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喜不喜欢?”玛丽拉问。

安妮立在东山墙的房间里,神情严肃地望着摊在床上的三套新衣服。

玛丽拉亲手缝好了这三套衣服,衣服的式样一模一样,简简单单的下摆,紧巴巴的,腰身没镶花边,袖子也和下摆与腰身一样,尽量简单,紧得不能再紧。

“我会想象,我喜欢的。”安妮认真地说。

“我不要你想象,”玛丽责怪道,“哦,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些衣服有什么不好?不都是干干净净,又新又齐整的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

“它们——它们都不——漂亮。”安妮勉强说。

“漂亮!”玛丽拉哼了一声,“我可没心思给你做漂亮的衣服。我相信迁就你的虚荣心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些衣服件件都很实用,经久耐穿,都是好衣服,上面没有褶边,也没有装饰。今年夏天你只能穿这些衣服。那件褐色方格花布的是你上学时穿的,上教堂和主日学校时穿棉绒的。我希望你保持整洁干净,别扯破了。我想,你能换下身上那套紧巴巴的破玩意儿就该感激不尽了。”

“我是感激,”安妮辩白道,“可要是——要是你能把其中的一件衣服替我缝上灯笼袖子,那我就更加感激了。现在那种衣服可时兴了。穿上那种有灯笼袖的衣服我就会激动不已的,玛丽拉。”

“得了,缺了激动,你也得活下去。我没那么多的料子来缝灯笼袖。在我看来那种玩意儿荒唐可笑得很。我倒是喜欢平平实实、耐穿的衣服。”

“要是别的人都能穿,我宁愿看起来荒唐可笑,也不爱穿那些平实耐穿的。”安妮还是不改口。

“听话!行了,好好儿把衣服挂到衣橱里,然后坐下来学主日学校的功课。我从贝尔先生那儿给你搞来一本书,明天你得上主日学校了。”玛丽拉说罢,愤愤地下楼去了。

安妮紧握双手,打量起衣服来。

“我原希望是件有灯笼袖的白衣服,”她闷闷不乐地低声道,“我祈祷过要这么一件衣服,可我知道希望不大。我猜想上帝没时间关心孤苦无依的小女孩的衣服。所以我就把希望寄托在玛丽拉身上。得了,幸好我可以想象,有一件雪白的薄纱衣,镶着花边和饰物,还有灯笼袖。”

第二天早晨,玛丽拉隐隐感到头痛,没有跟安妮一起去主日学校。

“你自己过去,约好雷切尔太太陪你去,安妮。”她说,“她会替你选好合适的班级。你得注意自己的表现。留在那儿听布道,请雷切尔太太带你上咱们家的座位。给,这一分钱是做奉献的。别东张西望,要坐有坐相。你回家后我可要你给我讲经文的。”

安妮穿着那件硬邦邦的蓝白印花布衣服,光光鲜鲜地上路了。这身衣服长短倒是没说的,只是紧巴巴的,安妮那瘦小的身躯穿起来,把棱棱角角都突显出来。她戴顶扁平的硬边草帽,小小的,挺光滑,也是新的,只是普通极了,同样令安妮感到失望。她原先私底下设想,帽上会缀上丝带,插上花儿。说到花儿,安妮在到达大道前就采到手了,小道走了一半,她看见一团被风吹得乱舞的金色毛茛花和鲜艳的野玫瑰,安妮立即随手采下大把花儿,给帽子编了个沉甸甸的花环。且不管别人对此有什么想法,反正安妮是心满意足了。她昂起火红头发的脑袋,帽子上有红的、黄的花儿,迈开步子,轻快地向大道而去,好不得意。

待她到了雷切尔太太的家,发现对方已经走了。这难不倒安妮,她便独自一人向教堂走去。在教堂的门厅里,她看见一群小姑娘,个个穿得漂漂亮亮,有穿白的、蓝的,也有穿粉红的,人人都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突然间闯进来的陌生孩子,你看她头上的装束多怪。阿丰利的小姑娘们早已听说有关安妮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林德太太说她的脾气很大;杰利·伯奥特,那个绿山墙的小雇工,说她像个疯丫头,整天都在自言自语,要不就对树木和花儿说个不停。孩子们个个都用书掩着脸,打量她,或相互咬耳朵,说悄悄话。没人友好地走近她,当时或课前仪式结束后都没有。上了课前仪式后,安妮才知道自己被分在罗杰森小姐的班里。

罗杰森小姐是位中年妇女,在主日学校已教了二十年的书。她的教学方法是:目光从课本边上透过来,严厉地打量某位她认为该回答问题的小姑娘,然后向她提问,问题都是课本里的。她经常打量安妮,安妮呢,多亏了玛丽拉的训练,答得都很流利。不过她对问题和答案是不是都懂呢,这就难说了。

“我说,你喜不喜欢主日学校?”安妮回家后,玛丽拉问她。她头上的花环不见了,安妮已经把它抛在小路上,所以玛丽拉一时间不知道这件事。

“我有点儿不喜欢。挺讨人厌的。”

“安妮·雪莉!”玛丽拉呵斥道。

安妮长长叹了口气,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亲了一口鲍妮的叶子,然后向盛开的倒挂金钟花挥了挥手。

“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都很寂寞。”安妮作出了解释,“现在我就来说说主日学校的事。我按你说的去做,表现很好。雷切尔太太不在家,我是一个人去的学校。我进了教堂,那里有一大帮女孩子,开课的时候我就坐在靠窗座位的一角上。祈祷了好久好久,要是我不坐在窗口,没等他祈祷完,我准厌烦死了。那窗子正对着‘闪光的湖’,所以我就打量着湖,想象种种快活的事儿。”

“你不该做别的事,你应该听贝尔先生说话。”

“可他不是跟我说话,”安妮辩白道,“他是对上帝讲话,看起来他也没有专心在讲。我琢磨着,他认为上帝离得太远,不值得听。不过我还是祈祷过一小会儿。湖上挂着一长排的白桦树枝,阳光穿过,一路落下来,落下来,深深落到了水底下。啊,玛丽拉,那简直是个美丽的梦境!这情境让我激动了好一阵哩,我便说:‘多谢了,上帝。’说了两三次哩。”

“但愿你没大声说出来。”玛丽拉担心地说。

“可不是,我只是低声说。这不,贝尔先生到底祈祷完了。他们跟我说去罗杰森小姐的班里上课。班里除了我还有九名其他姑娘。她们全穿着灯笼袖的衣服。我试着想象自己也穿有灯笼袖的衣服,可没法想。为什么呢?我单独一个人待在东山墙里,轻而易举就想象出那是有灯笼袖的,可跟那些女孩子一起,她们都真真实实地穿着有灯笼袖的衣服,就太难想象了。”

“在主日学校里你不该老想着自己的袖子。你该多想想功课。但愿你懂得这个道理。”

“哦,我懂。我回答了许多许多问题。罗杰森小姐问过我好多好多问题。我认为她老问人家是不公正的。后来其他的女孩背诵一段宗教文章。她问我懂不懂。我说不懂,可要是她愿意听,我能背‘主人坟头的狗’,就在《皇家读本》的第三册里。这不是真正的宗教诗歌,可写得哀怨忧伤,也算是了吧。她说那不行,她要我下个礼拜天学会第十九条释义。我在教堂里把它读了一遍,有两行叫我特别激动:

在米甸那邪恶的日子,

快得像被屠杀的一队队人马倒下。

“我不懂‘一队队人马’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米甸’是啥,可听起来挺有悲剧味。我可没耐心等到下个礼拜天来背诵了。主日学校结束后,我请罗杰森小姐把你的座位指给我——因为雷切尔太太离我太远。我尽可能地安安静静坐着。经文是《启示录》,第三章,第三节。经文很长。如果我是牧师,我就拣短小精悍的。布道的时间也好长好长。我想那是牧师为了跟《启示录》长短好相配的缘故,没有听多少。我只是让自己的脑子海阔天空地去想,想到了不少极有趣的事儿。”

玛丽拉听了无计可施,事实不可否认,安妮说的有些事,特别是牧师的布道和贝尔先生的祈祷,多年来她也深有同感,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所以玛丽拉不忍心责怪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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