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下午,扬州境内一片热闹,自打聂丹沛县大捷后,民众便纷纷传开,说要打回中原去了。所有人都巴不得快点打回去。

江南本地人希望南逃的士族快点走,别在这里占地方。

中原大户盼着回去。

江北流州士族则是最急切的,因为沛县成了前线,再朝北推进一百里,便要与羯人对上。天启不北征,沛县的军事重地位置便不能让出来,而流州人也回不去。

赵超简直被接二连三上来的奏表伤透了脑筋,翌日就要登基,今天在别宫内处理了一整天的政事,奏折堆成山。孙舆那边的陈情表还接二连三地送过来。茂县别宫刚修缮好,各地早稻收成,六部官职表上的人名走马一般地过,聂丹那里的粮草快接不上了,北边下来的文官要挟此战之威与五胡议和,接回流落塞北的二帝。

赵超对着那份陈情表沉默了许久。

夕阳照进殿内,赵超长叹一声,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外头忽一阵喧哗,赵超问道:“发生什么事?”

一名兵士匆匆来报,说:“有人拿着李治烽将军的官印,在后门外入宫,求见陛下。”

赵超问:“江波山庄的?什么人?”

兵士说:“来人不愿通传。”

赵超剑眉微蹙,心道游淼这小子也太嚣张了些,派个小厮来带话,好歹也识趣点,又问:“还说什么了没?”

那兵士道:“说……是来找陛下买官的。”

赵超一听就哭笑不得,说:“让他在偏殿里等着,朕待会儿就过去。”

酉时,夕阳斜照,耀得殿内满是金辉,外头工部的劳役仍未曾收拾好,在为别宫做最后的修缮工作,柱子上散发着还未干透的生漆味,赵超将奏折搁在一旁,踏入偏殿,游淼笑嘻嘻地转身。

赵超:“我还以为谁来了!你不是说不来了么?”

游淼吊儿郎当,抱着膝盖坐在一口箱子上,说:“我备足银两,找你买官儿来了。”

赵超哈哈大笑,游淼把钥匙扔给赵超,赵超便吩咐人打开,一见之下便呆住了。

“哪来的银子?”赵超难以置信问道。

游淼:“八万两,你预备给我个什么官儿当?”

赵超道:“别开玩笑,你该不会是把山庄卖了,钱全搬来了罢?”

游淼摆手,上前给了赵超一拳,两人紧紧抱住,彼此心里都有说不出的话,分开时赵超定定看着游淼,眼眶湿湿的。

“晚上留宫里睡。”赵超说,“明儿就站你先生身后。”

游淼笑道:“不了,我就给你送钱来,知道你花钱的地方多,难不成你明天起床还把袖子给我留一片么?走了。”

游淼抽身就要走,赵超却道:“等等!”

游淼头也不回,挥了挥袖子,跃出门槛外,李治烽正在花园里等着,搭着他的肩膀离开了。

“给他拿了多少钱?”李治烽一瞥便看到那大箱子。

游淼卸下重担,比了个手势,李治烽便说:“发军饷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游淼看见李治烽每天算计那点天家的俸禄就好笑,从五品,一年俸禄二十两银,今年还是新帝登基,五月给发了。

游淼笑着说:“吃咱们家的酒楼?”

李治烽道:“带你去扬州吃河鲜。”

这夜两人又骑马到了扬州,李治烽特地包了艘小河船,扬州一派过节气氛,熙熙攘攘,明日全城休市,都将涌向茂城别宫,看新皇祭天登基。长河浮灯,船只前挂着红灯笼,在夏风里摇曳,沿岸全是梦境般的红彤彤灯火夜市。

游淼看到这景色,便想起了曾经在京城河前放灯的聂丹,心中一动,问:“大哥呢?”

李治烽答道:“还在前线守卫。”

“明天他不回来了?”游淼又问。

李治烽点头,游淼心道可惜,赵超登基,聂丹无暇归来,料想是一桩遗憾,但聂丹使命深重,带兵守在沛县,也有他不得不留守的理由。

“这是他赠你的。”李治烽取出一把折扇交给游淼。

游淼欣然打开,见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一行字:狭路相逢勇者胜。底下还盖了聂丹的私印,当即不禁吃惊。

游淼诧道:“聂大哥的字写得这么好?”

李治烽淡淡道:“他说这扇子给你提醒自己用。”

游淼拿着折扇仔细端详,忍不住好笑,说:“他这是让我以后有朝一日上朝之时,帮着军队说话,不能退后半步么?”

李治烽嘴角微微翘着,说:“多半是了。”

游淼想到若来日有机会进了金銮殿,与李延等人唇枪舌剑一番,说不过时怒而将折扇一抖,触目惊心的七个大字,聂丹那虽千军万马而一骑独往的气势霎时附体,话都不用说就足够震慑满朝文武,人生快意,犹为此甚,快哉快哉!

李治烽说:“我也有一把,还未拆。”

“是什么?让我看看?”游淼忙问。

李治烽拿出另一把折扇,游淼展开一看,见也是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游淼刹那瞠目结舌,马上就看不上自己那把了,只想把李治烽那把拿来用。想来想去,腆着脸说:“我跟你换换吧……”

李治烽:“?”

李治烽带着笑意端详游淼,把扇子拿开,游淼伸手去抓,李治烽又把扇子端起来,游淼叫道:“给我给我……”

李治烽一本正经道:“给你可以,你先说为什么喜欢它。”

李治烽也只是作势逗游淼玩,游淼好不容易抓到手了,便打开来看,又把自己那把折扇也打开,看来看去,实在是爱不释手。

“这是《孙子兵法》里的一段。”游淼解释道,“以前先生教我的时候我还不太懂,现在懂了些。”

李治烽:“意思是让我不要争功?以大局为重?”

游淼忙摆手,说:“不,大约是‘善战者,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李治烽缓缓点头,若有所思,游淼又说:“也不完全是,他是提醒你,打一场战,天时、地利、人和、知己知彼,所有的优势都要算上,所有的意外也都要考虑到,而为将之人,很少会将自己的军队陷入泥淖之中,也不会有全军顷刻间即将大败,却因将领自己的抉择而反败为胜的机会。”

“唔。”李治烽点头道。

“换句话说。”游淼说,“真正会打仗的人,是不会碰上什么机会扭转败绩,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机会的,战争也不是为了成就几个人的功名,而是为了天下……”

李治烽点头:“知道了,你收着罢。”

游淼笑道:“你拿着,我现在倒是喜欢自己这把了。”

聂丹赠与李治烽的这一句,游淼仔细想想,确实对他非常有用,而赠予自己这句,游淼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自己顾着官场那一套,多了许多圆滑与变通,也少了许多坚持。

狭路相逢勇者胜,有时候一步也不能退,这也是聂丹寄予他的厚望,游淼把扇子认真收起来,忽然转念一想,问:“这就是他给咱们的定情……结拜信物么?”

李治烽嗯了声,说:“他不爱财,也不贪名利,让你不用回礼了。”

游淼尴尬了,自嘲道:“也只有我最贪财……算了,啊对!他给赵……陛……给三哥的扇子上写着什么?”

李治烽说:“国破山河在。”

游淼:“……”

说国破未必贴切,毕竟南方还有半壁江山,然而认真说起来,确实与国破无异了,而山河仍在,更是在提醒赵超,实在是句句诛心。

“给他自己的呢?”游淼又问。

“不知道了。”李治烽笑了笑说,“下次你自己去问他。”

游淼叹了口气,拿着扇子想来想去,一时间心事纷杂,诸般滋味涌上心头。人生最快慰的事,一就是和李治烽在一起;二就是有了聂丹这么一位大哥;三则是拜了孙舆这么一位先生。

游淼说了孙舆那事,李治烽只是静静听着,末了点头,说:“知道了,你去罢。”

游淼喝过几盅酒,又吃了点河鲜,只觉扬州城里的菜,无非也就是这样,还没有江波山庄的好吃,价钱又贵,随口抱怨了几句,李治烽便哄着道:“让钱嫂搬过来,给你做饭。”

游淼趴在船栏上,问了几句李治烽近日杂事,李治烽也没什么可做的,答道:“听说要出征?”

游淼缓缓摇头,说:“以先生那脾气,只怕出不了征。等我进政事堂后就能打听到消息了。”

说着又见岸上有人过来,要寻船喝酒作乐,然而河上一溜船全坐满了,岸上有人便问:“我是唐家的,船上坐的什么人?这么大一艘船,腾个位置也不成?又不叨扰了他去。”

李治烽微微蹙眉,说:“你们汉人总是这样。”

游淼乐道:“总是怎么样?”

李治烽道:“有权有势的人来了,没官职或官职低的人就要叫大人,要让路。”

游淼趴在栏上,侧头看李治烽,说:“莫非他们成天让你让路?”

李治烽嗯了声,喝了口酒,游淼知道这些人都欺负李治烽是武官,品级本低,又无权柄在握,笑道:“你看我怎么对付。”

游淼招手喊来小二,告诉他:“你去传句话,不管岸上是哪位大人,就说探花郎在这里。”

小二前去回报,不到片刻,岸上那人便走了。

李治烽无奈,游淼只笑得拍大腿,又倒在他怀里看他喝酒。夜渐浓了些,花船划出河外,对岸的琴声叮叮咚咚地响着,那琴娘是苏州来的,唱着吴侬软语,一听进去,直是令人轻到了骨头里。

游淼躺在李治烽怀里,伸手摸了摸他俊俏的侧脸,小声道:“以后北征,收复了江山,你打算怎么办?”

李治烽说:“老三许了两件事,一是派我五万大军,给我一块地,让我给犬戎建国。”

游淼忽觉诧异,笑道:“他真这么说?”

李治烽缓缓点头,说:“阴山下与高丽交界,直到延边城东,都给我们犬戎人。”

游淼知道高丽与天启曾经的交界处本也属争议之地,但赵超说得出来,便会办到,应当是将与高丽的争执处一战打下来,再划分疆界,辟出犬戎人生存的地方。

游淼乐道:“这本来也是有赚无赔的生意,有你们犬戎人守着,以后都不用再和高丽打仗了,免费找了个看门的……嗯不错不错,第二件事呢?”

李治烽道:“让我带你走。”

游淼静了。

李治烽问:“你愿意么?”

平定北边,收复中原,连游淼也不知道要花多久,事实上自从他回到江南后,还未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收复了中原,赶走了鞑靼人,就真的没有自己什么事了。

“愿意。”游淼痛快道,“到了那时候,你估计就是犬戎的皇帝了。”

李治烽说:“看你喜欢去哪儿,不一定待在阴山下。”

“好。”游淼笑道,在塞外小小地圈一块地,划个牧场,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自古帝王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游淼读过不少书,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功成身退,想必李治烽并不知道什么功成身退,但他的决定,却歪打正着,解决了游淼一直以来最担心的烦恼。

“想什么?”李治烽低声问,略低下头,唇上带着酒气与红润。

“没想什么……”游淼忽然有些困了,远方飘来的歌声令他觉得有点不真实,仿佛在做梦一样,他的手指绕着,扯了扯李治烽的衣带,李治烽便放下酒杯,低头印在他的唇上。

******河蟹******

李治烽野兽般的喘息渐渐平息下去,压在游淼身上,分开他的双腿,抱着他的腰,彼此裹着凌乱的衣裳。

许久,游淼怔怔看着李治烽,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继而闭上双眼,抱着对方安静入眠。

六月初五,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当天烈日如火,烤着整个茂县新城,别宫内树木不多,刚从扬州移过来的柳树被晒得干巴巴的,文武百官全都汗流浃背,站在大殿外听鼓。

赵超特地给游淼安排了个位置,就在太和殿侧旁,游淼被晒得眼睛都睁不开,昨夜春宵一刻,仍有点站不稳,身边一排世家子弟,个个诧异打量游淼,不知此人何许人也。游淼也懒得去多解释,眯着眼,用袖子不住捐风,只盼赵超早点登基完了早走。

“皇天后土……恩泽天启……”

赵超的声音远远传来,对面已有人站得快昏了。李治烽率领扬州军在外围站着,还穿着一身闪亮的铁甲,游淼哭笑不得,遥指李治烽,李治烽却指指自己额头,示意游淼自己擦汗。

赵超站在祭天台上诵读登基的告文,头戴帝冠,身穿黑色皇袍,颈戴玛瑙珠串,一身琳琅挂饰,若不是身强体壮,换了游淼,在那站上三个时辰,多半要昏过去。

“赵家子嗣,上禀苍天……”

“以我中原百万雄师,再揽破碎河山……”

台下肃静,赵超的声音带着一分哽咽。

游淼在心里叹了口气。

“……乃祭天德。”

祭文诵毕,皇城中“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把游淼吓了一跳,转头四顾时发现百官似乎早有准备。游淼被那架势吓得心险些跳出来,紧接着又是九声鼓响,“咚……咚……”鼓声平息后,赵超转过身,缓缓走下祭天台。

“吾皇万岁!”仪仗率先跪告。

“吾皇万岁……”

“万岁……”

“万岁……万万岁……”

人群一呼百应,犹如海潮般此起彼伏蔓延开去,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在整个别宫内震荡,继而皇城外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黑压压的百姓一望无际,尽数跪下。

天子垂玉于额,冠冕加身,那一刻,游淼对赵超说不出的陌生。

赵超走下高台,文武官自动列为两队,跟上新皇走向太和殿内,游淼无官职在身,跟到午门处便停步。紧接着侍卫从两侧围上。内城大门轰然紧闭,两名武官看见游淼,让出一条路给他过去,显是李治烽早已打好招呼的。

游淼却站在城门外,轻轻摇头,这时候,他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炎炎烈日下,那关上的宫门,仿佛永远隔开了他们的一些东西——他与赵超的某种联系。

也许也正因为赵超也有所感觉,于是在他登基的一个月前,会到江波山庄来,推杯换盏,朝游淼认真地说一句:“咱们结为异姓兄弟。”

游淼笑了笑,低头看着地面的砖轨,一步,一步,踏在砖石路上,径自离开。他听到了长大的声音,或许从这一天开始,赵超便不再是从前的赵超,而他游淼,也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游淼了。

整个茂城全是来瞻仰新皇的百姓,如今人潮般散去,依旧到处都是人,游淼也不去找谁了,索性就在皇城里逛逛,路边的蝉叫得此起彼伏。游淼只想找个茶铺子喝口水,却走到哪都挤满了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新皇登基的事。

“店家来点茶……”

“没了!少爷呐后头走!”

游淼快渴死了,喊道:“我不坐,买碗茶还不成么?”

“没茶碗了——!”

游淼:“我去你的……”

游淼找遍了整条长街,竟是没个能喝茶的地方,简直要发疯了,怒吼道:“这天子脚下,还有没有一口水喝了!”

游淼刚吼完,远处就传来叫喊声。

“死人了!”

“这人要死了!有大夫么?”

游淼心中一动,到几个年轻人围着的地方去看,见内城城墙外的墙根下,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乞丐。脸色发白,已是临死之状,那几个少年却无心帮忙,只看热闹般喊喊,见游淼过来便扔给他了。

游淼忙过去看了一眼,知道是中暑了,便背着那老乞丐找荫凉地方,边走边转头看,见一个衙门般的地方敞着大门,便背着老乞丐,问也不问就闯了进去。

衙门内空空如也,想是都去看登基了,游淼便把老乞丐放在厅堂里让他躺下,又到院里去打水,先站在水缸前一顿喝,又把水舀回来,浇在乞丐头上。

“哪来的人?好大的胆子!”一男子声音倏然在身后响起。

游淼一惊,忙转身,打量对方,见面前站着一个汗流浃背,面红唇白的青年男子,汗水已湿了半边肩膀,显是刚回来的。

游淼解释道:“有老人在外头中暑昏倒了……”

那青年道:“去去!快滚出去!这里也是你来得的?”

游淼一听这话火就倏然上来了,本来天就热脾气不好,当即道:“没人看门没人管,大门敞着,衙门不就是百姓掏钱办的?凭什么不让人进来?”

青年也不与游淼说话,吼道:“来人!把这刁民给我打出去!”

游淼反而笑了起来,说:“去喊官军,看看是谁被打。”

青年脸色一凛,察言观色,看游淼不似寻常人,便敛了怒火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究竟是故意的还是走错地方了?抬头看看这是什么?”

游淼本能地抬头,回身,看见头顶挂着一块匾:政事堂。

游淼:“……”

若论天底下有什么地方是游淼不敢撒野的,那么就只有孙舆的眼皮底下了。除此之外,就连皇宫也拦不住他,游淼一见政事堂底气便软了八分。又看着青年,心知多半是政事堂的官员了,心里便起了点亲近,语气也和缓了些。

游淼笑道:“自己人。”说着一躬到地,朝那青年认真道,“未知兄台高姓大名,在下游淼游子谦。”

“谁跟你自己人?”青年道。

游淼微微蹙眉,不多时又有人陆陆续续过来,有人一进门便吓了一跳,上下打量游淼,又看那老乞丐,朝青年问道:“启文,这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卫兵呢?”那青年转身道,“我倒是要问你们,政事堂今日一个人都没有,人全跑了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担待?”

“唐兄息怒,息怒。”又有人说。

青年人渐多,将游淼围在中间,都各个上下瞥他,游淼本不欲多惹事,毕竟孙舆少顷就要回来了,以后自己也是要进政事堂的,一件事这么解决,少不得有凭关系压人之嫌。

那老乞丐呻|吟一声,脸色已好了些,游淼便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带出去找个地方看诊的好。

“罢了。”游淼道,“走了,各位仁兄有缘再会。”

青年人冷冷道:“方才不是嚣张得很的?现在想走了?没这么轻松,政事堂随你想来就来,想出就出?来人!”

外头卫兵也回来了,这时间一听青年发号施令,当即全部涌进来,一群人团团围住游淼,青年道:“把他抓到刑部!请谢大人发落!”

游淼瞬间就窘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感觉比自己还狂?游淼总觉得自己已经够狂了,没料还终于碰上个比自己更狂的人,他依稀记得这青年姓唐,便试探着问道:“你是夷州甘池,唐家的?”

一语出,众人纷纷好笑,一副游淼有眼不识泰山,现在终于知道厉害了的神情,有人劝那青年道:“罢了,唐博,孙大人就快回来了,这厮料想就是个不知轻重的刁民,理他作甚?让人赶出去完了……”

游淼终于忍不住了,说:“罢了,咱们去刑部罢。”

这群少年狂得可以,且自己从来没见过,料想是扬州、夷州的士族子弟,游淼稍一沉吟便知孙舆的政事堂内或许已被各大家族安插|进了本族人,不久后自己再进来,势必就要与他们产生冲突,现在万万不能示弱。

“唐兄,我不打诳,别说你现在还不是政事堂里管事的,就、算、你、是。”游淼笑着说,“莫说这里,就连六部司堂,聂丹将军的大营,甚至陛下的皇宫,我也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你信不信?”

这话一出,青年人们纷纷叫嚣,唐博不悦蹙眉,先前游淼姓氏只报予他听,其余人等后来的便没听见,唐博道:“你叫游什么来着?再说一次?”

姓氏一出,周围众人倏地静了。

“是……是游淼?”有人觉得不对了,一院十余人议论纷纷,唐博转身询问,游淼却不想与他再多说了,搀起那乞丐,说:“各位兄台,告辞了,后会有期。”

游淼正要动身出门,外头却又来了人,守卫喊道:“李大人到——”

“翰林来了……”

众人忙转身,唐博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李延心事重重地进来,冷不防与游淼打了个照面,莫名其妙,继而扫视院里众人。

唐博:“姐……姐夫?”

李延:“你小子,怎么不去落央宫,跑这儿来了?”

游淼笑道:“登基礼完了,出来走走,宫里人多,不去凑热闹了。这你小舅子?”

李延又点头,说:“都站在这里做什么?唐博,去将岁府册取来。”

众人都傻了眼,唐博怔得一怔,便马上躬身,转身入内,李延满头大汗,走路还一瘸一瘸的,游淼扶起那老乞,说:“外头有车么?”

李延点头,要再问,游淼却摆手示意别多问,待得唐博取了册子出来交给李延,游淼便扶着那老乞,在众人注视下跟着李延出去了。

李延简直是一头雾水,上了马车,听游淼解释后方知就里。

“你先生又收了个徒儿,就是那唐博,你不知道?”李延反问道。

这下轮到游淼傻眼了,李延解释后游淼方知原来那唐博确实如自己所料,乃是唐家在江南的一支。当年唐氏病弱,未出阁时便在唐博家中调养,虽是堂姐弟,却在一处长大,颇有情谊。

而中原沦陷后,孙舆稳住江南局势,便为取得本地士人支持,大举擢升江南世家的子弟,其中唐博最得孙舆赏识,只是游淼年少时,唐博于夷州声名远播,也是江东子弟才俊。但唐家少与游家人情往来,是以游淼不知。

“那他担的什么职?”游淼问。

“政事堂主簿。”李延道,“除去你先生,政事堂就是他管着了,我还在担心你呢,你现在知道了?让你早点出来做官,你偏就不,我的小爷……”

李延静静看着游淼,游淼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那天平奚告诉自己,政事堂主簿一职是留给他的,唐博的出现又是怎么回事?李延的意思游淼很清楚,他说不定觉得孙舆也不靠谱。

但游淼仍然是相信孙舆的安排的,于是便强打精神笑笑,不再说下去了。

李延的话也是点到为止,一时间两人都不交谈,李延看着车里那臭烘烘的老乞丐,说:“送他去城里药堂?”

“嗯。”游淼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说,“麻烦你了。”

游淼思来想去,却发现李延正儿八经在看他,遂莫名道:“怎么?”

李延笑了笑,说:“我倒是没想到,你千军万马杀进杀出,脑袋别在裤腰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会去救这么个老头儿,这算什么?菩萨心肠么?”

游淼正色道:“这不一样,百姓成千上万地死,我确实救不了,现在碰上了,举手之劳,我能救,就救了。那千万条命,和这老人一条命,没有孰贵孰贱之分。”

李延嗤之以鼻,说:“究竟是谁教的你这些?”

游淼莞尔道:“你不懂的,走了!”

游淼跃下车去,茂城已时近黄昏,人渐渐地散了,热烘烘的,仍烤得有点难受。游淼边走边思索,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

孙舆究竟是在安排什么玩意儿?游淼越来越猜不透他了,唐博的出现或许是新朝廷为了拉拢江南唐家,而不得不为之举,但何必瞒着他游淼呢?孙舆如果决定来日将参知政事一职交给游淼,又何必把唐博提到政事堂主簿的位置?

南下的士人与江南本地的士族,这两股人成为了左右新朝廷决策的最大势力……明天还要不要去政事堂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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