帕子递回给唐古,淡淡道。

“算了,无事。”

这句话说完不久,秦隐便带着唐古出了门,留下宣采薇在屋内忘我的补觉中。

只可惜,宣采薇的美梦注定是要被打断。

宣采薇以前在镇国公府的时候,因为是病人,睡觉一定要讲究质量,所以她每回都睡得极沉,尤其是夜晚,前些年,或许还有噩梦惊醒的时候,这些年倒是一夜安眠,睡得极好,于她的身体也是件极为有益的事。

可到了秦隐这里,别说睡得沉,她已经很久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原因很简单。

譬如现在。

房门一开一关,宣采薇瞬间清醒,一眼就看见了朝着她走过来的秦隐。

见秦隐脸上好似已经换了新的布条,宣采薇忽然想起,昨夜秦隐说会去开新药一事,看来这是已经换好了。

想到药的事,宣采薇才有些后知后觉反应。

秦隐第一回的药没有问题,第二回的药却出现了问题,难不成有人想害秦隐?

宣采薇不了解秦隐身边的情况,但秦隐自己该是了解的。

她回忆了下秦隐昨夜的反应,不过只是让她拿了一个类似解毒丸的东西给他,脸上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惊慌。

莫非……

秦隐知道是谁要害他?

宣采薇正想着,跟前的暗门已然打开,秦隐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

一旁的窗户虽是紧闭,但日光却投了进来,打在了秦隐高挺的鼻梁上,于另一边的面颊上落了一道暗影。

如玉的面庞,于阳光下似乎更具光泽。

白布蒙眼,更添了几分欲拒还迎,挠的人心痒痒,想去揭下看看,究竟是何等的人间男.色。

在那一瞬间,宣采薇有片刻的炫目。

而等到宣采薇再一次回神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又被秦隐卷了起来。

宣采薇一愣,回想了一下。

这一回想,宣采薇彻底了成了木头美人。

美色误人!

美色误人!

美色误人!

宣采薇在心里来回念叨了三遍,方才因秦隐眩晕的那一瞬间,秦隐不知怎么就摸到了她的“小胖脚”。

进而,脸彻底黑了。

因为她小胖脚上的“伤痕”,就是她先前为了出去,在暗门上磨蹭的那些。

她哪里会想到今日秦隐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然会那般仔细地检查她的画像身体。

结果好死不死,她小胖脚“受伤”的事就暴露了。

虽然看不着秦隐的眼神,但能从他难得抿成曲线的唇感受的出来。

秦隐,不高兴了。

十分,不高兴。

***

如今宣采薇被秦隐卷得规整,放在了一个长条的木匣子里,拎在手上,不知去向何方。

约莫是阎罗殿吧。

宣采薇满脸懊悔地想着,就差没有双手抱头了。

她懊悔的事可多了,比如为什么昨夜没想着跑,便是救了秦隐,她也可以选择跑,就是危险了点,她是福至心灵到善神附体,才会留下来,怕秦隐再出什么意外吧。

结果,秦隐没出意外,自己倒是出了天大的意外。

宣采薇内心一阵悲鸣,仿佛已经看见画像撕裂的场景。

而且,现在是白日,便是她想赌上名节去救自己的命,说自己就是宣采薇都做不到。

一时,宣采薇有些自暴自弃,都没听外界的动静,许是宣采薇觉得听了也没用,总之都是死路一条。

但秦隐本是朝着某个方向走得极快,却未曾想有人忽然拦下了他。

跟着秦隐身边的唐古赶紧朝着那人走了过去,尊敬地行了礼,比划了一个“父亲”的手语。

拦下秦隐的人,正是唐管家。

秦隐凝眉,眉宇间难得掺杂了一丝烦躁道。

“唐叔,何事?”

唐管家瞅着跟前的秦隐,快步上前道。

“小主子,老夫人有请。”

闻言,秦隐拿着木盒的手掌微微收缩了下。

约莫两刻钟后。

秦隐踏入了一个屋子,由唐古给他引路,他走得十分安稳。

便是宣采薇卷在了木盒里,她也闻到了一股盈满整个屋子的檀香。

有些像寺庙里的香。

虽然宣采薇没有去过寺庙,但镇国公府有女眷信佛,家里专门为这些女眷安置了一个小佛堂。

宣采薇自己虽不信,但一月总会去拜那么一回。

月月祈祷自己能度过十五之岁,求一个心诚则灵。

看来此地也是跟镇国公府一样,是一个佛堂。

宣采薇起初还是蔫吧的模样,都没心思管秦隐去哪,反正她马上要死了,让她静静享受孤独的死前人生吧。

不过当知道秦隐去的地方是佛堂的时候,宣采薇倒是一下子打起了几分精神。

佛堂好啊!

佛祖们赶紧净化净化秦隐暴戾的心灵吧。

宣采薇举着手上的棋子充作佛珠,心里来回祈祷着。

很快,宣采薇听到一道温柔和善的声音。

“隐儿,你来了。”

秦隐没说话,但估计应该是点了点头。

“不知母亲找我是有何事?”

闻言,在木匣子里的宣采薇眼神有些惊讶,原是秦隐的母亲。

说起来,这要换成宣采薇未穿画时,她对秦隐这位母亲可比对秦隐熟悉的多。

因为,秦隐的母亲可是她母亲当年的“对手”。

虽然宣采薇母亲当年最终拿下了“京师第一贵女”的名号,但一开始,这名号并不是如此,而是——

“京师双绝”。

宣采薇母亲出身显赫,容貌倾城,才学了得,琴棋书画包括女红都是贵女中的顶尖。

这样的女子,该是很难有女子同她一般抗衡。

但偏偏出了一个君妙意,也就是秦隐母亲。

跟宣采薇母亲一样,同样家世显赫,容貌倾城,才学了得,琴棋书画包括女红都是贵女中的顶尖。

而且,两人都在不同的场合中,大放光彩过。

并称,“京师双绝”。

但是,两人之间却从未有过一争高下的时候,隐隐有些王不见王的意味。

即便,好不容易将两人凑出了局,以两人的家世,其他人谁也不敢得罪,除非两人中的一人主动提出,或能见到二人分出高下之时。

但直到最后,她二人之间,谁也没主动挑起过战局。

这最后,便是君妙意出嫁。

“京师第一贵女”的名头,才是名正言顺的只属于宣采薇母亲一人。

不过,在当时的京师上流圈子里,似乎更怀念“京师双绝”的日子。

宣采薇母亲这个名头,坐的也不算太稳当。

当然,当年宣采薇母亲同秦隐母亲便没有因这事生嫌隙,过了这么多年,早些年女儿家的好胜也早已看淡,不过是宣采薇母亲偶尔会拿出来同宣采薇讲古的趣事。

不过,宣采薇母亲也确实对秦隐母亲打从心眼里的欣赏。

她曾对宣采薇讲过,同辈之中,秦隐母亲是她唯一佩服的女子。

就是这么一句,让宣采薇彻底对秦隐母亲有了留意。

宣采薇陷入回忆之时,秦隐和秦隐的母亲沉默了一会,但很快便响起了关门声。

看来是支走了下人,两人来单独说话。

“隐儿,过来。”

秦隐母亲又接着说道。

片刻后,宣采薇感觉自己所在的木匣子被放在了地上,秦隐应该坐在她旁边。

联想到这可能是一间佛堂,宣采薇估摸着秦隐该是跪坐在蒲团上。

过了一会,宣采薇听到了落子的声音。

这个声音,她十分熟悉,且眼神亮了亮。

没办法,谁叫她是个棋痴呢。

难道秦隐母亲想同秦隐下棋?

果然,下一刻,秦隐母亲道。

“隐儿,陪我手谈一局如何?”

宣采薇听着高兴,下棋好啊,最好下到晚上,那样她就可以跑路了,实在跑不了,也能自爆身份保命。

当然,后者是最坏的打算。

不到万不得已,宣采薇绝不会告诉秦隐,自己成了这幅画。

损了名节不说,她最担心的还是秦隐干脆见她知晓了他的心意,便直接要上门提亲。

虽然传闻中,秦隐除了皇帝外,从不与人下棋,但这回对象是他母亲,想来秦隐不会拒绝吧。

然而……

“母亲,你知道的,我不喜同人下棋。”秦隐淡淡道。

秦隐母亲沉默了一会道。

“哦?那他呢?”

“皇命不可违。”

“我比不得圣上?”秦隐母亲语气不知怎的,虽还是和善,但有些微重。

“母亲,勿叫孩儿为难。”

即使宣采薇看不见,也能猜到秦隐现在,定是一幅眼观鼻鼻观心的平静模样。

平静到让人生气。

秦隐母亲眼里便压着这一分生气,但她藏得很好,没有表现出来。

过了会,秦隐母亲似妥协道。

“罢了,今日找你来,也并不是为了下棋,既你不愿,做母亲的也不会强求。”

“今日,我找你来,便是想问问你,近些时日可睡得好?”

这一回,秦隐顿了顿,好一会才道。

“我睡得好与不好,母亲该是最清楚不过了。”

秦隐母亲眉目一滞,似乎没明白怎么回事,脱口而出道。

“隐儿何意?”

秦隐眸子有些空落。

“便是我狩猎之时,被老虎伤眼,所用的眼药,母亲都要一一查看,想来,我睡得好与不好,这件小事,你该是十分清楚。”

“……”

“隐儿,我只是关心你。”

“孩儿明白。”

“那你……”

此时的秦隐,虽然白布蒙眼,但微微扬了扬下巴,白布正对着秦隐母亲的眸子,让秦隐母亲有种错觉,好似她正同秦隐对视一般。

下一刻,秦隐平静如冰湖面的声音响起。

“不过,孩儿也送母亲和他一句忠告——”

“再耍这些伎俩,小心鱼死网破。”

一句话,了无生气,却仿佛扼住了秦隐母亲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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