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京办理起诉手续时,晓鸥碰见也似乎消失了两年的史奇澜。那是春节前,民工和打工妹们穿梭在浑浊的寒冷中,集聚到各个火车汽车售票点,个个顶着喜洋洋的红鼻子。一脸深刻皱纹的老史出现在这样的人群中显然是不和谐的,晓鸥和他是同时看见了对方。

“你要去哪儿?”晓鸥稀松平常地走上去。碰到老史是近期发生的最好一件事。

“去南方。”老史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走了一趟,看出她比过去胖了。

“南方大着呢。”

“是大,”他又是那样一笑,让你觉得他一会儿要抖包袱了。“大得飞机都到不了,只能坐火车。你还忙着讨债呢?”

“没错。”晓鸥的眼珠给冻着了,一阵酸疼。

“不是来找我讨债吧?”

“是。”

老史快活了,笑成一个更苍老的老史。他快活是因为晓鸥跟他有另一层懂得。

“我记得你在越南给我打折了,把剩余的债务全赦免了。”

“没错。我来讨一顿饭吃。这么多年都是你吃我的。”晓鸥看着面前这张老脸。他穿着不厚的对襟棉袄,宽腿棉裤,绒线帽下露出一根细细的花白马尾辫,更加成仙得道了。

“找个人给你买张软卧还找不到?”她往塞满人的售票处门内看去。人体气味涨满半条街。

“找谁?没人理我了。”

“我给一个熟人打个电话。去哪里的软卧?”

“咱还软卧呢?不趁那钱啰。”

晓鸥想从他仍然清亮的细长眼睛里看出他的话是真是假。他的样子是在吊你胃口呢,还没到抖他那个大包袱的时候。她把他从农民工和打工妹的队伍里拉出来,跨过小马路。一间连锁蛋糕铺设有两张小桌和几个凳子,嘴里损他小气,让他请客吃顿饭他就这么不要老脸地哭穷。

在蛋糕店里随便点了两块她相信自己和老史都不会碰的花哨点心,就开始给熟人拨电话。一张去柳州的软卧,几句亲热话就解决了。票下午会送到她住的酒店。她偶然扭头,见老史吃得满嘴红红绿绿的奶油,鼻尖上一抹巧克力。连白送的速溶咖啡也被他喷香地喝下去。

“别用鼻子吃啊。”晓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似的恶心他一句。

他对自己的吃相很了解,用餐巾纸抹了一把嘴和鼻子。

“今晚就走?”晓鸥问。

“一个星期就回来了。”他听出了她的不舍,草草给了句安慰,“有几块木料让我看看去。最多一个礼拜。”

“陈小小和豆豆还好?”

“还好。”

他把她那份咖啡和蛋糕也消费掉,说回来后一定请晓鸥吃饭。好像她会花一天两千多块的住酒店钱,专等他那顿饭。她随口答应下来。他叫她订餐馆。她说朝阳公园的许仙楼。他把餐馆的名字和吃饭的日期记在一个小本上。反正她是可以用短信息取消约会的。从蛋糕铺跟老史分手后的每一天,她都下决心取消许仙楼的约会。不过第二天她要再下一次决心。每次下的决心都不算数,把七天时间耽误过去了。每天花销两千七百元的酒店房价,单单等着吃老史一顿。她心里给自己开脱:七天可以多见见母亲和探望父亲的儿子,但她只见了一次母亲,儿子一次都没见。直接从卢晋桐身边走来的儿子,带着太多的那个家庭的气息,那个正式的、正宗的家庭。梅晓鸥在那个家庭曾一直是个被诅咒的名字,而且晓鸥不愿看见儿子像脚踏两只船的隐秘情人一样,疲于奔命在一对争夺他的父母之间,对哪一方都要装得似乎另一方根本不存在。她在北京花钱住店只是为了等老史。

进了许仙楼,看见老史在水一方地坐在假水景之滨,她深感自己要不得。赌鬼、输者加别人的丈夫,老史对她一直就是有害无利的。早该戒掉老史了。老史和她同时出现在餐馆的陌生人面前其实她很难为情,她这么个女人要找个私下晚餐的伴儿,也不该是这么个寒碜的老男人。但那种窘迫马上就过去了,老史旁若无人地上来拥抱她,请她入座,她感到他那种风情只有自己能解,跟别人是说不清的。当他拿起一根牙签,在稀疏的鬓发上搔了搔痒,那种随便和自在,那种风雅,怎么能跟别人说得清?

他是昨晚回来的。她呢,也是因为儿子在北京而一直没回澳门。许仙楼?什么破名字,什么装潢,许仙也配有座楼?真是主题危机,什么都成了主题,不三不四的装饰,去人家湖南、湘西看看,民间工匠才懂真正的装潢。老史吃着冷盘,喝着苏打水,嘴巴里话还不停。他今晚有些紧张,紧张出这么多话来。这两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其实搬出北京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猜透她了,咽下一块西湖醋鱼,鱼肉在他的细脖子里下行的轨迹都依稀可见。

“搬到哪里去了?”晓鸥等西湖醋鱼落到他胃里才问。

“我搬的地方太棒了,特别是对我这种野人,太适合了!两年里做了好多东西,你该看看我现在的木雕!”

他又夹起一块神仙鸡。这个清瘦的男人体内燃着一蓬鬼火,始终内耗着他,因此他总是急需用食物填塞进去做燃料。

“你记得那个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吗?”他在两次大肆咀嚼吞咽之间抽空问道。

怎么会不记得?晓鸥一生忘不了曾被迫参与过那种勾当。老史用那个勾当向她晓鸥证实了他的关爱。

“那家伙逼债逼得我北京没法待了。”他微笑着说,“工厂里剩下的几件东西,这王八蛋都想拉去抵债。其实那几件东西还轮得着他拉?早就有主了,只不过都没最后完工,所以暂时还搁在库房里。总领班来拉东西,那人家会答应?还债也得论资排辈,债主的大队人马长着呢,让你越南猴子来加塞儿?把他猴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解恨地笑笑。

“你欠他的一千万,最后怎么还的?”

“慢慢还呗。”老史慢吞吞地说着,从两排牙间抽出一根鸡骨头,打量了两秒钟,似乎这不规则的形状启迪了他雕刻某件作品的灵感。

“这人来逼债,陈小小更着急了吧?”

“那还用说。”他眼睛不清澈了,起了大雾。

“谁让你当时想出那么个馊主意去坑他?”

“我家大表弟挺够意思吧?一天都没敢拖,就把钱汇给你了。那时候大表弟还把我当成大老板、大富翁,我的话他不敢不听。”

“现在他不怕你了?”

“现在他不知道我哪儿去了。”

“要不是我在大街上碰到你,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去了。手机换了,也不通知一声。”

“我都不知道我哪儿去了。”他笑了笑,似乎是一种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在作弄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类那样笑。

晓鸥感到史奇澜有了个新秘密,所有赌徒都有秘密,对晓鸥来说,他们的嗜赌如狂本身就充满神秘性。

“他现在还追着你要债吗?”

“那个赌场领班?”他喝了口矿泉水。“当然追。”

“那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欠着他吧?”

“管他呢,只要不欠你就行啦。”

他又用这句话来唱小夜曲。这晚很奇怪,晓鸥喝了五年陈塔牌加饭酒,老史反而滴酒不沾。老史一定有个崭新的秘密,从巨大变更的生活中产生的秘密。

等晓鸥回到澳门,老刘托人再托人,拐弯抹角才打听出老史的部分秘密:陈小小离开老史已有两年半了。从越南赌场的总领班开始向老史逼债的时候,陈小小就停止跟丈夫吵闹厮打,一天早晨,老史睁开眼,发现一张字条放在床头柜上。小小用她杂技演员的书法写下诀别信:“不要来找我们,想到我和孩子的时候,就听一听王子鸣的《伤心雨》,怀上豆豆前后的日子,我和你老听这支歌。”诀别是多情的,但不耽误她卷走史奇澜一生中最好的木雕和她私下积蓄的两百多万元。

小小消失之后,老史随着也从北京的朋友和熟人中消失了。一向二皮脸的史奇澜,第一次怕羞,连那么爱他、死心塌地跟他的陈小小都跑了,他真羞死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北京残存着深不见底的穷街陋巷,多的是危楼,那样的生态环境更适合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史,用他的穷陋的风雅愤世嫉俗。

不过老史再也不赌了。帮晓鸥刺探老史秘密的人们纷纷告诉晓鸥这句话。自从他妻子和孩子离开他,他连麻将都不沾。

晓鸥想起许仙楼的晚餐,自己还敲了老史一顿,尽管她几乎什么都没吃。晚餐时她一直等待老史抖包袱,却没等来。现在明白他那个新的秘密是什么了:造孽多年的史奇澜停止造孽了。他该停止得早一些,代价也该小一些。以失去爱妻和爱子作为代价,对于老史,仅次于丧命。

老史给她的手机号从晚餐之后就作废了。手机中的声音告诉她,是因为欠费。连“中国联通”都加入了讨债团,参与对老史的惩罚。

早春的一天,晓鸥飞到北京。事由是听法庭调停,但她心里的急切跟法庭如何裁定段凯文毫无关联。从许仙楼晚餐之后,她就一直在找老史。她哪里也没有去但她的心哪里都到过了。替她多方打听的老刘告诉她,老史肯定不在北京周边的县城,似乎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法庭拿段凯文这种人也没什么办法。假如他继续开发项目,挣的钱会分期分批还给几十位债权人。所有债权人现在要保障他日子过得好,恢复创收力,不然多次上报上杂志的前富翁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几十个债权人拿他五十几岁这条命该当何用?因此大家同意保障他好好生活,从而好好干活儿。

晓鸥坐在法庭上,茫然的心在很远的地方。找不到老史的时候,她才感到世界真的是大。

法庭上晓鸥接到一条短信,竟是段凯文发来的。

“晓鸥下午有空吗?想跟你谈谈。”

她坐的位置在段左侧偏后的地方。能看见他壮硕的脖子上发楂过长,白衬衫领子上一圈浅黑。他人没倒架子撑不住了,谁见过他把衬衣领子穿黑过?这件白衬衫昼夜服务,白天见客、见律师、见余家英的主治医师和护士,晚上当睡服让他穿着在一堆堆签署文件之间打盹。老刘说他剁了手指尖是夸张了,他只是在左手食指上切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就被一米八二的儿子把厨刀缴下了。并且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厨刀?给饲养的小兔剁青菜的。不过他是有那心的。若不是一米八二的儿子跟父亲角斗,很难说父亲会不会把钝刀指向脖子,或者手腕。这些段落是老刘后来更正的。老刘沉重地向晓鸥强调:段总是有那意思要自裁的。晚期赌徒的自裁方式跟晚期癌症的疗法一样,就那么几招。

法庭调停会一直开到下午三点。晓鸥等所有人散了才慢慢往门口走。她没有回答段凯文的邀请。此刻她怕他还没走远。十多分钟后她裹紧风衣走出大门,从走廊长椅上站起个人。逃已经来不及,晓鸥招呼都打不出来,硬着头皮迎上去。逆光的段凯文显得粗胖了一大圈。坏心情使人发福,苦难使人不在意发福与否。胖胖的段凯文让晓鸥一阵悲凉。

“我有个好项目!晓鸥,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个!”

段凯文一张嘴,晓鸥就问自己:你刚才悲凉什么呢?

法院附近有一家很有名气的烧烤店,调停了六个小时,债主们和负债人双方都饿透了。晓鸥一进烧烤店,店堂的喧闹顿时静下来,晓鸥一看,一楼基本被段凯文的债主们包场了。她感觉到段刹那间想退出去。退出去就不是他段凯文了,于是他抽象地打了个招呼,迎着几十双眼睛走到楼梯口。所有债主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了,因为他们刚才的喧闹就是在咒骂段凯文,咒骂这场耗时六小时但用处不大的调停,并撒气解恨地宣称如何用武力弥补法律的漏洞。段凯文就这么迎着他们进来,从他们中走过去,你们要武力解决他,他来让你们解决,可没一个人兑现刚才的狠毒诺言。一场正义发言成了嚼舌根,背后说人坏话还被人大度宽恕,多么令他们不好意思。

晓鸥从他们中走过,跟着段步上楼梯。途中她瞥见两三张半熟脸,上了四级楼梯,她转过头,那些半熟脸是她在澳门的同行。段把他们当东墙拆了,补过她晓鸥这堵西墙,现在他们统统被段拆得七零八落。

段凯文在服务员坚持说包间全满的情况下找出一间四人小包间。他是不能退让的,只能让别人变通来适应他。别人本来的主次排位他都不承认,他不可能给排成次位,他必须为主。

进了小包间之后,服务员领进一位头戴一尺高白厨帽的男青年,报节目似的介绍他今天将烹饪的几种海鲜几种肉类。段凯文发现戴雪白高帽子的男青年将是他和晓鸥谈话的旁听者,马上不同意了,让男青年放下厨具出去,他和他的女客人只吃头台几盘刺身和冷菜。这个单间只能给人吃烧烤!那请问吃刺身和冷盘的单间在哪儿?楼下散座。没那回事。那要按烧烤算钱的!算吧。

女服务员和厨师小伙子马上开始收拾烧烤食物。收同样费用又免除他们劳动,他们赶紧住嘴离开,省得这位爷改变主意。两人影子般轻地退出门,为单间里的男女掩紧门。

“现在泰安有个大项目找我做,一个大购物中心。”段凯文“大”的发音听上去就大,以d起始,舌尖和上膛猛一摩擦,擦燃了,爆出的尾音基本是tɑì,于是“大购物中心”的“大”成了“太”的发音。

在晓鸥听起来,段的“大”字连带着无窗的单间里固有的回音,便是“泰安的太项目……太购物中心……”所以段急需参与竞标的一笔押金。

晓鸥准备好了,只要他拉她入伙,她就说“考虑考虑”,然后用手机短信把不加考虑的答复发给他:资金短缺决定不参与,不过感谢段总信任。

他从提包里拿出几张文件,放在生金枪鱼旁边,让晓鸥看泰安市委领导给他的信。这个“太项目”是市委直接抓的,位置是市委将以极低的价钱出售。一旦“太购物中心”落成,泰安这种旅游城市会出现大都市风貌,会吸引更多游客,所以开发建造这“太项目”利润可达两三亿。一单子活儿就是两三亿,楼下那帮债主跟他讨的债算个屁。

晓鸥认真点头。段总说的都能实现。她比别人更相信他的能力和潜力。泰安和其他山东二线城市的项目有的是,他老家山东,进清华拿建筑学位的老乡有几个?何况他还有开发和建筑其他项目的好记录,他的资质证明北京的开发商中多少人获有……晓鸥都不敢看段那双亢奋的眼睛。也许余家英牺牲了五官的对称,让她的老段回归了。

“问题是我现在拿不出交押金的钱来。”

什么?

“我又没法跟这个市委领导说。他私底下是许诺把项目让我做,大面上还要走走过场,让当地的和北京、上海几个开发商公平竞标。假如你能借给我二百万,做竞标押金……”他拿出一张文件,备案备得相当成熟,“你看,大面上参加竞标的开发商都要先交二百万。”

晓鸥看了一眼文件,似乎是明示了这笔竞标押金的必须,因为证明开发公司的诚意和起码的财力。

“有两百万,两个亿我是稳赚。这两百万完成了竞标我就马上还给你。等项目落成,我头一个还你的债。不然的话,哪颗棋子都走不起来。”

他怎么就挑中她梅晓鸥来借这两百万?晓鸥目光定在文案上。文案不像假的,也不是复制品。她上过他的复制品的当。

“我只能跟你借。这个项目我怕人干扰。万一债权人非要参股,我这三两个亿的利润经得住他们分吗?”

晓鸥的目光不敢从文案上抬起,一个被债务逼得消失两年多的人还这么咄咄逼人,只要抬起目光她一定会给他逼得开口。她愣在文案上。自己必须先救他最后才能救自己,救他就是救自己,不救活他的公司那三千万债务就彻底死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永恒难题。三千万在两年前是值得她冒险玩命的数字,两年之后她已经跟这数目亲热不起来了。陈小小和豆豆的离开让老史跟谁都亲热不起来了。跟赌博都不亲热了,能亲热的就是他的雕刻刀、刀下的木头,木头变成的人、物……有了三千万,老史可以把越南赌场的钱还了,也许还能开一个艺术工作室。一切取决于段凯文能否从她梅晓鸥手里借到两百万去参加竞标。她的目光从文案上移开,看到比手画脚的段凯文,手指上难看的刀疤,倒也不影响他向她描绘美景。泰安的大购物中心建成,还有烟台的蓬莱的……

“你什么时候要这两百万?”

段凯文的嘴咬了半个字,那句深度说服晓鸥的话就这样断了。蛋和鸡不管谁先存在,必须有一个先存在,现在他面前这个四十岁的女人总算愿意充当二者之一了。

接下去他算出借这二百万该付的利息。一个月之后,他会还给晓鸥二百二十万。高利贷。晓鸥懒得跟他客气,那么就当一回高利贷主吧。

日本清酒让段凯文进入了一人世界,晓鸥告辞都没有打扰他。门掩上之前,从门缝里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桌子上的一个点。一个隐形棋子。一个可以孵出鸡的蛋,或正在下蛋的鸡。

晓鸥从楼梯上下去时,正碰上店堂散座的那些债主上楼。在段凯文和晓鸥走进店堂时,他们正经历大革命前夜,要用暴力弥补法律的无力,把段凯文欠的钱揍回来。

晓鸥和他们交错过去。楼梯拐弯处弥漫着酒气和敌意。她一看见他们就该回去通知段的。不过她回去肯定会一块被暴力革命一番。正要下第二组楼梯时,她听见砰的一声,单间的门给撞开了。每次暴力革命的开头其实都很单调。

她向饭店的值勤经理建议,马上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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