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政事堂的折子堆成了山,唐博与游淼尚在焦头烂额之际,赵超又传游淼入朝议事,想是接下来的进一步举动。

午前兵报又来,将派唐晖回茂城述职,并带兵回守扬州,毕竟扬州兵力空虚,再来一次涂日升这等事,便不够折腾的。游淼看看唐博,说:“我这就进宫一趟。事务繁多,辛苦唐大人了。”

唐博点头,这两年里,政事堂也都知道争不过游淼,逐渐形成孙舆减少过问政事,而游淼为主,唐博为辅的体系。起初给事中们仍吞不下这口气,但渐渐地发现,游淼脾气与孙舆也并无太大不同,从不专横独断,圣旨该封还的封还,兼听广纳,凡事有理有据,也从不起争端。

于是给事中们渐渐地接受了游淼,否则能怎么办?来硬的,玩不过游淼,头上有赵超罩着,军队里又有人。挑不到他的错,弹劾他,只会招致更猛烈的报复。

游淼整理好折子,穿过回廊,想等孙舆睡醒,询问清楚后再入朝去见赵超,在外面问了声先生,里面孙舆应了,游淼便规矩站在院子里等孙舆起来。

孰料不多久时,内里传来重物落地之声,将游淼吓了一跳。

“先生!”游淼焦急大喊,推门而入,这一声惊动了前堂诸给事中,除却回家过年的,所有门生扔下手头的事,尽数朝后院孙舆房中赶来。

孙舆不住抽搐,被游淼抱回床上,给事中们未经此事,一时间都吓呆了,唐博进来后稳住了众人,说:“都退出去,将窗子打开!”

冬季房中生着火炉,十分闷热,游淼醒悟过来别是被炉火闷着了,忙开窗通风,清新空气涌入,这才好过了些,一名家传学医的给事中匆匆赶来,给孙舆把脉,又翻开孙舆眼皮看,只见其脸色白得骇人。

“中风。”那给事中道,“快告知宫里,找御医来施针。通了血气便无碍。”

孙舆嘴唇抖抖索索,抓着游淼的手腕,想吩咐句话,却无从说起,游淼心急火燎,马上道:“我这就入宫。”

游淼在众人目光中冲出后院,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冲向皇宫。

这年注定是难以消停的一年,孙舆病重已口不能言,赵超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顾不得再商议,马上派出御医,亲自过来探查孙舆病情。忧心忡忡地在院中等了一个时辰,御医施针后无法给出确切答复,便只得按下。

“政事堂由游淼暂且统领。”赵超道,“余事按部就班,孙参知病情有好转,及时前来通知朕。”

孙舆病倒,几乎抵去了所有战胜的好消息,游淼只得完全接过政事堂事务,然而渐渐地他发现,孙舆竟是不知何时已逐渐放手。如今的政事堂,有他与无他,似乎并无太大区别。

正月初八,赵超下旨,调回前线大将李治烽与唐晖,聂丹依旧驻守边防。游淼与李治烽已分开将近一年,心里忍不住地思念,奈何孙舆病倒后政事实在太多,忙得无暇抽身。

那一天扬州军归来,茂城欢声雷动,百姓蜂拥而出,家家鸣锣,户户炮仗,直是欢天喜地。赵超率领群臣在城外等候,等回来的却不是李治烽,而是聂丹。

聂丹打完胜仗,脸上却毫无喜色,下马便朝赵超单膝跪地行礼。

“臣擅离职守,请陛下治罪。”聂丹道。

游淼禁不住地失望,但知道聂丹既然不让李治烽归来,必定有他的安排,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只得接受。赵超却是欣然一笑道:“聂将军驱逐鞑虏,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赵超亲自将聂丹迎入城中,满朝文武随后而入,当天殿上,聂丹扼要说了军情,果然没有派李治烽回来,是因为匈奴单于随时可能翻脸,需要李治烽镇守祁山。

赵超欣然道:“朕已有安排。三位将军此战居功甚伟,归朝自将论功行赏……”

聂丹却抱拳道:“陛下,此战后,鞑靼私底下派来信使,明为要挟,实为惧战,想令我等暂且息兵,臣还有本奏。”

殿内鸦雀无声,赵超的脸色不太好看,游淼却没来由地心中一惊。脑子转得飞快,从聂丹的几句话中瞬间判断出了形势。“要挟”二字,引起游淼警觉。鞑靼还有什么能要挟天启?

聂丹取出奏折,游淼不敢让他说出口,提前一步截住了聂丹的话头,说:“聂将军凯旋归来,一路上想必也累了。不如先回兵部休整交接……”

赵超还有点未曾反应过来,游淼连使眼色,眉头深锁,缓缓摇头,聂丹缓缓出了口长气,终于还是没把折子掏出来。

当天散朝后,御书房内。

赵超龙颜大怒,将聂丹的军折狠狠掼在地上。

在场的游淼、李延与平奚都不敢吭声。

“什么意思?”赵超冷冷道。

三人未看折子,却都心下了然。

赵超怒吼道:“聂丹呢!”

“回禀陛下。”平奚小心翼翼道,“聂帅还在偏殿里候着。”

赵超深吸一口气,说:“都退下。”

游淼心脏通通地跳,无论先前如何设想,都万万想不到,聂丹归朝后上书的第一件事,就是劝赵超迎回被俘的二帝。此事正触赵超逆鳞,而前因后果,猜也猜得出,就是鞑靼人被打得急了,派出信使放狠话,聂丹若再追,就要杀了天启在北方的帝君。

游淼与平奚、李延二人交换眼色,退出御书房,赵超却又道:“游淼留下,平奚,你将聂丹叫过来。”

游淼只得又留了下来,这个时候就算是他也不敢乱说话了。

赵超脸色阴沉,在书房内踱步,片刻后脚步声响,聂丹入内。游淼马上转身关上了门,果不其然,赵超当着聂丹的面,掀翻了整个御案,一声巨响!

聂丹脸色铁青,气得不住发抖,赵超与他对视,丝毫不让。

一阵近乎恐怖的静谧后,赵超开了口。

“单凭你这奏折。”赵超冷冷道,“朕就能杀你的头。”

聂丹威势更为强悍,直是死死压着君威,上前一步,赵超不禁怯了,竟是有退后之意。

聂丹沉声道:“臣只做该做之事,陛下要砍臣的脑袋,砍就是。”

赵超怒吼道:“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陛下息怒。”游淼马上道,“聂将军刚得胜归来,陛下不念其功,也……也……”

赵超冷哼一声,将奏折扔在聂丹面前。

聂丹:“鞑靼人要求和谈,否则便杀你父兄,三殿下。”

赵超听到这个久违了的称呼之时,全身忍不住一震。游淼暗道糟糕,聂丹却丝毫不惧,又上前一步,揭起御案,将它放平,缓缓道:“大哥劝你一句,若不想当个千古罪人,被子孙后代唾骂,该做的事,就得做。”

赵超连呼吸都在发抖,聂丹退后一步,看了游淼一眼。

“当日你是如何承诺我,承诺孙先生的?”聂丹又道、“唯愿你还记得。”

这句话一出,游淼瞬间便猜到了更多的事,赵超在登基之时承诺过什么?!他不仅朝聂丹承诺过,更朝孙舆承诺过?迎回太子,自己便归还皇位?!

赵超冷冷道:“我那兄长,能统帅这半壁江山?!”

聂丹怒道:“天地君亲师!你既暂摄其位,又怎能易主而处?!父兄在上,君威在前,不迎回二帝,你就是背信弃义!”

赵超竟是怯了,大喊道:“来人!”

聂丹也喝道:“来人!将本将军押进大牢,如此满朝文武便知发生了何事!”

游淼马上道:“陛下!不可!”

赵超那一声喊纯粹也是下意识的,游淼知道自己再不开口,君臣二人势必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忙道:“此事来日方长,聂将军,不必这样。”

赵超看着聂丹不住喘气,外面已来了侍卫,游淼便道:“送聂将军下去休息。”

聂丹朝游淼一拱手,又朝赵超行臣子礼,转身扬长而去。

游淼镇定下来,抬眼看赵超,赵超的命似乎被聂丹吼去了半条,坐在龙椅上发呆。

许久后,赵超道:“游子谦,你说怎么办?”

游淼站着只觉出了满背的冷汗,赵超抬眼看他,一字一句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游淼当然记得自己曾经对赵超的承诺,这是他一生中遭遇的最难的一次对答,不可说错一个字,甚至不能让赵超觉得他口不对心。

游淼叹了口气,说:“该来的总是会来,陛下。”

赵超疲惫道:“每次想到这件事时,朕总是不让自己多想。有的事,你事先总是无法去安排的,只能到了那一步,再伺机而动。现在你告诉我,三哥这一路上,都听你们的了,你要怎么为我解决这件事?”

游淼寻思片刻,答道:“拖。”

游淼毋庸置疑,肯定是站在赵超这一边的,当初孙舆朝他隐晦提及此事时,游淼便已心中有数。可预见未来最坏的情况就是朝臣分为两派,一派拥赵超,另一派则要求接回北方的太子与太上皇。但如今这一连串消息来得实在太快,孙舆病重,甚至未曾表态便已卧榻不起。聂丹带着鞑靼人的求和信与威胁归来,所有事件都必须在这仓促的一夜间站明立场。

“这必定是贺沫帖儿的计谋。”游淼说,“让咱们自乱阵脚。他要速战速决,咱们就不能中了他们的意。”

赵超冷冷问:“要拖?拖到什么时候?总得有个解决的时间。”

游淼叹了口气。

书房内静谧,游淼已经不再藏着话,把所有的包袱都朝赵超抖开了。这种时候,再把话掖着,只会徒惹不必要的猜疑,游淼知道赵超在想什么。便直截了当地为他分析。

“听聂大哥的,接回你哥和父皇。”游淼说,“但是在接之前,去的人给你哥哥一份密旨,请他写一份诏书,禅位给你。”

“他不会。”赵超说。

游淼道:“他会,他只是想活下来,回到南方,我很清楚。”

赵超终于真正地放松下来,看着游淼,目中带着感激之色,点头道:“回来之后怎么办?”

游淼道:“封交州王。这样也不会愧对于他。”

赵超:“但聂大哥不会愿意,他们想让他回来,坐上这把椅子。”

“暂且削掉他的兵权,等一切落定后再重新启用他。”游淼又道,“我和李治烽去找鞑靼人谈,我会亲自与你哥哥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答应你这事,你也得答应我一事。”

赵超眼神缓和了些,看着游淼。

游淼又道:“你不可恶待你哥哥。你想的这些,我其实都想过,你知道,我家里曾经也是这般,当年他无论如何待你,始终是你兄长。”

赵超一震。游淼说:“聂大哥的事好办,反正今年开春到入秋,已经不适合再开战了。让士兵全部回来屯田,养活自己才是第一要务。于公于私,聂大哥都不应该再朝北方开战。”

赵超道:“暂且就这么说。但你得让聂大哥别再给我添事。”

游淼松了口气,这样一来,终于找到了两全的办法,赵超继续当皇帝,又保住了聂丹的性命。避免了接下来的正面冲突,还解决了赵超的心病。他丝毫不怀疑,赵超只要不履行承诺,聂丹就会继续上书。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君臣彻底翻脸,将聂丹收进天牢。

现在只求聂丹不要再多说了,否则就极有可能造成兵变。士兵们都该卸甲归来了,也必须回家了。否则今年连粮食都吃不上。而赵超下的命令,只要以封赏为名,让聂丹统帅扬州军,进行军队屯田,留在茂城中,剩余前线之事,交给李治烽便行。

“你设计和谈的事吧。”游淼又说,“我去找聂大哥谈谈。”

赵超点头。

游淼躬身告退,出御书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

当天傍晚,屋檐上雪化了,朝下滴着水,黄昏时游淼回到政事堂,却见聂丹在院子里,与唐博说着话。

游淼:“聂将军。”

聂丹略一点头,说:“我也是刚来。”

唐博说:“先生午觉睡过了,正想带聂将军进去。”

游淼道:“我来罢。唐大人回家去就是。”

唐博知道聂丹与游淼有话要说,便识趣走了,游淼一句话没吭,带着聂丹进了后院。

昏暗房中,孙舆的榻上有一股尿味,游淼到榻畔低声说:“先生。”

孙舆出了口气,虚弱地睁开眼睛。自从中风那天起,游淼什么办法都用过了,针石、药材、推拿等术,孙舆身体仍不见好转,只能眼珠子略微动一动,连抬手指都困难,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聂将军来看你了。”游淼凑到孙舆耳畔道。

孙舆连眼皮都不抬,也没有任何反应。聂丹上前躬身,低声道:“参知大人。”

聂丹虽已官至武将之巅,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但天启的武官职衔比文官要低得多,只有从三品。孙舆则是一品大员,聂丹以下属礼见过孙舆后,又上前握着孙舆的手。

“未知您会在此时病倒。”聂丹说,“我们北征的道路,只剩下最后两步了。”

游淼在一旁静静听着,几次想离开,聂丹却又未曾发话,也不便就走。未几,只听聂丹又道:“正如您所料,事情并不简单,三殿下之意,显是不愿归还帝位。”

游淼一惊,据此推测出,当年赵超回归江南,得到聂丹与孙舆一文一武的大力支持,登基为帝,必然是曾经许过什么承诺。聂丹最后道:“我会据理力争,尽臣子本份,参知大人,须得保重身体,来日朝堂上,还有倚仗您的地方。国家,百姓,都少不了您。”

游淼知道聂丹这话,一半是说与孙舆听,一半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时至此刻,他无法去给聂丹解释什么,也不可能当着孙舆的面多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聂丹终于朝游淼问道。

“年初一。”游淼说。

聂丹询问了病情,游淼神色黯然,答道:“大夫说,过段时日会渐渐好起来的。”

聂丹点头,又轻轻拍了拍孙舆的手背,嘱咐道:“参知大人好好养病。”便退出房外。游淼关上门出来,聂丹又道:“说实话,四弟。”

游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所有人包括游淼自己,都觉得孙舆已是风中残烛,中风后既然无法开口,只怕要养好,已是不可能的事,何况孙舆已届古稀之年——寻常家的老人,能活到六七十的已是高寿。孙舆日日为国操劳,食不下咽,夜不成眠。这几年里繁复的政事已彻底掏空了他。

“若不再过问朝政。”游淼道,“将他送到江波山庄去休养,兴许能慢慢地好起来。如果要让他再为天启卖命……我看……太难了。”

聂丹叹了口气,索性就在院子里坐下,若有所思。

“以后政事堂就靠你了。”聂丹缓缓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协助陛下,善待百姓,安抚人心。”游淼也在聂丹对面坐下来,难得二人会在这么一个夜晚碰面,游淼决定与他好好谈谈。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前年的夏末,这些时间里,游淼有太多的话要与聂丹细说。

聂丹说:“这次北伐,别的人不清楚,大哥却是明白的,朝中若无你撑着,征北不可能成事,也不会等到现在。大哥先前也拿不定主意,是否提前班师回朝,二弟说了,有你在朝中,我们出征的,就不用怕。你相信我们,我们自然也该相信你。”

游淼笑笑点头,说:“是陛下心意已决。现在前线情况怎么样了?”

聂丹摇摇头,无奈道:“前线情况太复杂,牵一发则动全身,本该让二弟回来,平白耽误你们这些时间的相聚,大哥问心有愧。”

游淼忙安慰道:“应该的,以大局为重,不如我过完正月十五,上前线去看看他……”

聂丹神色凝重:“不可,现在朝中就靠你撑着了,你万万不可离开。孙先生病重,除了你,大哥实在不知道要找谁……也幸亏当初你顶住了这么多事,坚守在政事堂中。”

游淼心情沉重,聂丹所言,他几乎半句也没听进去。心里翻来覆去,都是想着要如何劝他放弃迎回二帝的念头。当初沈园结义,唯独聂丹这人,游淼是最吃不透的。一来从前聚少离多;二来聂丹说话耿直,也不好荣华。现在仔细想想,游淼却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想必聂丹对他,也是如此。

他们平时就没有什么称兄道弟的交情,也从未有过长时间的相处,对聂丹的了解,游淼甚至觉得不及李延。然而偏偏就是这样,聂丹竟能从游淼的几次选择中,判断出这是个足够生死相托的人,愿意与他,与李治烽结拜为异姓兄弟。

一无所知的两个人,能不能拜把子?

只有两种情况可以,游淼心里一清二楚,一是利益所趋。二是冥冥之中,他们的抱负,理想与立场,都将获得对方的理解。他与聂丹或许就是这样,彼此都不是一类人,生活、阶层都天差地别,但却有同样的抱负。

或许这就是传言中的惺惺相惜。

“大哥。”游淼思来想去,开口道,“不如你先回去休息,陛下今天也是急躁了……”

“不能休息。”聂丹蹙眉道,“我这次回来,就为了此事。”

游淼说:“可是大哥,你不知道,整个江南为了这场大战,已经被彻底掏空了,你只能放士兵归来屯田。”

聂丹道:“我知道,我心里都清楚,可接下来这一仗,是不用打的。我们与鞑靼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大哥要你办一件事,一定要尽早,最好能在开春前结束。”

游淼心中一动,问:“什么?”

聂丹说:“你虽已主管政事堂,但份量仍然不够,由我出面牵头,你来召集群臣。让六部、翰林院、政事堂联名上书……”

游淼心中蓦然一惊。

“……与鞑靼和谈,迎回流落在北方的二帝,让陛下退位,让昔年的太子归来继位。”聂丹自若道,“鞑靼人必须放,否则咱们就打进中原。贺沫帖儿遭此新败,在鞑靼诸部落中的威望已跌至被族人耻笑的地步,匈奴人即将扶持宝音王后一系摄政。为了格根王子能顺利当上可汗,贺沫帖儿必然只能放回太上皇与陛下。”

游淼:“……”

聂丹又道:“你必须早日……”

游淼:“不,我办不到。”

聂丹脸色一变。

游淼说:“聂大哥,迎回二帝可以,‘废立’一道,自古就不是臣子该做的,他愿意退位,取决于他,臣子无权废帝。”

聂丹脸色铁青,说:“此刻再不说定,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游淼道:“这奏折一上,你让陛下如何处之?”

聂丹冷冷道:“真正的帝君归来,他自然该归还帝位,否则如何处之?”

游淼针锋相对道:“你觉得新帝会留着他?”

聂丹道:“有我,有你,何尝保不住他?!”

游淼道:“聂大哥,你不是文人,也不是朝臣,你不懂这些算计!我能说服赵超保住太子的性命,封他个王当。你有把握能说服太子?!”

聂丹倾身道:“我退一万步问你,你的先生没有教过你,君要臣死,臣自该如何?!三殿下身份本就是臣……”

游淼冷冷道:“可先生也教过我,民为贵,社稷为次,君为轻!”

“君为轻?!”聂丹声音沉重而充满了威胁感,训斥道,“你道成千上万的将士奋不顾身,在前线为国捐躯,是为的什么?!单单为了一个三殿下?!你以为单靠他一个,就能让将士们连自己性命都不要,北伐复仇?!”

游淼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天启已操持得心力尽瘁!需要一个皇帝的时候就拱他上位,太子归来就废了他!你知道江南士人已对他充满仇恨!原因是什么?!是变法!变法为的又是什么?就是为了收复中原!他不可能让出帝位,他做了这么多,这些是他理应得的!否则对他太不公平!”

聂丹几乎是咆哮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个国家说这种话?!不公平?!朝廷待将士,又何尝公平过?!你让这么多扬州军的士兵浴血拼命,战死在前线,现在又去告诉我的这些兵,他们拼死付出的,不过是个笑话!”

游淼喘着气。

聂丹冷笑道:“是,大哥知道,你心里觉得大哥愚忠,不过是个皇帝,换谁当不是皇帝?何必非要让北方的那位来当?你又是否想过,你先生,江南的士族,甚至昔年京畿城破,慷慨赴死的太学生,翰林院大学士,被抓到北方壮烈就死的朝臣们,他们为的是什么?!”

“你觉得你的先生也愚忠,是不是?”聂丹起身,气得浑身发抖,“大哥今日就告诉你,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正是有此忠心,方有千万男儿前赴后继,与鞑靼人一战,不管北方的那位是旷世贤君,还是昏庸之辈,只要名义在他身上,就不可不立!名不正者言不顺,言不顺者事不成,人总需有坚持,王道是一杆旗,有这杆旗的人,未必能成事,但没有了这杆旗,便必定无法成事!没有原则,你会发现,三殿下连这杆皇旗都立不起来,没有人会为他卖命。更别说舍身成仁,杀身取义!”

游淼被聂丹吼得浑身发抖,无言以对,素来朝中滔滔不绝的他,竟是怕了聂丹,不因聂丹声威与地位,更多的是他句句在理,一语道破自己所想。

“但我不觉得太子……”游淼颤声道。

聂丹的双眼仿佛看透了游淼内心,冷冷道:“你不过是倚仗三殿下,生怕朝廷换了人,你的官当不下去,不得重用罢了。”

“……我没有这么想!!我觉得他不会是个好皇帝!”游淼怒道。

“何出此言?”聂丹冷冷道,“你以为太上皇是睁眼瞎?当初为何不选三殿下为继承人?太子心怀有‘仁’,足可当个治世之君。而三殿下呢?!天、地、君、亲、师!连父兄都不要的人,你觉得能善待百姓,善待群臣?!我知道他有野心……”

游淼反驳道:“你知道他有野心,还将朝廷托付给他?!”

聂丹咆哮道:“但在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前,野心与大义,孰轻孰重!是我看错了他!”

游淼说:“太子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会在鞑靼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不会是个好皇帝。”

聂丹叹道:“四弟,你在强词夺理,那不过是忍辱负重,饮剑自尽而亡,可保一时气节,简单了事。活下去,才是为国为民的福祉,苟且偷生,是为大仁大勇!但他在北方的付出,竟是被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聂丹摇头,十分失望,转身离开政事堂。

游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觉自己被聂丹彻底打败了,然而纵使聂丹句句属实,他也不会更改自己的意愿。

“你说得对,道理我都懂,大哥。”

聂丹即将走出后院时,游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游淼叹道:“但我不会听你的。不为别的,只因赵超曾真心实意地待过我,他是个认真的人,他的帝位得来不易,才更珍惜。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走错一步。他性格刚愎不假,但只要给他时间仔细想想,他仍然会知错能改。我相信他会比太子做得更好。太子若归来,必定会拉拢江南世家,以亲大族为目标。‘为政者不得罪于巨室’,而赵超当皇帝,亲的却是百姓。他知人间疾苦,也带过兵,能善待将士。”

“你总想着我已身居高位,太子归来,我便无法在朝上立足?恰恰错了,我巴不得他回来,这样我与李治烽摊子一撂,自去过快活日子。你道朝廷纷争,繁杂政事我是真心喜欢?不也是为了咱们当初结义时,你一句为国为民的话?”

“我想退,却比你们任何一个更清楚,我不能退。我不想干这活,若能走,我想告老。但换一个人,无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所以我不退。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自认不是两袖清风的人,但这些年里我取的钱,我花的钱,我以权谋来的利,我打压政敌得到的好处,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我自认没有走错一步,我无愧于天启的百姓。在这件事上,我再没别的话说了,你我各为其主而已。”

这话无异于反将了聂丹一军,游淼已经承认自己与聂丹的立场不一样,然而不管谁对谁错,他都不会回头,即将这么走下去。

聂丹没有再说话,离开了政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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