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奇澜跟阿专一块去的江边。有那么几家专门供黑摆渡和偷渡客接洽的馆子,隔三差五夹在正常小铺小店之间。阿专是被带到一个二十多岁已经落齿的年轻男子跟前的。阿专当着老史和男子数了钱,又看着男子数了一遍,再把老史保驾到他的古玩商朋友家门口,这才松心离去。

这是阿专在晓鸥走出机场时告诉她的。晓鸥头天晚上跟段总宴别,夜里统共睡了三小时,被满耳底的有关鹬蚌渔翁的话吵得不断醒来。晓鸥惦记史奇澜,因此乘最早一班澳航的班机回来了。

下午五点,没有钱庄任何消息。晓鸥夜里怀疑段凯文是用渔翁和鹬蚌的寓言替他自己做赖账的理论准备,现在她对此没有任何怀疑了。段凯文有预谋,有准备,有理论依据地开始赖账了。她不动声色,让赖账的人吃不准她。以后说起来,面子和时间都给足你段总了。她连老刘都不惊动,安静得像颗定时炸弹。段凯文知道她迟早会发作,但什么时候在哪里炸,他心里完全无数。这心里无数会让段步步惊心。

三天过去了。回到澳门的当天晚上,她听阿专说老史又失踪了。但到了第三天她又得到通知,老史用五千块赢了十万。她赶到金沙见老史抓着两大把筹码满场子地转,在找路子清楚的赌台坐下去。赌徒把“路子”当信仰,苦苦朝拜它,吃它不知多少亏也无怨无悔,时不时也怀疑此信仰和世上一切其他信仰一样,都不靠谱,都无法证实或证伪,但他们宁可信其有,信则灵。他们都虔诚地把赌台上电子显示屏出现的或红或蓝(红庄蓝闲)的连接当作路子,老史从一个台晃到另一个台,两只手掌不断把玩倒腾十来万的塑料筹码,它们正烧着他的手心。晓鸥跟在他后面一张张赌台转悠,他看出了一张台的路数,紧挨着两个陌生人坐下去。这是一万的台。老史把五万推出去,押在“闲”上。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两个相连的蓝圈,老史信条显灵了,是“闲”的长路。荷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老史时目光夹带一股力。老史是老来河边走,老是走湿鞋的家伙,在金沙的荷官中已混出半熟脸来。荷官用手势最后一遍确定各方赌客是否还有更改主意的,变动下注额度的。老史改主意了,又放了两万在“对子”里。现在他手里还剩四万多一点的码子。

一局结束老史押的“闲”跟庄家和局,但他押的对子却赢了,那个不可一世的史奇澜又附体在三天没更衣、一周没换鞋的潦倒老史身上。晓鸥一把抓住他正要押注的手,老史拧过脸,看见右肩上方出现的这个女人。是这个女人抓着他的手,正和他掰腕子。晓鸥敢肯定他那双散了神的眼睛刹那间没认出她来。桌上所有的人都看着这对掰腕子的男女。缺吃缺睡的老史玩似的摆脱开晓鸥的掌控。现在她变成一条牛也别想把他牵出赌场。他的眼睛还有那么一种无辜的委屈:叫花子好不容易得到一碗饭,还没接到手被人把碗给打了,苍天也没有饿死他的权力啊!

老史再次下注,晓鸥转身就走,转身动作之烈,在污浊空气中飙起一个漩涡。这个动作是二十岁的她跟卢晋桐做的,一次又一次地做过。被人当心肝的小女人的杀手锏动作。拉不动你,我走!这一走是去哪儿是很让人怕的,可能一走不复返,可能走进电梯按下最高一层的按键,直达顶楼之后奔向楼顶餐厅的露台,从那里飞出去。可能走向某个品牌购物中心,把信用卡挨个刷爆,也可能走向另一个男人怀抱。总之只要是被人在乎的女人,都会这么“走”,走得惊艳四座。卢晋桐在最开始的那一年是很吃晓鸥这一“走”的。渐渐地,她的一次次决绝转身成了自己做给自己看的姿态,于是她明白,她渐渐不被在乎了。

晓鸥在赌场门口被叫住。对于史奇澜会在乎她的“走”,在乎她这个人,她毫无思想准备。老史眉眼倒挂,嘴巴完全是表情符号中的悲怒交加。

“你干什么呀姑奶奶!”

晓鸥欲哭无泪,欲说还休。这个五十岁的男人何止眉眼倒挂?他中式褂子上全是倒挂的褶皱,裤子的两个膝头松泡泡荡下来,一身衣服比他整个人要疲惫得多。这身衣服何止三天没换,简直被他穿得累垮了,简直穿得筋疲力尽。似乎你把他人从衣服里剥出来,那身衣服还会筋疲力尽坐在赌台边。

“你看看你这副德行!”晓鸥说。她曾经认识的史奇澜是个当今的唐伯虎。

“我赢了!”

“赢了好啊,把钱还给我。”晓鸥把巴掌伸到老史的鼻尖下。

老史看看自己两手的筹码,飞快地将它们放进中式褂子的两只口袋。拥有糖果的儿童们对待同伴的动作。

“你这个骗子。”

他坦然无辜地看着晓鸥:骗子就骗子吧。不行骗怎么能从看家狗似的阿专手里弄到五千块。你们这些女人,真不识逗,动不动就叫人“骗子”。

“你给那个冒充黑摆渡的人几成?”晓鸥问。

“他要百分之三十,我还价还成二十,给了他一千。”

“你到底到澳门来干什么?”

“看你啊。”他觍着脸。

“少不要脸。”

“顺便再跟你商量个计划,怎么样分期还款。”

晓鸥用两个眼白回答了他。

“真的,这是个特棒的计划,要不咱叫它计谋?”

你看,好事来了吧?晓鸥再次转身往外走。这次的“走”是衰老的,灰暗的。

“唉你怎么又走啊?我真是跟你商量计划来的!你老不见咱们,才去推几把的!没承想,无心栽柳柳成荫,赢了小二十万!”他咧开嘴笑了。

老史的脸在晓鸥见过的男人中是破例的清瘦,不是那种多肉浮肿的中年面孔。晓鸥原以为只有那种附着一层厚肉的脸才会笑出这种无耻的笑来,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多么缺见识,老史此刻的笑脸上每条纹路都能用去书写无耻。这才是她见到过的最无耻的笑。

“什么还款计划还非得偷渡到妈阁来谈?”

“哎,这计划还真不敢在电话上谈。”他低下嗓音,探头缩脑。

“找人冒充黑摆渡,骗我的钱去赌,也是计划里的?”

“不就五千块嘛!”

他知道症结不在多少钱,在于手段,还在于逻辑的不符。他肯定是已经偷渡到澳门并把身上所有钱玩光了才拉出个少年落齿的人渣,和他串通骗走阿专五千块的。他肯定是在人渣聚集的小赌档赢了几把,又来到金沙的。晓鸥把一个个推断排列在老史面前。

“我跟阿专借钱那天你就该露面的,谁让你不露面?你不露面我不赌干吗?”他激昂地说,正义在胸。

听上去他赌钱是为了惩罚晓鸥。但愿他哪天作为奖赏她晓鸥把赌戒了,她在晚饭桌上表达了这个心愿。晚餐开在她家厨房里。平时儿子坐的小椅子上坐着老史,晓鸥天天面对儿子,今天面对的是这个准人渣。她从不把客户带到家里,也从不让儿子见到在客户中八面玲珑的叠码仔母亲。她带老史回到家是一念之差,因为老史今晚的谈话对安静和私密有严格要求。儿子刚吃完麦当劳的外卖炸鸡块,十个油乎乎的手指花瓣似的张开在空中,瞪着侵略者老史。

老史不知从哪里已经摸出一袋纸巾,抽出一张,打开来放到男孩面前。他已经邋遢成这样,还做出这么个举动,令晓鸥动心。他的颓败还不彻底,不时出现一个精细的小节,陈小小会不会注意到这些小节?会不会像她梅晓鸥一样为这些小节心动?

儿子乖觉地擦了手。晓鸥指桑骂槐地警告儿子,不管吃什么东西,先把餐纸备好,这条家规怎么就这么难执行?她背对着灶台,灶台前站着正在为老史和她炒菜的保姆,估计保姆听见她的训诫了,听到也会不以为然。

一盘白蘑炒荷兰豆摆上了小餐桌。儿子拿出手机,在上面玩游戏,顺便监视侵略者。进门就用一张面巾纸讨好他的这位侵略者,更使他警惕。

门铃响了,阿专拎着两盒烧腊进来。决定带老史回家来吃晚饭,晓鸥就差派阿专去买四样烧腊。阿专放了餐盒就告辞了。保姆把第二盘热炒放在桌上,也讷讷地道了声“慢用”,离开了厨房。

晓鸥从餐厅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忘了是哪个赌客送的,一喝就是赝品。儿子看母亲举起酒杯,跟这个被她从路边捡回的老伯碰杯,眼中不只是警觉和错愕,还有一种探索,如同被某个童话吸引了,或许是《灰姑娘》的倒错版本,女王看上了个“灰老头”。

史奇澜吃得很尽兴,喝得更尽兴。晓鸥让他快讲他的计谋,他看一眼男孩,肉眼都能看出那童稚的脸庞两侧一对耳朵像小动物一样支棱起来。晓鸥看儿子死守阵地,微笑起来,对老史说,没关系,说吧,趁舌头还没喝大。

“这么着,我认识一个人,也是干你这行的,他哥儿们跳槽到越南新开赌场去了,那赌场还没热火起来……”

“你背着我认识不少干我这行的呢,是吧?”晓鸥抢白他一句,同时把饭碗往桌上一蹾。

儿子看母亲一眼。母亲声调这么不饶人令他更加狐疑。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厉害,一个男人让一个女人对他厉害,她就不是他的一般女人,他也就不是她的一般男人。孩子当然不会有如此明确的认识,但他直觉到母亲和这“灰老头”关系不一般。

老史不在意晓鸥的态度。赢了十来万的老史连假茅台都不在意,他简短地把自己的计谋讲述出来:越南赌场的总领班邀他史奇澜去越南玩几天,最好多带些如他老史这一流的“成功人士”。老史的父亲是浙江人,有些靠做小商品发家的远亲,远亲们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炒房,小发财成了大发财,从他们中随便挑个油水足的揩一揩,油就够还晓鸥的一千三百万了。怎么揩油?这就是计谋的精妙所在:总领班答应借老史一千万筹码,老史再把一千万转借史家远亲用去开赌,一旦输光,远亲必须把一千万还给转借给他筹码的老史,因而老史便可以把那一千万截获的筹码,用来偿还晓鸥。

晓鸥听得头晕目眩。这是多么复杂的迷津,老史点拨她两遍,她才稍微明白一点。

“你出面借人家赌场一千,你怎么还人家?”

“慢慢还呗。找我要债的人比七十年代北京人买芝麻酱排的队伍还长,让他上后边慢慢排着去。”

“那你不是坑了借你一千筹码的总领班?”

“我没说不还钱啊,可是得按秩序来吧?输多少还多少,连本带利,一个子儿不会差他的,就是别问哪年才轮上还他的钱。”

晓鸥慢慢喝了一口酒。老史真成了老烂仔,这么下三滥的计谋都想得出来。

“我不参与你的勾当。”晓鸥说。

“不用你参与!”老史激情地瞪着眼。创作一件好木雕和创作一个勾当,他焕发出同样高的激情,后者也许更让他激情些。

“你肯定还不上那个越南人。”

“肯定能还上!”

“既然你这么大的信心,那我就等着,排到买芝麻酱的大长队里等呗,甭绕那么大个圈,绕到越南去坑人家一笔钱。”

“我不想让你等!我要把钱马上还给你!”

“我不要!我已经说了我不要了!”

沉默到现在的儿子突然开口:“妈妈你为什么不要?那是我们的钱啊!”

两个成年人吓一跳:原来十二岁的男孩把自己囊括在这个讨论中,沉默地听了半天其他与会者商议争执,现在终于发言了。

“你小孩,不懂!”母亲冷冰冰地说。

“上次我借给王斌五块钱,你还让我给你要回来呢!”王斌是儿子的同班同学。“一千是那么多钱!”他不知道那不是一千,是一千万。

“不是一回事儿,啊!”

“怎么不一回事儿?你说妈妈挣钱多辛苦啊!养活你容易吗?你在外面充大方!”

“哎,你今晚洗澡了吗?”

晓鸥的意图是用这句话把儿子重新放回他未成年的位置上。这个连澡都不能自觉的人,充当母亲和家庭财产的卫士显然是好笑的。儿子看着母亲。母亲扭过脸去叫保姆的名字。那个专管男孩日常生活的保姆应声跑来。母亲让保姆马上带儿子上楼洗澡去,换上睡衣,天这么凉了,不说都想不到给孩子换睡衣,还要靠她通知才知冷知暖吗?晓鸥慢条斯理的权威,把每个人都搁回位置,只用一条最基本的家规,重新强调了她在这个空间领域中不可挑战的一言堂。又当爹又当妈的妈必须比爹还要严厉,比妈还要慈爱。大部分单亲母亲养不出出息儿子。假如她梅晓鸥生活在父母双全的家境里,不会在三十七岁上还跟老史这老烂仔面对面讨论曲折黑暗的计谋。儿子在楼上开始洗澡,淋浴一开厨房的水管就会微微呻吟。早就需要找水管工来修了。两个人听着水管哼唧,一面喝闷酒。她不知道水管子有什么听头,让两人入神地听了十分钟。

“你家小小知道你的计谋吗?”

“不用她知道。她知道干吗呀,不更恨你了吗?”

晓鸥哼哼一笑。女酒鬼那种丑陋的、下颏松懈的笑,笑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多在乎着什么的人。

“那你跟她说,我不要你还钱了吗?说了她还会不会恨我呀?”晓鸥问。

“我什么也没跟她说。第一,我不会不还你钱,不可能不还。”

晓鸥吃了一块卤水墨鱼,喝到这种程度,卤水塑料吃起来也会差不多滋味。

“那第二呢?”

“……什么第二?”

“你刚才说了第一,我等着第二呢。”

“第二我在前面说过了。她已经恨上你了。”

“我一千三血本无归,换了她恨上我?真——公——平。”晓鸥身体从椅背上往下滑,腿往桌下溜,几乎半躺着。脚尖碰到了老史的脚,她马上意识到脚趾是那么的赤条条。她赶紧把脚缩回一点。老史的脚也没穿袜子。她突然想到他这双带着他跑了各个下九流小赌档的脚可能好几天没洗。晓鸥醉一半醒一半,醉了的那半联想丰富,想到陈小小和史奇澜火热的性活动,醒了的一半把自己的脚收回来。别去触碰属于陈小小的男人的脚。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同时诱惑着她和恶心着她。原来她梅晓鸥能同时着迷和恶心一个人。原来人的生理极致享受都不那么高贵和卫生。

“要是小小知道你免除了我的债务,肯定会说:她凭什么不要你还债呀?你史奇澜是不是跟梅晓鸥有一腿呀?那我们俩就是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假如小小在外面得到钻石翡翠,是从某某男人那儿得到的,那男人免收费,我会怎么想?我马上就明白这男人图小小什么,已经图到了她什么。为了小小,也为了你,我也得把钱还上。”

为了小小,也为了她。把这两个女人对称起来,表露一种愿望。这是一种什么愿望,醉了的那一半晓鸥笑眯眯地看着老史的脖子。他喝了大半瓶,哪儿都好端端的,就脖子醉了,红得发紫。

“也为了我?别为我呀!”实在不行,我晓鸥还可以去你厂里的库房拖家具呢不是?她心里说。

“怎么能不为你?你和小小,是我心里最有愧的两个人。我只对你们这两个女人心里有愧。别看我欠那么多人的债。我经历的女人也不少。”

晓鸥看着他。她知道这幢别墅各房间里的六只耳朵都竖着在听老史说话,虽然听不清。晓鸥几乎不带人回家来。保姆们对她那个空公寓很熟,常常去吸尘擦土,都明白她们的女主人真要发生什么也会在那里背着儿子和她们发生。她们深信女主人一定在暗暗发生什么,从不间断,也从不妨碍这幢别墅里单亲母亲和儿子的正常生活。她们从不认为女主人不该发生什么:有钱有权的女人和男人一样,钱和权为他们赢得了和生活随便的特权。今晚的关注热点是女主人居然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而这又是个什么男人?比她老出一个父亲来,还在澳门的电视新闻里当过一夜一天的小丑,跳梁不成反落网。

老史拿酒盅的手抵在额头上,脸藏在手下面。他的手是不上岁数的,除了手背上几颗极淡的斑点。二十年后它们才会有资格被称为老人斑。

“真的,是为了你,晓鸥。”脸在手的阴影掩护下,撒谎也不窘。“你,还有小小,我欠你们俩太多了。”

“那就别进赌场啦。我们俩对你就这点小小的要求了。你不进赌场,什么也不欠我和你老婆了。”

“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商量了。其实你入不入伙我都能办得到。”

老史喝了最后一口酒,嘴咧得像刀拉出的口子,一点嘴唇都没剩在外面。假酒把他辣出一个鬼脸,好大工夫才恢复成老史。一个黑心铁腕的老史诞生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晓鸥给阿专打电话,让他开车送老史到他的古玩商朋友家去。走到门口的老史在身后摆动巴掌,无言地“拜拜”,一面把两脚塞进鞋子。晓鸥来不及挂电话就奔到门厅里,看着老史在她家前院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走出大门。这夜大概是阴历的十五,或者十六,满月在十一点钟升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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