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漫长的黑夜升起,显现我灵魂的底部,我只是一个倒空的酒杯,把自己倒给了时间而不复存在。

——罗伯特·菲茨拉杰德《酒杯》

陈知遇很久没往程宛父母那儿去了,上一回还是过年的时候。

远远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下,步行过去。门口有人站岗,余光斜了斜,见是陈知遇,直接放人进去了。

空气里有点儿雨水气息,几株老树摇着叶子。

他在树底下站着把一支烟抽完,提步上楼。

程宛如今往上走得越来越高,很多事身不由己,但唯独过生日,还是保持以前习惯,只跟最亲近的人一起过。

上半年程母生了场病,这回见看着气色好了很多,拉住陈知遇说了些话,都是家常碎语。他被程父程母看着长大的,在别的事情上时常乖戾,在二老面前却很有耐心。

程宛跟陈母在厨房里熬汤,隔着疏淡白雾向着客厅里看一眼。

陈母笑说:“我跟他父亲都管不住他,就还能听听你父母的话。”

程宛笑一笑,“他装乖呢。”

因是家宴,席上礼数少,酒也喝得少。吃完切了个蛋糕,点蜡烛时,程母委婉地催了句生孩子的事,她看着别人含饴弄孙,说到底还是羡慕。但也清楚程宛和陈知遇都忙事业,上升期精力中断,回头再赶上来就不容易了。

出了家门,两人一道走出去,到停车的地方。

程宛没喝酒,车由她开。挂了档,松离合,第一下熄火了。

“手动挡几年没开过,不习惯了。”

“松离合慢一点。”

程宛又试几次,总算把车子发动。

“我去你那儿歇一晚。”

陈知遇摸出烟点燃,“几天没打扫了。”

“没事。我凑合一晚——我怕有人堵我门。”

陈知遇瞥她一眼,“怎么?”

程宛笑一笑,脸上表情有点淡,“遇到个棘手的,非要缠着今天跟我过生日。我没接她电话……可能人还是太年轻了。”

陈知遇一贯不对她的生活发表评价,抽了口烟,淡淡说:“悠着点。

程宛打开了车载,一首轻快忧伤的民谣,她跟着哼: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a hundred miles

程宛泊了车,把钥匙给陈知遇,跟他一块儿上楼。

房子是当时为了结婚买的,然而程宛只有时候过来借宿。她上班的地方离这儿远,自己干脆在单位附近又买了套房。

客厅里,摆了个极大的木头展架,玻璃门后整齐码放着各种各样的石头。

程宛走过去转了一圈,“又多了。”

旁边桌子上搁着一只纸箱,打开看了看,里面一块黑色的岩石。

“这是什么石头?”

陈知遇瞥来一眼,“黑云母安山岩,林涵帮忙弄来的。”打发苏南千里迢迢给他背来崇城。

程宛胯斜靠在桌子边沿,看着展架里标记的清清楚楚的各色的砾岩、粉砂岩、糜棱岩……有的普通,有的价值连城。

“你开个石头展吧,还能卖俩门票。”

陈知遇不理她的玩笑,自己进浴室去洗澡。

程宛转悠一圈,开了一瓶陈知遇的红酒。刚刚家宴上没喝,这会儿捏着杯子,一不小心就下了半瓶。

陈知遇洗完澡出来,捞起茶几上的烟盒,摸出一支,低头点烟,“你直接挑了瓶最贵的。”

程宛笑了笑,往沙发上一躺,“不喝了。醉了难受。”

陈知遇在她对面坐下,手肘抵在大腿上,微微弓着腰,心想,醉不了也难受。

程宛转过头,瞅他,“你说,我退了好不好?”

“你舍得?”

权势跟毒/品一样,有时候沾一点儿就脱不了身。

程宛找他借了支烟,点燃了,仍旧仰躺着,抽了一口,手臂举高,看着那火星暗下去,一缕淡白烟雾弥散开去。她视线去捕捉那烟雾散开的轨迹,“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

周四,苏南犯了感冒,午休时躺了会儿,闹钟响了没听见。等匆匆忙忙跑去教室,课已经开始十分钟。

小教室,没钥匙的话,门从外面打不开。

她在那儿思考了半分钟,迟到和旷课哪个更严重,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片刻,吱呀一声。

陈知遇目光在她身上定了片刻,不带什么情绪的:“进来。”

苏南赶紧找个位子坐下,翻出笔记本。跑了一路,一坐下就开始咳嗽。捂着嘴,怕打扰陈知遇讲课,使劲憋着,实在憋不住,才从喉咙里闷重地咳出一声。一摸保温杯,空的,着急出门忘了接水。

第一堂课下,苏南匆匆忙忙跑去走廊拐角处的茶水间。

接了大半杯开水,在走廊里一边往杯口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往喉咙咽。

“准你假,回去休息。”

苏南差点一口呛住,一回头才发现陈知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陈老师。”

“待着干扰我。”

苏南脸涨得通红,“……对不起。”

陈知遇瞅她一眼,“怎么感冒了?”

“……被传染的。”

“变天注意点。”

“……嗯。”

弄不清楚陈知遇什么意思,只觉得诚惶诚恐。

她打小这样,没法跟老师搞好关系。高中聚会,其他人都能跟班主任谈笑风生,子丑寅卯都能聊点儿,唯独她,局促难安,像个局外人。

离开茶水间,苏南回教室收拾东西。

还没走走出院办大楼,手机一震,来了条微信,群里的。

陈知遇:浅析中国传播学科建制问题,不少于3000字,下周上课之前交给课代表@苏南。

苏南隐隐嗅出点儿捉弄的意思,然而算着课时,确实该布置小作业了。

捏着手机,回复一句:收到。

周六预报有雨,清晨一起来就听见雨水噼里啪啦敲击窗户。原本说了要一道儿去逛菩提寺的室友立即打退堂鼓,说换个天晴的周末再去。

苏南百无聊赖,作业不想写。坐在床上玩了会儿电脑,收到陈知遇微信,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上周收集的资料呢?”

忙从桌面上找出文档,给陈知遇发过去。

片刻,收到邮件回复:可以。有没有空,带上电脑,来办公室帮个忙。

苏南内心挣扎片刻,还是昧着良心回了一句有空。

说不清楚,打心眼里有点畏惧陈知遇。

苏南把伞立在走廊,敲了敲门。

“进来。”

苏南推开门,“陈老师。”

陈知遇从笔记本屏幕后面抬起头,“找个地方坐——门开着,别关。”

苏南顿下关门的动作,到旁边小沙发上坐下,从背包里翻出笔记本,搁在茶几上。

“外面下雨了?”

她肩上沾了点儿雨水。

“嗯。”

陈知遇收回目光,“邮件接个资料。”

苏南赶紧登邮箱,收件箱里已经多了条未读。

“根据文档内容,帮忙做个表格。”

苏南也没来得及看是什么,先应下了。

陈知遇把自己桌上笔记本往后一推,起身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风裹着雨丝吹进来。他斜靠着窗台,点了支烟。

半刻,苏南踌躇着开口:“陈老师。”

陈知遇转过目光。

“行列的项目……”

陈知遇含着烟,走到她身侧,居高临下地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可以。”

苏南便开始一个一个地往里贴数据。

陈知遇:“……”

他咬住烟,“你是这么填数据的?”

苏南紧张:“……嗯。”

陈知遇忽地弯下腰,从她手里夺过鼠标。

苏南吓一跳,身体整个绷直。

却见陈知遇抖了一下手腕,从文档里把数据复制到Excel表格,干脆利落地点击“数据-分列-分隔符号”,在选项里勾了个“逗号”,一按回车,上百行数据自动分了列。

苏南:“……”

陈知遇低头瞅她,“没学过Excel?”

这情况,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一个“学过”。以前只拿表格做过排列求和,本科毕业论文的SPSS函数,也是找人帮的忙。

天生的,一看到数字就头大。

很低的一声笑。

苏南半个身体都是僵硬的,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因为靠得太近,手臂就挨着她的手臂,呼吸拂着发顶,一点烟草的气息,也仿佛比方才浓烈,窜入鼻腔。

过了一个有点漫长的瞬间,陈知遇终于直起身,往后退半步。

余光里瞥见香烟顶端的烟灰抖落下寸许,仔细去看却无迹可寻。

陈知遇声音裹着笑意,听着不像生气,“活了三十三年,第一回教研究生用Excel。”

苏南脸上发烫。

“你PPT做得倒还好,以为没什么问题。”

“……PPT简单。”

“文科生?”

“……学传播多半都是文科生。”

“我是理科。”

“那您为什么……”

“……瞎报的。”陈知遇这句有点急促,想要结束这话题一样,“……剩下的你慢慢改。”

“好的。”

陈知遇瞅着她。

这人有股奇怪的寸劲儿,说不准自尊是高还是低。有时候忍不住想多打击两句,想看看界限究竟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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