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的小县,地处沥州与平州边界,一共只居住着不到八百户人家,稀稀拉拉略显荒凉,傍晚时分,炊烟四起,街道不够宽阔,尘土厚重,两旁都有低矮的木房,尽头难得有户像样的高墙大门,这是县里一户有名望的乡绅人家,此刻门外阶下站着个灰衣老者,还有两名裹着棉布蓝袄的家丁,都朝着一个方向张望,神情焦急,应该是在等待什么人。

远远地,一名青衣女子朝这边走来,青玉簪束发,干净利落,背上负着柄长剑,衬着落日余晖,浑身似镶上了一重柔和的金边。

老者如获救星,拱手迎上去说:“姑娘总算来了。”

女子仰脸打量高墙,淡淡地笑道:“久等了。”

老者顾不得客气,“老夫全家人性命都指望姑娘搭救,只要除了这东西,必有重谢。”见她身上只有柄长剑,顿时醒悟,后悔不迭,“该叫他们来接的,姑娘要用什么法器,现下回去拿恐怕来不及,不如先列个单子,老夫叫他们替你置办。”转身吩咐下去人取笔墨。

女子打断他说:“不妨,先进去看看吧。”

家里出了大事,老者本已心急如焚,巴不得她说这话,闻言忙让她到大厅用茶,众人一道进门去了。

一名白衣女子站在墙角,望着这幕场景,秀美微蹙,若有所思。

突然从这世上消失,半个月后又突然出现,这段时间里她究竟被藏到哪儿去了?各处土地城隍庙也查不到她的踪迹,必是他作法设了迷障,他这次回来神情不同往常,梅仙半点口风也不肯透,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能肯定的是,他待自己越发疏远客气。

指尖的玉钗被折断,半截掉落在地上。

“怎么到这儿来了?”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思绪被打断,陆瑶不免吃了一惊,目中冷意迅速变作温柔的笑意,转身道:“前些时候突然不见她的踪迹,如今又有了,所以我奇怪,顺道来看看。”

锦绣看着她手中的断钗。

陆瑶垂首道:“方才竟不慎碰断了。”

突然想起先前有人当面折断玉簪发誓,而今终于应验,锦绣沉默片刻,俯身拾起地上另外半截断钗递给她说:“是我设了迷障。”

玉簪重新合成一支,完美无缝,陆瑶抬脸看着他半晌,微微一笑说:“我说呢,必是你的安排。”

事情已成定局,说出来,她或许会安全些。锦绣点头道:“我以为叫她亲眼窥见前世,她便能恍然顿悟,谁知她还是执着于人间之情,如今我晋升在即,不能随意动用法力,待归位之后再送她回去,你……”

多情的名声人人皆知,但他素日的行事,恐怕跟他关系密切的所有女神和女仙都清楚,在这上面很是随性,对未婚妻尚且如此,几时会为一个凡间女人费这么多心思?只凭“内疚”二字未免太说不去,堕入凡尘十世都没能忘记,送回去就能叫他收心?

陆瑶缓缓地移开视线,掩去目中神色,柔声嗔道:“我是那么小气容不得人吗?”若非她是凡人,便留在你身边也无妨。

锦绣没多说,只是点头淡淡说道:“果真这样想就好。”

梁家最近处了怪事,每夜都有人莫名失踪不见,弄得全家上下都不敢睡觉,入夜全躲在房间里,还派了家仆轮流放风,谁知后来连放风的人也失踪了,两个儿子连同大媳妇相继出事,至今下落不明,梁公又痛又急,急忙将孙子送去别人家住着,派家丁四处寻访法师道士,正巧最近城外庄上来了个姑娘,听说法术极为了得,于是忙派人将她请了来。

夜深人静,红凝闭目躺在床上,丝毫不敢松懈。

得到过的东西何必再去强求,过了今世,将来这里的一切,包括学习了十几年的本领都会随之遗忘,既然这样就更应该好好珍惜和把握现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东西才不枉跟着师傅这么多年,也不枉来这一场,更重要的是,今后可以走自己设计的路。

听一名家丁说,大公子出事当晚,他正好起来上茅房,路过房间外的时候,恍惚看见里面灯光映出有东西吊在梁上的影子,第二日门就大开着,里面大公子也莫名失踪。此时乍一看是鬼魅作祟,但人口失踪难免有些说不过去,哪只鬼会把人拖到某个角落去虐待呢?

正想着,房梁上忽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似承受了什么重物,整条横梁都在摇晃。

自小跟着文信、白泠办事,早已养成了极高的警觉性,红凝依旧一动不动地躺着,右手却暗暗握紧了剑。

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忽然,床顶剧烈地摇晃了下,好像有什么附在了上面。

有东西靠近!红凝敏捷地翻身跃起,同时手中剑朝方才躺的位置狠狠刺去,剑刺在了某个东西上,表皮有点坚硬,却还是能感受到剑尖刺进去了一截,那怪吃痛,赶在红凝再次下手之前,不知怎的就挣扎着退开了。

不是意料中的结果,红凝有点吃惊,心知那怪接下来肯定要采取攻击,顿时顾不得多考虑,急忙跳下床。

“砰”的一声响,整张床应该是受到剧烈的撞击,紧跟着传来床柱折断的声音。

红凝惊出一身冷汗,既然这怪趁夜而来,必定不惧黑暗,而黑暗明显不利于自己,因怕它在趁势偷袭,她迅速闪避至墙边,背靠着墙,同时左手凭空划了几下,桌上早已摆好的符纸立即亮起,房间里一切都被映得清清楚楚。

除了那张床已不成样子外,别的摆设都没有任何变化。

地上有几滴血,散发着浓厚的腥味。

手里是柄难得的宝剑,杀气极重,寻常妖魅望而生畏,这东西却只受了轻伤,可见正如猜测的那样,它并不是什么灵体,而是只怪物。

院子后面紧挨着一片树林,林间净杂乱石,看样子平日里极少有人去,草丛里一道明显的压痕直通向树林深处,红凝敏捷地从屋顶跃下,在灵符光里,手执宝剑循着踪迹往前走。每隔不远,草上或旁边石上就会留下些血迹,想是那怪逃走时不慎沾上的。穿过树林,那痕迹直往旁边的山中伸延。

更加证实先前的猜测,红凝微笑,这怪尚未脱去本形,说明修行尚浅,对付起来应该不难,原本寻思着等天亮多叫些人来,但她转念一想,还是顺着踪迹往山里走去,打算先探出那怪的巢穴再说。

灵符光芒映照着小径。

自从走进山谷,红凝就觉得不对劲,暗地里加紧了提放,两旁山林里一片死寂,静得太不寻常,可见这一带有什么厉害的东西出没,才使得其他野兽远远地避开。

前面的血迹忽然消失!

心知不妙,红凝本能地停住脚步,凝神扫视四周。

就在此时,一阵狂风猛然卷起,隐隐带着热气与腥臭味,接着旁边树丛里就蹿出个长长地黑影来。

所幸红凝早有防备,闪身避开。

黑色旋风刮过,那怪十分灵活,一扑不中就迅速折回,高高昂起头,但见它粗如小木桶,身上的鳞片闪着点点微光,嘴里正“刺刺”吐着信子,分明是条黑色巨蟒。

果然是它!红凝暗叹,梁家人口之所以失踪,并不是被什么鬼怪掳去,而是都葬身蟒腹了,大公子出事那晚,家仆曾看见有东西悬在房梁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吊死鬼索命,而是这条大蛇通过气窗从房梁上下来,吞食了大公子,再从门溜走,可见它已有了灵气,只是尚未修成人形。

对付这样的笨重东西,自然犯不着用血肉之躯去跟它硬拼,因此在它再次扑来之前,红凝先捏了个诀,身形从原地消失,化作白光遁到不远处的树上,静静伏在枝丫间不做声。

灵符犹自燃烧,眼前的人凭空消失,巨蟒呆了下,随即竟有感应似的飞快掉头朝大树这边窜来。

方才遁形之际,红凝已趁机封住了自身生气,哪里想得它还能察觉,可见是低估了它,这畜生究竟修炼了多久?她越发诧异,忙作法念诀,晴空隐隐传来雷鸣。

那巨蟒究竟是野兽,惧怕天威,在离树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仰天望望,犹豫着不敢上前。

红凝大喝:“残害人命,天理不容,还不伏首认罪?”

她本是怜这巨蟒修行不易,想借机劝化封印,哪知话音未落,原本迟疑的巨蟒像得到什么指示般,猛地朝她扑来。

雷声轰轰不停,有点灵气的东西大都惧怕雷刑,当初连恶龙潭的那龙都上了当,区区蟒蛇竟全不畏惧,难道它这么厉害?红凝皱眉,见它性子凶恶根本没劝化的可能,于是不再心软,决定先下手为强,飞快从树上跃下,念诀驱动宝剑至半空,狠狠向它钉去!

剑没至柄,巨蟒被活活钉在地上。

那蟒既痛且怒,拼命甩动尾巴挣扎,在地面扫起无数尘土,力气之大,区区宝剑怎钉得住,三两下它就挣脱控制,带着宝剑疯狂地朝红凝攻去。

红凝无奈,冷笑道:“凶性不改,自寻死路。”

宝剑被口诀驱动,自行从巨蟒身上拔出,高高飞起,再度刺下,如此反复多次,血浆四溅,那蛇几乎已被戳烂,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红凝轻轻叹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走过去拔起剑,取出块帕子仔细将血迹拭净,收回鞘中,心想它既在这一带出没,巢穴应该离此地不远,不如先行回去,等天亮后再多找些县里的壮丁一同前来寻找。

转身之际,一道细细的红影自地上死蛇口里飞出。

右边小腿上一麻,紧接着剧痛传来,红凝心知不妙,挥剑就斩。

那红影速度极快,避过剑锋,在两丈开外落地,变作一条两三米长、小碗口粗细的火红色的蛇,却长了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头,阴阴地冲红凝笑。

怪道巨蟒修行不深却能感应到自己的藏身之地,原来是她在指使作怪,且借巨蟒的妖气藏匿身形,巨蟒吞食梁家人,应该也是受她教唆。蛇腹藏蛇!红凝哪里料到会有这等怪事,心里一阵冰凉,暗暗后悔,立即取出随身携带的丹药吞了两粒,但仍觉得右腿疼痛难忍。

额上汗珠直冒,她勉强镇定,“原来是你,你擅自取人精血修炼内丹,将来必受天谴,不如就此改过,还能回归正道,否则天劫之下只会白白折损修行。”

那蛇女只呵呵地笑。

原来她还不能说话,红凝恍然,右腿疼痛逐渐转为麻痹感,再也抬不起来,心道这毒寻常解药定然解不了,还是先制伏她再作计较。

打定主意正要出手,蛇女忽然扭动身体,没入草丛不见了。

想是她见识过自己的本事,不远硬拼,反正自己种了毒迟早会死,犯不着攻击一个危险的必死之人,红凝很快明白这缘故,不由苦笑,待要走动,右腿已经不听使唤,只得做倒在地,见小腿伤口发黑,忙从衣角撕下块布条扎紧上方,接着拔出簪子朝伤处一刺。

腥臭的黑血流出来,同时额上冷汗直冒。

血流很多,依旧发黑。

实在应该先跟梁家人招呼一声的,也不知道他们发现没有,深更半夜不可能有人进山来,这样恐怕支持不了多久,红凝索性不再理会伤口,摸出怀中的一整瓶药,也不管多少,尽数倒入嘴里吞下,然后接着左腿与两只手的力量,一点点顺着路往回挪。

不论有救没救,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可是很快她又绝望了。

右腿的麻痹感开始蔓延,到左腿,再到全身,最后连两只手也失去了知觉。

无力支撑住身体,红凝伏在地上,无奈闭目。

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在这里只活了二十岁不到,经历却比世上许多人都丰富,还除了不少妖、解救了不少人,死也没什么可怕,很快她就会投胎转世,来世再不会记得这里的一切,重新展开一段新的人生。

意识越来越模糊,往事反倒一一浮了上来,微笑的文信,拉着她的手四处行走的白泠,迷障中似梦似真的段斐,甚至扬缜不屑的眼神与火热的唇,还有,那宽大的总是飘散着香味的衣袍。

对不起,看来归我提前把你们忘了。

眼前的画面一页页被抹去,红凝微笑,任由意识消失。

“红凝,红凝。”朦胧中,有人紧紧地抱着她。

没有死过,不知道魂魄石怎样离体的?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恢复,红凝试着动了动,发现自己还是被牢牢缚在这个身体上。

睁眼,她就看见了蛇女。

一粒火红的珠子滴溜溜地转动,散发着红光,罩住了腿上伤口,伤处颜色已经转为嫩红,肿胀也退去了,待伤痕完全平复之后,蛇女才收回内丹吞下,伏地朝着旁边的人叩首不止。

他面色平静,“作孽太多,终将自食其果,回去吧。”

蛇女连忙点头,再拜了两拜,游入草丛不见。

他俯身扶起她说:“怎的还做这些事?”

红凝也没有拒绝,印象中,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总是这副不温不火的态度,方才那个焦急的声音是梦里还是真实的?

她看着他半晌,笑道:“总是要你救,我都要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了。”

他微微一笑说:“那是蛇母。”

见伤腿活动自如,红凝顿觉轻松,低头拍拍衣襟上的土,随口道:“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我学的本事只会做这些,谋生而已,何况降妖除魔也是在做好事,你其实不用总来救我的,我是凡人,死了自会投胎转世,这样才是顺应天意。

这样就不会再记得今世了,锦绣没有说什么。

红凝整理过衣衫,抬脸笑道:“当然,现在你救了我,我还是会珍惜性命活到老死为止,多谢你!”

锦绣轻声问:“这样很好?”

红凝收敛了笑意,“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所以想保护我周全,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既然选择留下来过完剩下的日子,就没打算再计较以前的事,你这样又是何必,难道以后每次我有难都要你来救?仙凡两界,凡人自有凡人的活法,生死有命,神仙还是不要插手,顺其自然的好。”

锦绣沉默片刻,微笑道:“我不会干涉你的路。”

逆天改命,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出手搭救,不过是勉强将她今世的记忆,多留些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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