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崔克督察长比艾略特足足大了二十岁,但他只落后艾略特一两步下楼。艾略特想知道他所见的是否是幻觉、安静前院草坪里的海市蜃楼。但哈丁从驾驶座上倒下,尖叫不是幻觉。

当玛乔莉拉手煞车时,汽车几乎碰到前门台阶。当艾略特抵达车旁,切斯尼医生站在后座上,显然被撞醒了。艾略特以为会看到哈丁躺在车旁,脑袋中枪,但他看到哈丁奋力打开车门,翻滚过碎石车道,在草地上昏倒。他的肩耸起到耳部,血从颈项流出,他吓得发狂。他说的话听来怪异。若在别的场合,这一幕看来会很荒唐。

“我中弹了,”他以略高于呢喃的声音说,“我中弹了。哦,我的天,我中弹了。”然后他踢出脚跟,在草地上扭动,因此艾略特知道哈丁没死。

“别动!”他说,“别——”

哈丁的悲叹变成谵妄。切斯尼医生亦语无伦次:“它走火了,”他边交出左轮手枪边说,“它走火了。”他似乎希望让听者脑袋印上枪枝走火的可怕消息。

“我们注意到,先生,”艾略特说,“是的,你中枪了,”他告诉哈丁,“但你没死,对吧?你没死,对吧?”

“我——”

“让我看看。听着!”艾略特抓着他的肩膀,哈丁则给他呆滞、不解的一瞥。“你没受伤,听见了吗?你的手臂必定脱臼了。子弹斜地穿过、擦破你的颈项皮肤。是枪声擦伤,但你的伤口不及十分之一寸深。你没受伤,听见了吗?”

“不要紧,”哈丁喃喃低语,“抱怨没有用,不如面对现实,对吧?哈,哈,哈。”虽然他似乎没听见,以茫然、近乎滑稽的平静说话,但他给艾略特一个新印象。艾略特认为一个非常敏锐的头脑已听见诊断,并立刻翻译,即使是在恐惧中。

艾略特放下他的肩膀:“你要诊断吗?”他问切斯尼医生。

“手提包,”乔医师说,然后吞一两口口水,摇晃着手腕指向前门,“黑色手提包。我的手提包,在走廊楼梯下。”

“什么呀?”哈丁亲切地说。

艾略特不得不欣赏他,因哈丁现在坐在草地上笑。伤口很痛,要是伤口再深半寸,就意味着死亡;他现在流很多血。然而哈丁虽仍苍白,却看来庄严。他看来彷佛很享受受伤。

“你是个很烂的枪手,乔医生,”他指出,“如果你连这样的距离都打不中,那你永远是个烂枪手。玛乔莉,是不是?”

玛乔莉爬出车子,跑向他。由于疾走而撞到玛乔莉的乔医生摇晃地停住脚步,睁大眼睛看:“我的天,你不会认为我是故意开枪的吧?”

“为什么不?”哈丁咧嘴笑,“镇定一点,玛乔莉。流一点血而已。”他的眼睛大而专注、带着微黑的亮光,他在拍她的肩膀时几乎高兴起来,“不,不,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枪朝你的颈项开可不是好玩的事。”

艾略特听到的就这么多,因为他进房去找医生的手提包。当他回来,吓呆的切斯尼医生在问波斯崔克相同的事。

“你不认为是我故意干的,对吧,督察长?”

脸色沉重的波斯崔克绷着脸说话:“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先生。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他指出,“我站在那扇窗边。我看见你从口袋里掏出左轮手枪,用枪指着哈丁先生的脖子,然后——”

“但那是个玩笑。枪未装子弹!”

“是吗,先生?”

波斯崔克转过身来。在前门两侧各有一装饰性的暗黄色小柱,支撑门廊上方的三角形烟囱帽盖。子弹进入左边柱子。由于手偏了一下,子弹通过哈丁和玛乔莉之间,错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不可思议的错过玛乔莉。

“但枪未装子弹,”切斯尼医生坚持,“我能发誓,我知道,之前我扣过几次扳机。一切无恙,那时我们在——”他停止不语。

“在哪里?”

“别管在哪里,先生。你不会认为我故意开枪吧?那样我不是成了……”他口气犹豫,“谋害者。”

切斯尼医生自我辩护的口吻,使人相信他的话。他述说的方式天真无邪。他是个被控告者包围的好人。他呈上故事,但他们不相信。他的赤黄色短胡髭受伤般地竖起。

“我扣过几次扳机,”他重说,“枪未装子弹。”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波斯崔克说,“那里有一活动弹匣,你只消装上子弹即可。但你说的不是实话。你为何携带装上子弹的手枪?”

“它未装子弹!”

“不管它有无装子弹,你为何携带手枪?”

切斯尼医生张嘴,然后闭嘴:“开玩笑嘛!”他说。

“开玩笑?”

“可说是开玩笑。”

“你有携带左轮手枪的执照吗?”

“嗯,没有。但我很容易就能得到。”切斯尼医生嗤之以鼻。他突然变得粗野,他戳戳胡子,“你在瞎说什么?如果我要枪杀某人,你认为我会等到回来在屋外才掏枪吗?哦,蠢话。胡说。此外,你要我的病人因我而死吗?瞧他,像猪一样流血!别烦我。给我那手提包。乔治,我跟你一起进屋,如果你认为你仍能信任我的话。”

“来吧,”哈丁说,“我试试看。”

虽然波斯崔克很愤怒,但他无法干涉。艾略特注意到菲尔博士已摇晃地走出房子;哈丁和切斯尼医生在进屋时给他惊讶的一瞥。

波斯崔克转向玛乔莉:“小姐。”

“什么事?”玛乔莉冷淡地问。

“你知道你的舅舅为何携带左轮手枪?”

“他告诉你那是个玩笑。你了解乔舅舅。”艾略特不明白她的态度。她靠在车旁,似乎专注于设法除去鞋底几个小白点。她瞥了他一眼。

艾略特走到生气的督察长面前:“你整个下午和你的舅舅在一起吗,威尔斯小姐?”

“是的。”

“你们去哪里?”

“兜风。”

“去哪里兜风?”

“就是——兜风。”

“有在哪里停下来吗?”

“在一两家小酒馆。还有在英格拉姆教授的小平房。”

“在他掏出枪来射击前,你曾见过那把手枪吗?”

“有关枪的事,你必须问乔舅舅,”玛乔莉冷淡地回答,“我对那枪一无所知。”

波斯崔克督察长说:“现在乔治出了事,你还能不知道吗?”波斯崔克打起精神,“无论你知不知道,小姐,”他大声说,“你可能有兴趣知道我们有一两个关于你的问题,是你能回答的。”

“哦?”

波斯崔克身后的菲尔博士表情变得可怕。他的面颊鼓出,像要说话,但这时女仆帕梅拉打开前门、伸出头,用手指了指所有的调查者,快速地动唇却不发声,然后关门。除了玛乔莉之外,只有艾略特看见,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你们翻动了我的房间?”玛乔莉问。

“我明白你怎么办到的!”艾略特说。

这话令玛乔莉听了十分吃惊,她扭过头来;他注意到她眼睛的奇特闪光。她立刻问:“我什么?”

“你似乎能读心思。事实上,你是读唇。”

玛乔莉吓了一跳:“哦,你指的是——”她不高兴地说,“当你叫可怜的乔治聪明的猪时。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个熟练的读唇者,那可能是我擅长的唯一技术。一个过去为我们工作的老人教我的,他住在巴斯,他——”

“他的名字是托勒伦斯吗?”菲尔博士问。

波斯崔克后来承认,这时他推断菲尔博士疯了。半小时前博士还很正常;波斯崔克向来尊敬博士在“宝剑八案”和“华特佛尔庄园案”的表现。但在玛乔莉小姐卧房的那场谈话,菲尔博士变得不对劲。他现在非常高兴地宣布托勒伦斯这个名字。

“他的名字是亨利·托勒伦斯?他住在亚温街?他是波那许旅馆的侍者?”

“是的,但——”

“这世界真小,”菲尔博士从齿缝中迸出声音,“这名字听来真舒服呀。我今早才向好友艾略特提起我善良、重听的侍者。我从他那里得知你舅父被杀的事。谢谢托勒伦斯,感激托勒伦斯。圣诞节时我送托勒伦斯五先令,他该得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他将为谁杀了你舅父作证,”菲尔博士改以严肃的语调说,“或者,至少他有义务作证。”

“你不会认为是我做的吧?”

“我知道你没做。”

“但你知道是谁做的?”

“我知道是谁做的。”菲尔博士低头说。

她眼色神秘地凝视他一会儿。然后,她伸手到汽车前座抓取手提包,彷佛她准备冲进屋似的。

“他们相信吗?”她朝波斯崔克和艾略特点头问道。

“小姐,”波斯崔克厉声说,“我们还不相信什么。巡官,”他看着艾略特,“特意来这里问你一些问题——”

“关于皮下注射器?”玛乔莉问。她手指的颤抖现在似乎扩展到全身。她盯着手提包把手,不停地打开又关上;她低下头,好让软灰帽的边遮住脸。

“我猜你发现它了,”她清清喉咙,“我今早发现它,在珠宝盒的底部。我想藏起它,但我想不出地方,又怕把它带出屋外。我能怎么处置它呢?我哪有办法把它带出去,又确定没人看见呢?上面没有我的指纹,因为我把它抹掉了。但不是我把它放在珠宝盒里的。我没有。”

艾略特从口袋里取出信封,让她看里面——她不看他。他们之间不再有沟通,有的是束缚,一道新的墙。

“是这皮下注射器吗,威尔斯小姐?”

“是的,我想是。”

“是你的吗?”

“不,是乔舅舅的。至少像他用的皮下注射器,那上面有‘卡特莱特公司’字样及商号。”

菲尔博士疲倦地问:“能不能暂时忘记皮下注射器?甚至永远不再谈皮下注射器?该死的皮下注射器!如果你知道是谁把它放在那里,那何必管它上面有什么、它是谁的、它如何进入珠宝盒?我认为不必管。但如果威尔斯小姐真的相信我一分钟前告诉她的话,”他盯着她,“她能谈谈左轮手枪的事。”

“左轮手枪?”

“我指的是,”菲尔博士说,“你不妨告诉我们,你、哈丁先生和切斯尼医生下午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

“喔,老天,我不知道!”菲尔博士边作鬼脸边咆哮,“或许我不该问,那是心情问题。切斯尼医生有心情,哈丁有心情。你也有自己的心情。看看你。如果我是只笨驴,请告诉我,可是却有外在迹象。”

他把手杖指向躺在车道上的白色康乃馨,切斯尼医生从钮孔里取出、在车驶近房子时丢出车外的康乃馨。然后菲尔博士把手杖指向玛乔莉的鞋。她本能地跳开,但黏附鞋底的小白点现在黏附在手杖的金属箍上。

“他们没对你丢五彩碎纸,”博士说,“但我记得卡索街婚姻注册所外的人行道上通常布满碎纸。而今天是个潮湿的日子——我今天该结婚吗?”他猛然地加上一句。

玛乔莉点头——

“是的,”她平静地说,“乔治和我今天下午在布里斯托的婚姻注册所结婚了。”

无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屋里的声音。于是她开口:“我们前天得到结婚执照,”她的声音提高一些,“我们——我们打算将婚事守秘一年。”她的声音变得更高,“但既然你们是如此聪明的侦探,而我们是嫌疑犯,那我们就照实说了——你说对了。”

波斯崔克督察长盯着她。然后他直话直说:“我的天,”他以怀疑的语气说,“天哪!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即使在我认为你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打算结婚,也没想到医生会让你结婚。真不敢相信。”

“你不赞成婚姻,波斯崔克先生?”

“赞成婚姻?”波斯崔克说,彷佛这些字眼对他不具意义,“你们何时决定结婚?”

“我们计划今天结婚。我们决定在婚姻注册所安静地结婚,因为乔治厌恶教堂婚礼。然后马库斯舅父死了;我觉得十分——十分——嗯,总之,我们决定今早结婚。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我告诉你。”她几乎对他尖叫。

“天哪,”波斯崔克说,“真不敢相信。我已经认识你家人十六年了,医生竟让你结婚,切斯尼先生甚至尚未下葬——”——她后退。

“嗯,”玛乔莉眼里含着泪说,“没有人恭喜我,或至少告诉我他希望我快乐吗?”

“我希望你快乐,”艾略特说,“你明白的。”

“哈丁夫人,”菲尔博士严肃地说,她听到这称呼吓了一跳,“对不起。我严重缺乏机敏,要是我不被称为笨驴,那才是

奇怪哩。恭喜你。我不只希望你快乐,我相信你一定会快乐。”

玛乔莉的心情瞬间改变:“我们是不是太伤感了?”她边扮鬼脸边喊,“这里有位好警察,”她看着波斯崔克,“突然记起他如何熟悉我的家人,至少是切斯尼家,以及他如何想吊死我!我结婚了,就是这样。我结婚了,我有我的理由。你们可以不了解,但我有我的理由。”

“我只是认为——”艾略特说。

“别说了,”玛乔莉冷淡地打断,“你们都已发表意见,所以现在你们可以像猫头鹰那样沉着脸站着,像英格拉姆教授那样。当我们开车经过他家,请求他当第二证婚人时,他的脸真可怕,真可怕。对不起。你们是想知道左轮手枪的事,是吧?告诉你们,那只是个玩笑而已。或许乔舅舅的幽默感不够精致,但至少他想为我们制造欢乐。乔舅舅认为把这婚礼弄成‘猎枪’婚礼会是很好玩的事;他会把左轮手枪藏在结婚登记员看不到、但我们看得到的地方,他能假装他在那里,看见乔治娶发生关系的女子为妻。”

波斯崔克啧啧作响:“哦,啊!”他作出松一口气的表情,“你为何以前不说?你的意思是——”

“不,我什么意思也没有,”玛乔莉温柔地说,“你真会猜!我结婚是为了避免因谋杀罪而被绞死,你若认为我结婚是为了嫁发生关系的男子为妻,那你就太有幻想力了。这真有趣。”

她显得高兴:“不,波斯崔克先生。在你认为我犯案后,我要讲的话可能吓坏你;但我的纯洁未受染指。天哪,不谈这了。你要知道左轮手枪的事,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子弹如何进到枪里,可能是乔舅舅不小心,但它是意外,没有人打算杀人。”

菲尔博士礼貌地问:“你认为如此?”

她起初不了解:“你的意思是乔治被枪击不是——”她说,然后突然停止讲话,“你的意思是这又是一桩谋杀?”

菲尔博士低下头来——

黄昏挨近贝勒加宅第。东边的小丘正转成灰色,但西边的天空仍然火红。天空对着音乐室与书房的窗口,以及楼上威尔伯·埃米特卧房的窗户。艾略特想起,切斯尼医生昨曾从当中一扇窗户探出头。

“还有事吗?”玛乔莉低声说,“如果没有,请让我走。”

“你走吧,”菲尔博士说,“但我们今晚需要你。”

她离去,另三人站在黄柱的弹孔旁。

艾略特没看玛乔莉。他后来想起,是面对暮色的窗户景象在他心里开了一扇窗;也可能是玛乔莉·威尔斯所说、所想、所做使他从心灵麻痹状态中苏醒过来。他的判断力被释放了,好像百叶窗啪地一声被打开。在获得启示的清明中,他咀咒自己及工作。A加B加C加D的模式,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是警官,他是被诅咒的笨蛋。就算是走错路,他已经走了。就算是读错意义,他已经读了。就算是他利用了上帝给每人一生愚蠢一次的机会吧!但现在——

菲尔博士转过身来。艾略特觉得博士锐利的小眼盯着他。

“哦喔?”博士突然说,“你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我想我明白了。”他作出打拳的姿势。

“既然这样,”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我们不妨回到旅馆再谈。准备好了吗,督察长?”

艾略特又诅咒自己,重新整理证据,沉浸得实在深,以致当他们走向车子时,他只模糊听见菲尔博士吹口哨——那是进行曲。事实上,那是孟德尔颂的婚礼进行曲但,它听来很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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