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打着手电,小心地探头朝“门”外看了看。

真的就是个巨大的无底洞,洞壁并不光滑,起伏坑洼,手电光只下去几十米,就被吞没了,再往下是什么样,根本看不到,不过……也许能一路攀爬下去。

山鬼叩门,门在哪呢?不会是这个门形的截面吧?还是说,这儿本来是有门的,但早被段太婆给叩开、一脚踹进无底洞里了?

还有,金铃有一道符纹,就叫“叩门”,但和“启天梯”一样,早就失传了,所以,即便立个门在这儿,她也不会叩。

这黑暗太过空洞和巨大,孟千姿看着看着,不寒而栗,又劝说自己:这趟进来,主要的目的不是搜救吗?现在身单影只的,身边连个能倚仗的人都没有,叩什么门呢?

不叩,门送到跟前她都不叩,万一把自己叩出个三长两短来,岂不是亏大了。

她正想收回身子,手电被身体的动作一带,照到了斜下方五六米处。

光柱的尽头,栖着一片巴掌大、边缘不齐、灰褐色的……纸?

孟千姿觉得奇怪,蹲下去细看。

看着看着,心中一动。

不是纸,是牛皮残片,就斜搭在一块斜凸的山石上,这无底洞里,虽然有空气,但对流极其微弱,所以残片,就静置在那儿,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孟千姿一下子想起了山蜃楼里,骑在牦牛背上的阎罗高举地图:那地图,就是牛皮硝制的。

这块残片,不会是阎罗……失落的吧?

她心跳得厉害,手电更仔细地往那一处来回照看,果不其然,在第一片下方七八米处,又发现了两片,形状都不规则,一片更小些,一片更狭长。

感觉上,像是阎罗曾站在这儿,撕破了手中的牛皮卷,然后往下抛洒——有那么几片,被嶙峋突出的石壁挂住了。

孟千姿回头看了眼史小海。

他似乎是有点怕黑,也恐高,头是探在了门内,但身子全部缩在了外头。

孟千姿问他:“放哨还会吗?”

史小海说:“就是站岗。”

一边说,还一边睁大眼睛,做了个警惕地观望四周的姿势。

孟千姿叹气,怎么就这么点背,让她摊上这么个“搭档”,说句真心话,她一个人行事,方便多了。

她说:“你在这放哨,放机灵点,有坏人来你就喊。我下去拿个东西,很快。”

不等史小海回答,她已经把身子挪下了山壁。

山鬼本来就擅于攀爬,孟千姿又有壁虎游墙的功夫打底,这种石壁,还是难不倒她的,只不过总要注意不在伤腿上借力,颇费了一些时间,才把三片都拿到了手——她怀疑更下头的地方还有,但手电没照到,加上人在山壁上,总会疑神疑鬼,怕下头出现怪物,又怕上头有人暗算,所以很快就上来了。

史小海好奇道:“东西呢?”

他的想法里,“东西”必然有形有状也很大。

孟千姿懒得理他,往周遭看了看,确信没异样,才吁了口气倚住石壁,看手里的残片。

先看最狭长的那张。

——山肠九口,七死二走,进不空手,走不全走。

孟千姿并不擅长去解谜,但这几句还算浅显:九曲回肠盘踞在这山里,估计对外有九个出入口,七死二走,应该类似于古代机关里的“生门”、“死门”,可见有七个是死路,两个是能走出去的。

她心跳得厉害:也不知道山鬼进肠的那两个口,到底是生门还是死门。

“进不空手”,大概是说进来得准备一些东西。

“走不全走”,这意思是……

孟千姿想起被石虫子啃噬而死的山户还有何生知,不觉打了个寒噤:这是在暗示进来的人一定会留下几个当祭品吗?

当年只有阎罗和段太婆进来了,走不全走,阎罗走了,段太婆……留下了?

她看第二张。

——备人六,牛羊六者亦可。吸髓吮肉,无祭不得过,不过不临门……

孟千姿忍不住又看向何生知的尸体。

这说的,应该就是这一段路了,原来最初是要“备人六”,自己这趟还算运气好:这种地方,应该很难进食,而进食一趟,能抵不少年,七十年代它们刚进过食,还不至于饿得发慌,所以六处梗枝中,只有羊尸已经掉了的那一处有活动迹象……

“不过不临门”,门指的八成就是山鬼叩门的“门”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些梗枝,真像是守门的。

第三张残片。

——晨昏相割,门内见门,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欲出肠口,门左寻手。

这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了,孟千姿头遍都没读懂,她更理解况家后人为什么不把况祖留下的话当回事了,她这种知道前因内情的人都看得一头雾水,更何况是他们。

她背倚着石壁坐下,史小海也跟着蹲下,他没兴趣看那些残片,又拿起感光岩笔在石壁上画画。

孟千姿把这几句话默念了好几遍。

头两句好像是说在特定的时候,门内还会出现一个门,孟千姿隐约觉得,这第二个门,才是山鬼要叩的,也是关键的那个。

但晨昏相割又是什么时候?她惦记起神棍的好来:有他在,自己就不用为了这些涉古的说法犯难了。

不过管它呢,不是子夜,就是黎明。

重要的是后几句。

“九曲回肠,一日三转肠”,这话大大不妙,听上去,这山肠像是活的——她之前在肠道里绕来绕去时,曾想着要是有个路线图就好了,现在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这山肠“一日三转”,平均八小时一转,九根肠,得有多少上下穿插的接口啊,只要稍稍挪转几个、换搭几个,路线就会截然不同。

她们之前留下的什么箭头、指向,居然是有时效性的,再多的人摸来绕去都没意义,找不到法门,只会困死在这里。

“欲出肠口,门左寻手”,看来无论如何,她都该在这儿守着,守到“晨昏相割”时,等着见门内的门,好去门左寻手。

***

反正是要蹲守,闲着也是闲着,孟千姿在那段羊尸挂画的两头都写了警示——她当年涂抹过马桶,恐吓过孟劲松,写这种夺人眼球的内容,很有天赋。

史小海跟个跟屁虫似的,亦步亦趋追看,追到后来,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嘟嚷着说:“孟小姐,你该睡觉了。”

是该睡觉了,她身上本来就有伤,这一天又是“山风引”又是“避山兽”,早累到筋酸骨软,尤其史小海还在她边上打呵欠,勾得她上下眼皮直往一块粘。

但目下这种情形,她哪敢睡啊?

她敷衍史小海:“你想睡就睡好了。”

史小海居然还挺有责任感:“按照规定,应该你睡,我放哨,因为你官大。”

什么叫“因为你官大”?孟千姿懒得搭话了。

一行字写完,再回头看,史小海四仰八叉倚靠在一处,嘴巴半张,已经睡着了。

这睡得……可真香啊。

孟千姿从山鬼箩筐里掏出一小捆塑料线,在两人休息的外围布防,这种塑料线是特制的,极细且透明,很容易绕缚在山壁的凹凸处,这样,看似两人是在角落里小憩、周围无遮无护,但其实靠近的那一段,都是或横拉、或斜挡的细线——有东西过来的话,多少能挡一下,也是个预警。

做完这些,孟千姿才在史小海斜对面坐下,长长吁一口气,还是不敢阖眼,看史小海那睡相,嫉妒得心里直泛酸水。

她想起江炼。

之前,也有过数次绝地遇险,每一次江炼都坚持值夜,尽量把睡的机会让给她。

那时候,她睡得可真安心啊,没操心过,也没惴惴不安过,享受得还挺心安理得的——如今也要打起精神守护别人了,怎么反守护的是史小海呢?

不过……江炼现在,应该也是在熟睡着的,他难得能这么睡着,没心事,也不用为她担心。

孟千姿笑,就当,她现在也同时看护着江炼好了。

她打了个呵欠,两手撑住上下眼皮,努力不让自己睡着,然后默默计算着江炼那头的时间。

七妈说,已经让人去取那个盛家女儿的血了,取血很快,飞到青海也很快,慢的是进山这一路,靠人走、靠牦牛驮,怎么样也得……两天吧?

她有点发怔。

两天后,自己在哪呢?是出山了呢,还是继续困在这呢?应该还……活着吧。

还有四妈七妈她们,不知道转到哪一根山肠去了,往好处想,也许再等等,她们就会从某一边绕过来了。

……

想睡却不得睡时,时间总会过得特别慢,这山有强磁,连防磁材料的机械表都瘫痪了,孟千姿只能数数字计时,但她太累了,数着数着,会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卡壳,还有些时候,会明明睁着眼睛,但忽然惊恐地发觉自己刚刚在打盹。

又一次数数字数到发怔时,边上的史小海翻了个身,然后坐起来:“孟小姐,我要上厕所。”

这什么日子啊,还得管人家屎尿屁。

孟千姿站起身,把通道一边拉设的几根塑料线解下,指了指自己看得到的地方:“就在那,转过身,别朝着我就行。”

史小海居然脸红了,局促地攥着裤边:“那样……不好吧。”

孟千姿没好气:“我都不嫌弃你,你矫情什么劲儿?”

史小海脸更红了:“脱……脱裤子那种。”

我靠,这特么是给她找事儿吗?孟千姿瞪了史小海足有五秒钟,压下火来,吼了句:“走!”

最好是找到一条死路,把他扔里头,她在就近的岔道里等,然而这儿没死路,孟千姿没办法,只好找了一条相对长的岔道,让史小海去中央处方便,她在道口盯着:谢天谢地,史小海捡了阎罗的皮袍子,爱蹲蹲,爱脱裤子脱裤子,有皮袍子罩着,反正她看不着。

史小海却尴尬到几乎哭出来:“孟小姐,你能不能别看着我啊?你看着我,我上不出来。”

孟千姿只好转过身。

史小海还是不行,他现在傻归傻,羞耻心还在:上厕所会臭的啊,万一再放个屁,会很响的……

他半蹲着,一点点往远处挪。

孟千姿抱着胳膊站着,为了保险,还得跟他说话:“你每隔一段时间吭个声,让我知道你在那,不然你被人掳走了我都不知道。”

史小海嗯了一声,继续往远处挪,快到尽头处时,他也是实在憋不住了,起身就往岔道里跑。

孟千姿听到动静,迅速回身,见到这情形,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得不追,刚追过尽头,想骂他两句,一眼瞧见史小海已经蹲下了,同时闻到一股吃坏了肚子的臭味儿,又不得不退回来。

再退后两句。

想想也是憋屈,她居然要做这种事儿,但凡她身边有个能办事的在,她哪需要做这个!

孟千姿捂住鼻子走开几步,又吼他:“你能不能出个声?”

过了会,她听到史小海在那头扔石子儿,还挺有节律的。

行吧,扔石子就扔石子吧,反正有她的避山兽在,也不会是石头虫子。

那单调的扔石子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史小海才慢吞吞从岔道里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好意思,低着头不敢看她。

这一身的出恭味儿,孟千姿捂住鼻子,懒得废话:“走,赶紧回去。”

史小海含糊应了一声。

***

回到休息的地方,孟千姿重新把塑料线拉好,回头看时,史小海又缩在一边,低着头睡着了,大毛毡帽压得低低的,皮袍子拢住了半张脸。

孟千姿完全没了睡意。

不知道为什么,史小海现在给她的感觉怪怪的。

她盯着史小海看了会,叫他:“史小海?”

史小海眼睛都没睁,含糊而又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她找话说:“你上了厕所,怎么不拿湿纸巾擦手呢?”

史小海连嗯都不嗯了,看那情形,是真快睡着了。

孟千姿盯着史小海看,她闻到了血腥味,还有诡异的臭味。

她心头渐渐发凉,伸手摸握住了枪,却还抱着一线希望:“史小海,你站起来一下。”

又提高声音:“别装听不见,马上,你给我起来!”

史小海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挪了挪身子,慢慢站了起来。

孟千姿看了他一会,猛然抬起枪口对准了他:“抬头,别低着头。还有,睁眼。”

史小海慢慢抬起了头。

他还是没睁眼,嘴唇惨白,面色诡异到了极点。

孟千姿也站起了身:“你是谁?”

话音未落,皮袍子底下突然窜出什么东西来,与此同时,史小海的头,骨碌碌滚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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