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棍只觉莫名,但这莫名里,渐渐掺进不安。

他舔了下嘴唇,追问阎罗:“什么意思?你,你有话就写下来。”

江炼提醒他:“这人可能不会写字,你慢慢来。”

神棍的太阳穴突突乱跳,火烧火燎的事儿,可怎么“慢慢来”啊,他有无数问题,都涌在喉间,一时间,不知道先问哪个好。

江炼便帮他问:“你不是阎罗吧?”

然而,阎罗像是没听到一样,看都没看他一眼,也没看孟千姿,完全当这俩不存在,只饶有兴致地打量神棍,神棍越是发急,他就越是得意——一切尽在掌握、看入局者被耍得团团转的那种得意。

孟千姿忽然扬高声音:“我们刚刚一直追问他箱子的事,他就画了口箱子,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人就是阎罗,故意装神弄鬼,耍你呢,别上当。”

神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明白了孟千姿的意思:不能用对付阎罗的法子来对付这个人了,她是要激将,激这人再漏点信息出来。

于是他作恍然大悟状:“我说呢,明明一点印象都没有,他非说见过,亏得孟小姐提醒,不然就被他蒙住了。”

阎罗只是嘿嘿笑,似乎并不吃这激将、但又不想见神棍得意,于是又抬起了笔。

江炼从旁细看,这次画的根本不知所云,像个几乎被抻直了的“s”形,只两端还留点弯尖,孟千姿也一头雾水,但神棍却越看越是心惊,到末了,脸色煞白如纸,突然一把揪住阎罗衣领,大吼:“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被他晃得东摇西撞,只脸上笑意不变,江炼见神棍失常,忙上去架开他,低声说了句:“你冷静。”

那人仍是一脸诡异的笑,还伸手出去,拍了拍神棍的肩膀,似是要安慰他,然后抓起笔,又伏向纸面。

孟千姿暗自吁了口气,还好还好,不管事情多么云遮雾罩,这人肯“开口”就是好的……

就在这个时候,让人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那人笔尖陡然调转,用尽浑身的力气,一头向着笔尖直撞了下去。

原本,江炼站得离阎罗近,就是防他自残的,但后来,“公平买卖”,双方聊得渐渐入巷,他也就放松了警惕,而且为架开神棍,不觉退撤了两步,而孟千姿站得就更远——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施救。

神棍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江炼也是脑子一嗡,孟千姿照例的处变不惊、神色如常,一颗心却直往下坠、扑通一声入了冰水。

这还没完,阎罗身子一抽,突然仰头,嗓子里嗬嗬的,拼命抓舞着手挣扎起来,江炼看到,那笔尖是自右眼眶处入眼的,笔身已然全部没入,显是直插入脑,没救了。

但这个挣扎的阎罗,又变回原先的那个了,他一脸绝望,拼命抓抠眼眶,眼眶处一行血迹直蔓延过下巴,被他抓得抹散开来,但他没能挣扎多久气息就弱了,到末了,伸手抓住孟千姿的脚踝,独眼中满是忿恨,另一只手抖抖索索指向她。

孟千姿知道,他这是愤恨她不守承诺,她给他出价,又是许以一年又是加半年,但实际上,他写下了那么多字,却连一刻钟都没挣到。

孟千姿口唇发干,却还记得有最紧要的事要问:“箱子在哪?在昆仑山哪儿?”

来不及了,阎罗的独眼瞪视着她,眼眸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

他死了。

***

山洞里死一样的寂静。

有喧闹的、欢腾的人声,隐约从上方的甬道里传进来,那是路三明和貔貅他们,穷极无聊,边等边猜拳耍乐。

神棍看阎罗不动了的尸身,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孟千姿动了下脚踝,想甩脱阎罗的手,但他死前抓得太紧,动了两下竟甩之不脱,于是她也就不管了:她觉得自己快疯了,一切秘密近在咫尺,不管是阎罗,还是那个假阎罗,两人都掌握着太多的秘密——只这一瞬间,失之交臂,眼睁睁看那些真相倏忽飘过,怎么抓都抓不到了。

半晌,江炼轻笑起来。

他说:“怎么了啊?劲头都哪去了?”

说着走了过来,蹲下身子,先帮孟千姿掰开阎罗紧抓着的手,孟千姿低头看他,忽然觉得气恼:“你不着急吗?眼看着……”

她怄得就快说不下去了。

江炼说:“前进的道路总会有迂回反复的,两个钟头之前,你还跟我说‘人平安就好,其它的无所谓,慢慢来’,换个角度想,我们也只不过是回到了两个钟头之前的进度——还不止……”

他捡起地上的那张破纸抖了抖:“还多了一些信息。”

人可以自我安慰到这地步吗?孟千姿气得不想看他。

她这反应,也在江炼意料之中,他看看孟千姿,又瞥了眼神棍,叹了口气之后,忽然就乐了。

他说:“论资格,你们两个,都轮不上在我面前愁眉苦脸。”

说完,先指神棍:“你,是为了解一个困扰你的谜题,外加为了几个身负凶简的朋友、想缓解他们的状况。”

又指孟千姿:“你,主要是为了搞清楚你段太婆的死因以及当年的秘密——我说句不合适的话,段太婆死了几十年了,真相反正也晚了这么久,再晚一阵子,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可是我呢,我是为了美盈的命,她那条命,也就在这一两年了,眼睁睁看着答案在面前化为乌有,我才是那个应该就地打滚号啕大哭的人吧?”

说到这儿,他拿手拈起胸口处的衣服,上下抖扇了一回:“心如死灰的人在这呢,能不能过来安慰一下?不然我扯根绳上吊了啊。”

边说边作势去抓之前用来捆阎罗的绳子。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但江炼说得也在理,他虽然平时不大表露,但阎罗这根线一断,最焦心的必然是他。

她在江炼身边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心,江炼煞有介事点头:“我觉得好多了。”

两人又去看神棍。

神棍也看他们,经江炼这么一开解,虽说没先前那么丧气了,但也振奋不到哪儿去。

江炼问他:“可以的话,能不能透露一下,那人刚画的那个形状代表了什么?看到之后,你为什么会那么反常?”

神棍犹豫了一下,长叹一口气,慢慢卷起上衣的下沿。

随着这衣沿的上卷,江炼看到,他的腹部,有一道狭长的、暗褐色的胎记,自心窝处,一直延伸到肚脐,形状就颇似一个抻长的变体“s”,而且,打眼看去,很像是曾被开膛剖腹,留下的凶悍一刀。

见两人看清楚了,神棍又讷讷把衣服放下。

孟千姿奇道:“你这胎记,是从小就有的?”

她记得,神棍是在所谓的小村村村口被人捡到的,老实说,一般老百姓,因着忌讳,不会去收养身上有这么奇怪胎记的孩子。

神棍摇头:“从小没有,成年后开始长的,起初就在心窝处有个红点,后来越长越长,这两年,就固定是这么个形状了——我偷偷去看过医生,医生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没见有什么副作用,我就随它了。就是太怪了,有碍观瞻,我就能遮就遮吧。”

可是那个假阎罗,怎么会知道呢?

神棍百思不得其解:“那人画那幅图是什么意思啊,我没见过他啊,更加没摸过那口箱子。”

孟千姿回了句:“那不一定,见到山胆的时候,你不是产生过幻想吗,看到自己把山胆放进箱子里,边上还有人唱念什么‘山胆一枚’。”

神棍急得跺脚:“那怎么能是我呢?山胆在你们的峰林里悬了有几千年了,把山胆放进箱子里,怎么也得在那之前,天上还有龙呢。我充其量,就是和那个古人……在那一瞬间心灵相通,或者脑电波的频率对上了,看到了他的经历而已。”

也不对,那个假阎罗说认识他……

神棍真是要怄死了,拿拳头一再捶地:“都怪我,我要是手脚快点,拦下他,不让他自杀就好了。”

江炼说:“想开点,阎罗被杀这事,根本就是注定的,再防也防不住。难道你们没发觉,那人是在阻止阎罗告诉我们真相吗,连赔上这条命都无所谓——现在想想,阎罗的舌头,根本就是被那人割掉的。”

只要是探讨问题,神棍必然能打起精神来,他不住点头:“阎罗‘重生’之后,从垂垂老矣回到青壮盛年,必然很得意,想着大展拳脚,在新时代再闯出什么成就来,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是有问题的。”

江炼接口:“他睡着以后,身体会被另一个人主宰,我假设,那个人会外出、会摸东摸西,甚至会闯祸,而一旦有大的动静,阎罗就会醒过来,也就是说,他经常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在陌生的地方做着怪异的事,甚至是被人追打,总之是,各种匪夷所思。”

孟千姿嘀咕了句:“那人干嘛不潜伏着呢,何必在阎罗面前暴露自己,他看上去,可比阎罗心机深沉多了……”

江炼一怔,脑子里闪过一线光亮。

他说了句:“等会,你刚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孟千姿茫然:“我说……他干嘛不潜伏着,人在暗处,总是方便行事的,他要是不暴露,阎罗也不至于睡觉时又是放铁架子又是安电铃的。”

没错,从阎罗的布置来看,这人不占主导,应该只有在阎罗入睡、意志力比较薄弱的时候才能出现,他如果行事处处小心,阎罗很难发现他,充其量会以为自己在梦游。

神棍冷不丁冒出一句:“如果他不知道呢,如果他不知道这身体里还有个阎罗呢?”

我靠,还能这样?

江炼只觉头大如斗:“你的意思是,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体,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各行各事。过了一段时间,都察觉到自己有问题,阎罗找出那个人的过程,也是那个人试图找出阎罗的过程?”

这问题复杂了。

孟千姿觉得怪费劲的:“其实一间房子里,可以住两个人的,再多几个也行——这两个人,看来没找着和平共生之道。”

凡事都可以商量嘛,你轮白天,我轮晚上,各自保护好皮囊,晨昏分割时交接不好么。

江炼缓缓摇头:“不对,他们有根本性的矛盾,那个人怀揣秘密,而阎罗可能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发觉彼此之后,阎罗还好,那人,顷刻间如临大敌——他做的第一件事,估计就是割了阎罗的舌头,防他乱说话。再然后,也就是今天,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他不惜杀了阎罗。”

这秘密一定非常关键,因为阎罗清醒的时候,那人是出不来的,但事态紧急,眼见就要事败了,那人估计是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夺得了片刻的身体主导权,但他也知道夺不了多久,阎罗就会再次出现,唯有杀之,才能一劳永逸。

说到这儿,江炼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丁盘岭?我倒觉得,营地里只有他一个人,却出现了那么多厮打的痕迹,而且最后,他是以刀插喉自杀——他的情形,跟阎罗很像,会不会是,看似自杀,实则是被杀?他身体里有另一个人,阻止他向外传递信息?”

孟千姿心头一紧。

何止是像,简直如出一辙,丁盘岭死时,和阎罗一样,也在写字,同样没写完,他写了“找山鬼邦”,“帮”字的上半部分。

她喃喃了句:“如果这样的话,这个秘密,就不是某一个人的。”

江炼点头:“这个秘密应该关系重大,假阎罗连命都不要了,绝不是在保全自己,还有,你还记得白水潇的那个洞神吗?它在被山胆杀死之前,不惜牺牲白水潇——我们当时猜测,它也是在向外传递信息。”

“如果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看,洞神、假阎罗,还有杀丁盘岭的人,处在同一条利益链上,保守的是同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也许关系到一个重要的人,甚至是一群人,所以,假阎罗他们才不惜自戕——一般来说,只有为了更重要的个体,或者是群体,才会出现这样的操作。”

孟千姿心念一动,思绪忽然飘开了去。

江炼还在继续:“至于这个秘密……”

他看向阎罗没写完的那行字。

——我吃了鹿……

到底吃了什么呢?

神棍也在想这个问题,鹿字做部首,一般是上下结构,比如麝、麋等等,左右结构、尤其是做右部首的,很少很少……

正想着,江炼已经说出来了:“不会是麒麟吧,这儿又是镇龙山又是凤凰山,又是龙骨的,龙凤都有了,外头还守着个貔貅,有麒麟也不奇怪,只不过,麒麟很大吧,阎罗能吃一头?吃一块麒麟肉还差不多。”

很好,又是个上古神兽,《礼记》里把“麟、凤、龟、龙”称为“四灵”,麒麟的地位,比之龙凤也不差,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龟尚常见,麟、凤、龙却都杳然无踪了。

神棍喃喃:“麒麟,对,就是麒麟。”

江炼觉得奇怪,他说是麒麟,只不过是猜测,但到了神棍这儿,几乎是板上钉钉了:“为什么?”

神棍咽了口唾沫:“小炼炼,想到麒麟,你会联想到什么?”

还能想到什么,吉祥呗,瑞兽呗。

但话将出口时,又一个念头闪过,江炼脱口而出:“麒麟送子。”

神棍点头:“之前你问阎罗,是怎么做到脱掉旧胎、又活一世的,他回答说是吃了什么东西,我们根据字形,猜是麒麟相关,而中国民间,自古又有麒麟送子的说法。”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麒麟很能生吗?怎么就成了送子的象征了呢?”

“会不会是,在上古神话时期,麒麟真的跟某种生殖是有关的,只不过是……自体生殖?”

“那口箱子现在在昆仑山,阎罗应该是去了昆仑山之后,才具备了‘阎罗生阎罗’的能力的,也就是说,他吞吃的那个和麒麟相关的东西,也在那一带。”

他有点激动,正想宣布说,昆仑之行看来是怎么都绕不过了,一直沉默着的孟千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它们。”

神棍莫名:“什么它们?”

孟千姿说:“江炼说的,假阎罗、洞神以及杀丁盘岭的人,处在一条利益链上,他们不惜丧命,也要保守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可能关系到一大群人。”

“这一大群人,就是‘它们’,‘它们来了’的它们。”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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