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游淼去扬州司的茂城衙门里找李治烽,李治烽却没回来,衙门里特地收拾了个干净房子,入夜时扬州店铺里乔珏得知游淼在茂城,特地派人送了吃的用的过来,又派了知打点的长垣来贴身服侍。

深夜时有兵带口信回来,言道李将军巡逻去了,夜里兴许回不来,游淼便吃过晚饭先躺下睡了。

翌日清早,游淼决定还是去一趟政事堂,无论如何见见孙舆一面,看看他有何吩咐。

然而大清早的,西街外便挤得水泄不通,江南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来了,外头摆上数十席位,游淼站在前头看,政事堂前面俨然已成了一个大擂台。

“喂,谁敢上去?”有人探头探脑地问道。

不少人嘻嘻哈哈,互相推搡。

“少爷。”长垣问道,“少爷要上去讲论么?”

游淼笑了起来。

“有意思。”游淼笑道,“不忙,且先看看情况。”

正说话时官兵鸣锣开道,却不见人来,许久后,唐博出外,于居中席位上一坐,外头读书人便议论纷纷,啧啧赞叹。

游淼不得不承认,唐博行止从容,确实有那么几分世家子弟的风采,这种风采与自己游家是不一样的。游德川当年确实富甲一方,却是白手起家的暴发户。除却母亲乔氏是世家外,碧雨山庄要比起夷州、扬州等地的大族,终究是逊了不少。

三代显富,唐博那势头,牢牢占据了世族之首,一群读书人前呼后拥,颇有点当年京师李延的排场。而江南的纨绔较之京师又有不同——江南这群公子哥儿,仍然还是读书的,也知道该读书发奋的道理。

当一声铜锣敲响,周围便静了下来,政事堂诸年轻给事中纷纷入座,一名文官上前,清了清嗓子道:“天子问政于民,参知政事大人特许,今日无论出身,无论功名有无,皆一视同仁,当可畅所欲言。”

这么一说,反而无人上去,文官又道,“本会以政事堂唐主簿主持,直至日落,且请主簿大人揭启今日政题。”

说话时唐博上前去,解开铜锣旁一张卷,那束着卷的绳索一抽,绢帛呼啦啦落下,上书二字:北伐。

倏然一下读书人全炸了锅,唐博朗声道:“北方山河沦陷,中原大地受胡虏所侵,如今我天启百姓困守江南,天子与参知大人问政诸位:何时北伐,如何北伐。”

无人敢吭声,游淼心道孙舆也真是好胆子,一开题就抛了个最有份量的,也是最容易炸的。新皇一登基,北伐就是朝廷上下乃至每个百姓最关心的问题。北伐看似简简单单二字,但其中关系民生、战争、权力格局与地域分配,这场战再打起来,必然会消耗大量的南方资源。而能不能胜,还不是个定数。

可以说江南本地人,是没有一个希望赵超草率北伐的。然而大量涌入的北人长期滞留南方,同样会耗费江南一地的资源。

最好是北边人花他们自己的钱养兵,再早日打回去。

一阵嗡嗡嗡的声响,有人走上擂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苏州林跃之,见过诸位大人。”那男子文质彬彬朝四周一拱手。唐博坐回位上,朝他点头,席后数年轻给事中俱默然不语。

唐博:“愿聆林兄高论。”

游淼看这场面,隐约猜到了点,这就是个文擂台,谁上去站着,就相当于是以一己之力,舌战政事堂六名给事中,想必是场好戏。

林跃之道:“二帝在北,不知何日归来。天子新政,问政于民,本是好事,然而在下不明,北伐一事本是定理,自古至今,从未有将国土拱手让人的先例,陛下与孙参知何时举兵,难道心中就没有数,还需问百姓?”

下面一阵哄笑,唐博变了脸色,游淼却心中一动,笑着低声道:“如此发问,自然就是试探江南民意了。”

果然不待唐博出口斥责,林跃之便自顾自续道:“如此发问,用意无非有二,一来试探北人态度;二来试探江南民意。”

这话甚是犀利,下面登时便有人喝彩,游淼为他捏了把汗,并暗自佩服这人的胆子,若是换了昔时太平年代,说话说得这么直白,只怕免不了惹一身麻烦。他虽知道赵超不会这样,但换做自己,说话也会为赵超留三分面子,不会在大庭广众下一语道破赵超所想。

给事中们沉默,林跃之又道:“以愚之所见,新帝登基后不出数日,便要大举北伐了。”

一名给事中起身,道:“流州黄希文。”

“少爷。”长垣小声道,“黄希文这人不就是沛县县官的外甥么?当年和你同科点的举人……”

游淼点头,示意长垣认真听。

黄希文:“林兄说得轻巧,江南六州初定,我大军疲弊,粮草不继,拿什么去北伐?四十万大军于京师沦陷时只逃出三万,如今唯有聂将军所率的五千军驻于沛县,要征兵,没有十年之久,不可能再积蓄起北伐的实力。贸然启战,只怕易激起民变。”

林跃之道:“依你之见,北伐需要多少人?”

另一名给事中伸了个手指:“至少十万兵马,三年粮草。”

林跃之道:“黄兄远见,然而如今事态,却是北伐的最好时机,首先,聂丹将军一战告捷,于沛县以不足一万兵力,大破鲜卑军两万兵马,五胡入关时诸部各两万骑兵,如今聂将军沛县一战,已将鲜卑族彻底荡平。”

“今士气高涨,收复故土指日可待。”林跃之肃容道,“以聂将军为首,江南之地征兵,输送粮草,只需举国上下齐心,何愁事不成?若耽于安稳,以江南富饶境况,时日一久,必将失去进取之心!”

唐博起身,慢条斯理:“你可问过,江南民众是否愿意倾尽全境之力,集结大军,前往北方一战?!”

“不能战!”一人高呼起来,其余人等纷纷应和。

“这几年里征粮抽税,集饷练兵。”又有人道,“年前抽调十万江南新兵北上,交给唐晖等人统帅,战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活着回了江南?结果呢?江东子弟没回来,尽数为国捐躯,中原更没守住……”

游淼只觉江南一地的民愤似乎已到了顶点,下面有人开口,登时不少人群情汹涌,反对立即北伐。而林跃之,唐博等人在台上静默不语,待得声音渐小下去,方有一名给事中咳了数声,作了个手势。

“谁有高论,不妨上台来谈。”那给事中说。

台下当即又无人做声了,长垣嘲道:“尽是些缩头缩脑的货。”

游淼笑笑,示意长垣不可多说,天启一朝建国后便不杀文人,然而说是说不杀,谁也不知道新君的脾气如何,况且就算不杀,安个罪名,像昔年孙舆那般被流放打发走,免得在帝君面前讨嫌,也是无奈。除了林跃之以外,诸人都不知政事堂是怎么个态度,不敢贸贸然当出头鸟。

令众人安静那给事中起身,说:“敝姓林,林麦,与林兄本是一家。”

林姓也是江南的大户,林跃之上下打量那人,点了点头,游淼暗道这二人说不定还是同族,林麦沉吟少顷后,问林跃之道:“跃之兄可知,以江南一地粮米,能养活多少人?”

林跃之一笑置之:“养天启一朝三年五载,定是够了,哪天若胡人打过江南,兄台是否还能站在这里高谈阔论?”

文人们又聒噪起来,又一人上台,说:“不可不可,两位林兄……但听……鄙……兄弟一言,不可开战。”

那人走上去,朝诸人拱手,其时天气甚热,日上三竿,诸人都已汗如雨下,游淼定神一看,认出乃是当初赵懋在位时,恩科钦点的榜眼陈庆,忍不住就笑起来。

陈庆:“昨日陛下登基,前夜……我夜观星象,又得一卦,乃是……上六!”

所有人无语,林跃之嘴角抽搐,政事堂诸人一齐看着陈庆。

唐博道:“监副大人,依我看不如……”

陈庆又摆手,示意诸人:“先让……让本官说、说完……”

游淼以手扶额,不忍卒睹,侧旁一熟悉声音嘲笑道:“这厮当初跑得倒是快,一来就当了司天监监副。”

游淼回头见竟然是吏部尚书林洛阳,诧道:“你也来了?今天不办公?”

林洛阳一手搭着游淼的肩,解释道:“吏部就在左近,过来看看,喏,你看那边。”

游淼循着望去,见擂台另一侧又站着三人,一名是兵部尚书平奚,另一名则是户部侍郎秦少男,还有一个未见过的。

户部掌握着粮食与钱财大权,江南势力是绝不愿放手的,昔年的扬州太守举荐,由本地的一名谢姓官员担任了尚书一职,想必赵超也让步了,却将尚书以下的侍郎安排给了南逃的人。

兵部主管军事,必须要北人才带得动,平奚当年又主持过兵部,尚书一职非他莫属,林洛阳主管吏部,平奚又侧过身,让出一人,那青年与游淼点头作招呼。

林洛阳朝游淼说:“他叫谢权,是户部侍郎的堂侄儿,和你差不多,也是京中长大的,和族中关系不大好,当年你进京时他没来,你回江南时他恰好上京。到得你赴考时,他又回乡奔父丧,恰好错过了。和咱们最是要好的。”

游淼明白了,林洛阳的意思就是一句话,三个字:自己人。

“李延没来?”游淼问。

平奚带着两人过来,林洛阳说:“他不方便露面。”

平奚满身大汗,问:“陛下呢?”

游淼微微摇头,不知赵超何时过来,秦少男却朝着政事堂内努嘴,说:“你没见里头安排了那么多守卫?”

游淼马上会意,那么墙里多半就是赵超在听着,说不定孙舆也在喝茶……这时间众人哄笑,想是台上陈庆不知说了什么话。

陈庆结结巴巴道:“你们笑什么?这是老祖宗传下的教……教训,你们都不懂,凡地有变,天定有所感,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有刀兵之灾,大为不祥,新帝登基……”

“你还打算让这厮说多久?”平奚无奈道。

秦少男却在一旁看好戏般,撺掇道:“淼子,快上,哥们儿就等你了。”

游淼自知必须上去了,却讨了个乖,说:“你看人唐家、榜眼说得不亦乐乎,我一无权无势的……”

数人笑得打跌,平奚推了游淼一把让他上去,游淼爬上台去,周围都闹哄哄的,只听得秦少男一句“给你撑腰”,便不闻其声了。

然而游淼一上台去,众人便都静了下来,先前出言嘲弄陈庆的给事中也纷纷噤声。

陈庆转身,台下也渐渐静了。

游淼倒握折扇,先朝陈庆一拱手:“陈大人。”

陈庆忙回礼,一时间只觉游淼甚熟,却认不出来了,游淼又朝唐博拱手,唐博冷笑一声,诸给事中都不敢说话。

游淼认真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卦以下压上,乃是不祥之兆,今日就不提了。”一句话轻飘飘带过,又看了眼那写着“北伐”的幅布,朝唐博道:“北伐之期以十年为限,一旦过了十年,我天启一朝,收复北方山河,终生无望。”

一语出,所有人耸动。

唐博带着笑意,不知是游淼送上门来,给自己折辱的笑容,还是志在必得,要好好一挫游淼气势的得意。

唐博道:“兄台此言谬矣!须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江南连年征抽,连本地人都养不活,北人不耕不种,白银虽大量流入本地,可光有银两,又能顶什么用?”

说话时唐博手中折扇一抖,意气风发,朝台下众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询问道:“去年六月,粮米一斤几钱?菜油一斤几钱?男丁几人?!今年呢?白银大量涌入江南,米价飙升,供不应求,种地的反而吃不起米,养蚕的穿不起衣!”

另一名黄姓给事中起身道:“米价较之去年翻了不止一倍!年前江南集结十万兵马上京,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三年前,流州征粮十万石,支援高丽前线,却连吃败仗。如今生民疲乏,林兄还要本地穷尽全力,集结军队,去打一场不知胜算的大战!!”

又一名给事中冷笑道:“以公子家业,财大势大,有夜游扬州河道的雅兴,料想素来是不差钱的。”

数人一语出,台下诸人没有情绪高涨,反而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游淼看着唐博手中折扇,忽然间就有点走神,扇上乃是一副当朝书画名家亲笔所绘的虎啸山林图。他知道这不仅是唐博的说辞,也是本地士族的想法,更甚者,这其实是地方与京城多年以来留下的矛盾,积弊已久。

唐博一拱手,作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游淼有何高论,但请出言不妨。

烈日照在游淼头顶,强光万丈,政事堂诸给事中纷纷起身,局面犹如数人对游淼一人,游淼却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朝台下看了一眼。

“户部秦少男。”秦少男拾阶走上台中。

平奚:“兵部平奚。”

林洛阳拱手:“吏部林洛阳。”

最后一名青年朝诸人拱手:“刑部谢权,夷州人士。”

四人上台,站在游淼身后,台上登时演变为两派年轻才俊对垒,游淼将手中折扇在日光下一抖,哗啦展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台下大哗。

游淼背后率领着四名尚书,又有军神聂丹护体,天下简直再没有怕的人了,淡淡道:“户部、兵部、刑部、吏部四位大人,可答得出唐主簿之问?”

秦少男笑道:“光是扬州产粮,一年便足够养活一百四十万人吃喝,为何北人南来,米价飞涨,其中原因,不在于白银多了。而是层层盘剥,争夺使然。唐大人可知,昔年扬州全境佃户缴六分地税,其中经手乡、县、州三级,再到京城,所余多少?今岁即将推行新法,法令将减去佃户负担,只令官田佃户赋税予国,不正可减去沉重农税?但如此一来,嘿嘿……”

秦少男笑而不语,有话未宣,但其余人都听懂了。

唐博浑不料四部尚书竟会登台与政事堂对策,明明是问政于民的文会,这么一来,竟是变成了朝中六部势力与政事堂的对抗,脑子终究转得慢了一圈。

平奚又慢条斯理道:“年前征兵十万,其中有多少猫腻,你自己心里知道,勤王军上京不足四万,就连这四万,也是未经练兵,穿上盔甲拿起兵器就上前线去的。唐大人在政事堂处理公文,没看过聂将军的陈情表?我天启军输就输在粮草不济,兵力不强,朝中派系彼此牵制。天启建国百余年,从未有过如此升平盛世,也正因此盛世,民情富饶,方耽于安逸,民不愿战,是有此败。”

林洛阳叹道:“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游淼怒道:“不错!正是如此!”

“我朝太|祖以马上起家,经靖帝,文帝之治。”游淼上前一步道,“商贸发达,与边塞贸易往来,外族都盯着咱们南人的货物。”

“你们知道延边城一次通商贸易,能赚回多少?”游淼询问诸人,自然无人能答,就连平奚等人也不知道。游淼一转身,收扇,比了个手势:“至少五万两白银!”

“富国强兵。”游淼道,“无强兵之佑,富国就是一块引人觊觎的肥肉。江南再强,强得过中原?江南再富,富得过中原?以中原上千年之积,仍招此大败,究起原因,就在于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游淼将折扇再次抖开,触目惊心的七个大字朝着唐博一扬,又说,“塞边上千里地,汉人的村庄越是富庶,便越容易遭到胡人的劫掠,长期以往,汉人渐渐撤出蓝关区域,一退再退。”

“之所以说五年之内,若不北伐,国必将亡便是如此,富饶之地足以令人丧失战之勇,行之果。如今已到了最危急之际,若撤下来的军队再战死而无兵补充,无粮草,那么江南一地告破,仅是时间问题。试问诸位,再过十年,老人都陆续死去,再过四十年,站在此处的我们也已离世,余下来的我们的儿孙,谁还会记得二帝被掳之耻?谁还会记得天启在北方还有大片的河山?!”

“五胡各自为战,本不足以惧,分头击破,以奇兵突袭、离间、声东击西等计,都不在聂将军眼里。如今鲜卑部大势已去,五胡去其一,余下四族覆灭指日可待。但我们的敌人并不是胡族!在五胡背后,还有鞑靼的五万铁骑!”游淼又道,“鞑靼人嗜血如狼,尽数盯着汉人与胡人的交战,待得时机成熟,贺沫帖儿的铁骑就会率军南下!若不尽快解决北边的胡族,待得鞑靼军再来,你们就只好像当时京城一样……”

“……不分职位,不分出身。”游淼低低朝唐博威胁道,“抵抗的人全族覆灭,世家山庄一把火烧成灰烬,投降的充为奴隶,妻女被强|奸!”

“诸君若不愿战。”游淼又道,“就请听我们从北边逃下来的人一言,当在交州南段靠海之处,置办一处宅子。来日也好有个逃难的地方,否则北人往南逃,待鞑靼人下来了,南人就只好朝海边逃了,如此还可再撑点时日。嘿嘿。”

游淼将折扇一收,转身下台。

四人朝唐博笑着一拱手,各自下台散去。

唐博脸上阴晴不定,然而游淼刚下得台来,内里便出来一名武官,朝游淼行礼,不用说游淼也知道里头叫他了,便跟着武官从侧旁开的一个小门里进去。

政事堂里种着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梧桐树,果然,赵超与孙舆便坐在树下喝茶。

武官把游淼带到就退下,游淼笑了笑,终于见到孙舆了。

外头也进来了两个人,唐博与另一名给事中。场中过午,日头渐毒,年轻人便都去放饭,留待下午再战。

赵超眼里带着笑意,看了游淼一眼,游淼笑而不语,又看孙舆。

孙舆老了。

这是去年上京后,游淼与孙舆的第一次见面,孙舆已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换了一身官袍。然而昔时只是花白的头发,胡须现竟已全白。脸上也起了老人斑,只怕平日没少操心。

游淼见之心酸,喉中哽咽,撩起袍襟,端端正正跪在孙舆面前,口唤了声“先生”。

赵超伸手要来扶,孙舆却抬手制止,转向游淼,依旧是那不冷不热的语气。

孙舆:“先生?你还有脸叫我先生?”

游淼先是一怔,继而孙舆一杯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砸得游淼满头茶水。

“回了江南!”孙舆怒斥道,“不为国效力,反而在你那山庄里当缩头乌龟!你有何颜面叫我先生!”

游淼心里当即明白了,孙舆是要当着政事堂诸士族子弟的面杀他的锐气,只得伏身于地,恭恭敬敬道:“先生教训得对。”

赵超笑着说:“子谦在山庄里,也出了不少力,沛县一战,他不顾危险,亲自参战,孙参知还是……”

孙舆皮笑肉不笑,动了动胡须,说:“游淼,你就这点抱负,这点本事了?”

游淼忙道:“先生昔时的教训,学生从不敢忘。”

孙舆冷冷道:“也罢,虽仍旧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但今日听你在外头说得也算几分道理,起码是走了一趟塞外回来的人,见过了国家困境。今日起,收拾包袱,就到政事堂来罢。”

游淼恭敬道:“谨遵先生吩咐。”

孙舆又抬眼看一众年青人,唐博等人站在孙舆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一般,互相看看,唐博出列道:“回禀陛下与参知大人,天太热,讲论按照安排,先停一个时辰。”

赵超吩咐道:“先吃午饭罢。”

赵超与孙舆进了内厅,按帝王之礼,本来赵超吃饭是不与其他人一桌的,孙舆要退避,赵超却道:“参知大人一桌吃罢,如今能陪朕吃顿饭的,也不多了。”

孙舆唔了声,神色不明,点了点头,下人摆开一桌,游淼正拿不定注意,见孙舆起身行走时似有点腰椎不灵,便主动站到孙舆身后,伺候孙舆吃饭。

“游子谦,你也坐罢。”赵超说。

孙舆慢条斯理道:“陛下若不介意,就让他伺候罢,我一把老骨头,能让他站我身后的时间,也不多了。”

赵超点头,游淼暗忖孙舆果然是老狐狸,说什么都一语双关的,昔年在孙舆门下求学三年,端茶倒水,伺候饭食,对孙舆的习惯与喜好,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顺手便端过茶水,摸摸杯壁,吩咐人再去换盏茶。

众给事中都站在门外,孙舆又道:“各自去吃饭。午后一切照常。”

一众少年郎们就都散了,吃饭时游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听,孙舆与赵超所谈,也都是民生与新政之事。赵超有许多话说,孙舆却是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有时筷子还搁下来,认真听赵超的意思。

赵超又道:“新法能否推行,还要看江南士族的态度。”

孙舆沉吟不语,许久后缓缓摇头:“陛下所想,所言,都是好的,老臣早年在京时也提过,可是真要落到实处,却是难上加难。”

一时厅内无话,游淼端过孙舆的空碗,又去盛饭,孙舆吃下第二碗饭后,游淼才安心了些许。看来这老头子吃得下,还能撑个三年五载。

游淼对孙舆的感情实在是既敬又畏,仿佛游德川并非父亲,而孙舆的威严,有了七分严父的架势。孙舆膝下无儿无女,若哪天去了,游淼必定得哭个天昏地暗,为他披麻戴孝,扶灵十里。

“去、用、饭。”孙舆一字一句说。

游淼回过神,知道自己不知道想到哪去了,孙舆又莫名其妙地看游淼,问:“端着老夫的碗做什么?”

游淼哭笑不得,忙把第三碗给孙舆,躬身退下,走时瞥见赵超还在笑。

政事堂内有个饭堂,平日中午时给事中、官吏、衙役乃至端茶倒水,扫地种花的杂役都在这里吃。游淼取了个碗去盛,见木桶里都是些清粥小菜,游淼正闷着暑气,有绿豆粥喝终归舒服了些,喝了三碗粥下肚,又吃了两个咸鸭蛋,下人便送上酸梅汤。游淼瞥见唐博独自在靠门的地方吃饭,便端着碗过去,朝他打了个招呼。

游淼:“唐大人,从今天起,咱们就是同僚了。”

唐博也笑了笑:“游兄,以后请指教。”

两人互相拱手,先前的那些事仿佛都没发生过一般,游淼知道进了政事堂,日子定然不会过得轻松——整个政事堂从上到下,都是南人的地盘。南人之间更有其错综林立的派系,各种派系又以名望最高的唐博为首,唐博更与翰林院大学士李延有裙带关系。

政事堂汇罗天下大事,为万民说话,并起奏折上禀天子,翰林院起草诏书,主持科举下告百姓。孙舆把他安插|进来,也是费了一番工夫,如今这么一来,众年少气盛的给事中都已无话可说。而游淼一进政事堂,不管是立场还是态度,都迫使他无法再和这些扬州少年们打成一片。

游淼逐渐明白了孙舆的深意——若只是领了吏部文书前来上任,唐博等人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拉拢他,毕竟游淼也出身江南,是土生土长的流州人,两相权衡,在以李延、平奚等人为首的北人派系与南方士族的较量中,极有可能倒戈。

他必须保证,以后主持政事堂的,是赵超的人,这样一来,北伐才不会面临过多的阻力。

游淼边吃边想,只觉一回来简直就是劳心竭力,还是待在山庄里舒服,成天什么都不用想,吃了睡睡了吃就行,没事还可以活动筋骨,打场小仗……这么下去自己必定老得很快,只怕没个三五年,自己就要成小老头儿了……

对面的唐博也是心事重重,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话,都在吃饭。

“游兄慢用。”唐博吃过饭,起身过来客气一句,游淼点头,孰料唐博冷不防又来了句,“游兄,记得明日自己带碗,这碗是我喝汤用的,你既然喜欢,就送你了。”

游淼一时间愕然,尴尬万分,看看手里的碗,又看唐博,僵笑着说:“多谢唐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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