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乃神州要地,四通八达,往来商客不绝,人口逾百万之众,在这样一个无空虚之屋的地方,什么样的异闻都有。

最近,市井之中最广为流传,甚至被搬到了瓦舍之中去演绎的传奇,是天庆观闹鬼之事。

过完七夕,没多少日便是中元节了。每到中元前后三日,城中道观、寺院总要办法会,祭祀地官大帝,告慰九州亡魂。

天庆观亦然。中元节时,观内采买了各色祭祀用物,其中也包括许多纸扎器物与纸钱,因用数众多,还分了数个工坊采买。

中元法会之上,除却祭祀孤魂野鬼,也有些请不起道士上家操办整场法会,而跑来道观捐钱供个牌位的,这便是一同将亡灵请了祭祀。

法会办完后,天庆观法会主法的马道长便遇到了奇事,他找个路口施食,回来时却在小巷中被一鬼拦路,向他索要银钱用度。马道长大怒,正气凛然地呵斥小鬼竟敢索要钱财。

正待马道长将小鬼正法之时,小鬼叫起屈来:“这原本就是你欠我的,我乃某某家所供亡灵,本家付你铜钱,合该烧些车马衣物和纸钱来,可你烧来的用物里,有多半是用不了的,我不找你找谁,这事闹到城隍爷那里我也有理,你欠着我钱呢!”

马道长大惊,他怎么就欠鬼的钱了?这阳债好躲,阴债难偿啊,马道长连忙询问缘由。

“你烧来的东西,多半是生脆的,阴风一吹便化了,定然是体弱女子在半夜扎的。”小鬼解释道,“万物皆分阴阳,女子属阴,夜晚阴气也重,积弱之女夜里扎的纸一丝儿阳气也没有,阴阳失调,此物怎能用得久,才到我手里便坏了。”

马道长一听也有道理,但要他认下这债是万万不可的,“这些观中从工坊买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若伤我,便是不分青红皂白。不若如此,我明日去查验一番,若真是工坊用了女子在夜里做工,叫他们补给你可好?”

小鬼当下应了,“那你可万万不能食言,按我生辰八字给我烧来。今日是欠了我一小鬼,来日祭神、祭祖若也用了‘短料’的祭品……哼哼。”

小鬼飘然远去,马道长却是被最后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日,马道长问过了纸扎都是哪里来的,逐个查问,果然有个工坊承认了,他妻子为了赶工夜里还在做纸扎。马道长再请出夫人一看,果真也如小鬼所说,体弱身轻。

到此时,马道长更是深信纸扎出了问题,小鬼没有骗人,当下将欠鬼债一事告知坊主,叫他们偿还了此债。

马道长又未避着人,此事很快传扬开,瓦舍里演得绘声绘色,百姓们再去买纸扎时,也多会问一问,是不是弱女子夜半扎的,他们可不想也被小鬼找上。

如此要求的买家越来越多,各家工坊自然也得避讳,好在会那么做的工坊原本就少。

至于被吓得最重的,当然是工坊坊主,生怕夜里有小鬼找来,当日就按照马道长提供的生辰八字烧纸还债,全都是自己亲手扎的,不敢有懈怠。

……

“马道长,辛苦了。”叶青霄示意青云将荷包给马道长,屋内的屏风后,站在温澜身侧的青霁则偷偷往外看。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郎君客气了。”马道长接过荷包,大方查看了一下,却发现比商量好的还多了些,“哎呀,这可给多了,小郎君是不是放错了。”

“没事,听说马道长甚是用心,还找了同道传散,这是特意谢你的。”叶青霄说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马道长喜滋滋地稽首,告辞出门去了,从头到尾他一点没问过为何要他做这事,对僧道之流来说,怕是习以为常了。

叶青霄揽着青云的肩,问道:“怎么样,现在开心了?”

找马道长的花销,都是青云和青霁平日攒下来的,除此之外,在扬波劝诱之下,他们绞尽脑汁,一时没想到范娘子能学些什么,但是无意中打探到官府所建收留孤儿之用的慈幼庄短缺照料孩子的妇人。

幼时乳母带他们是极好极用心的,便请叶青霄托人从中牵线,如此一来范娘子每月也可有几千钱进账,比不得那些精于刺绣的妇人,但也算解了她目前的窘境。

这已是青霁和青云能做到的极限了,从头到尾,叶青霄都领着他们一道办这件事,到现在付完帐,便是彻底了结了。

青云又兴奋又担忧,也不知他们做的够不够。叶青霄便道,他们也不是范娘子自己,给了范娘子活计与这样的环境,往后看她自己了。

“扬波姐姐,谢谢你……”青云期期艾艾地道,看了眼叶青霄又补充道,“还有四哥。扬波姐姐,四哥,我们请你们吃茶果吧。”

青霁也用力点头。

青云如今对扬波姐姐已彻底心服了,那日扬波姐姐便同他说,范娘子的丈夫是劝不住的,唯有因势利导,以收益逼迫。

待找了马道长后,所有发展都与扬波姐姐预料的一般无二。范娘子的丈夫自然而然,便主动不再逼范娘子通宵达旦地做事了,再加上范娘子白日有活计后,他们最急望的事已经成了!

最让青云和青霁觉得有些诧异又好笑的是,他们在家时,甚至听到母亲吩咐下人去查问先前中元节烧的纸衣是不是夜半做的,还认真告诫,夜半做的纸衣,尤其是体弱女子做的,阴阳不调,不经用,烧了反被祖宗责怪。

这种感觉太妙了。他们憋着不能说自己与此事的关系,心里却不知为何很欢跃。

温澜一笑道:“好啊,那今日便谢谢霁姐儿和云哥儿了。”

青云兄妹做主,请温澜和叶青霄到茶肆去吃茶果,打茶肆进去,两廊有许多小阁子,茶仆将他们迎入了小阁子后点些茶汤,再叫上些甜豆沙、馓子等吃食。

四人分坐两列,温澜和青霁为了饮食方便,将帷帽前面的纱罗卷起。

茶博士拿着器物进来,见一室年轻小娘子与少年郎,一面利落地分茶,一面问道:“几位贵客可要唤人来弹唱?”

温澜身形微动,险些便大方地道,叫两三个来弹琵琶、唱曲。

这茶肆还是只卖茶饮,茶博士不过问问,若要得帮他们上外头叫人,要听说书也行。似温澜从前当差时,与同僚去的都是花茶坊,楼上住的都是女妓,有客来便伺候着用茶。甚至有时候不少事,也得去此类地方察问。

叶青霄看到温澜那一动,心里就差不多猜到了。京师就这么大,他也听人闲话过,那些女妓极爱温澜的颜色,每每迎到她去吃茶,一定是争相侍奉。

虽说茶博士只是叫人来唱曲,可这卖唱女与女妓之间,多少有些是互通的,叶青霄只怕温澜萌生色心了!

“不叫,不叫!”叶青霄抢先喊道,“你只泡茶便是了!”

“四哥,”青霁样子可怜得很,“为什么呀,我同青云付资,叫人唱几段琵琶曲吧。”

“回去专让人请到家中给你唱去,这茶肆的茶百戏京师闻名,还不够你看的。”叶青霄坚持己见,绝对不可以满足温澜的色心。

要不是实在不方便,他都不想让温澜和青霁坐一边,应该叫温澜坐他旁边,好叫他盯着的!

青霁和青云都悻悻然,转头去看茶博士分茶。

这茶博士心中觉得有趣,暗自打量,方才有个姑娘没说话,虽说从他这里只看到侧面,纱罗半掩下也依稀得见丽容,实在清艳绝俗。

小娘子和小郎君不谙世故,谁知道他们兄长是不是心悦那位姑娘,才连唤人唱曲都不肯啊,看那紧张的模样。

茶博士如此一想着,手下一动,细乳在茶汤上显出蝴蝶逐花的图样来。

这下倒真将青霁和青云的目光吸过去了,端详欣赏茶汤。

茶博士每分一杯花样都不相同,常年在茶肆中,口才自然不弱,捡近来有趣的事说了起来:“也不知诸位有没有听说近日京中异闻,说天庆观马道长撞见小鬼索钱……”

“听说了听说了!”青云立刻说道,“其实是因为他买纸的工坊坊主之妻半夜扎纸,烧到下边不得用。”

青霁的唇角微翘,怎么会没听说呢,他们方才还见了马道长。

“这是旧闻了!提它不过是个引子!”茶博士一挺胸说道,“小娘子多在闺阁恐怕知道的不清楚,庆元街有户姓林的人家,适逢家祖冥诞,烧些纸衣、纸马祭祀,谁知其妻深恨其流连烟花巷陌,偷将纸扎都换作了特意命体弱女子三更天所扎的!”

“这下可不得了,当夜林老爷就被梦魇住了,毕竟他可没有马道长那样的胆量与口舌。”茶博士口齿伶俐,将林老爷见到如何可怖形状,又是如何挣扎逃命的场面说得纷纷明明,宛如亲伏在林家梁上得见。

“啧啧,最后,林老爷的弟弟找了个阴阳生去回背,又烧了成倍的纸扎,这才将祖宗送走。”茶博士摇头叹息,“所以说,这阴间的规矩,还是要加倍小心的,祭祀亡魂与神灵的东西,是能随便做的吗?”

青霁、青云:“……”

他们竟是目瞪口呆,没想到那事不止是传遍京师,竟然,竟然还生出了其他故事!若非他们就是始作俑者,恐怕真要相信了!

茶博士分罢茶走了。

青云怔怔道:“扬波姐姐,我们是不是……好像……会造出一个新民俗?”

青霁也暗想,此俗会从京师流往各地,延续几十上百年吗?

温澜轻轻一笑,“回去多看看书,用心看。”

青云一时反应过来,“啊?”

叶青霄在青云脑袋后头拍了一下,“你这小子,读书总是囫囵吞枣,扬波的意思是,叫你去悟一下,有多少民俗、谶语是别有用意的。”

他偷偷看了一眼温澜,不得不暗自承认,皇城司监察言论,又以言设狱,温澜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青云和青霁若能从此事中学通温澜一星半点的手段,日后也受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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