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是9月20日的早上来到片仓旅馆的。父亲义文最近经常住在旅馆里,片仓信子从家里给他送早饭时,看到一个男人呆呆地站在大门口。

信子从来不会理睬住店的客人,因为她根本就不想继承自家的简易旅馆,所以她既不需要记住什么,也不需要积累经验。母亲幸惠也很严厉地告诉过她,不要在住店的男客人面前转来转去。当时那个男人正在抬头看着那块写着“片仓旅馆有空床”的广告牌,她想赶紧从他旁边走过去。

原来给父亲送饭都是母亲的事。不过,如果家里一切顺利的话,父亲也就不会住在旅馆里了。

奶奶妙子病倒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已经有三个月了,因为她总是说肚子疼得厉害,视力模糊,手脚发麻,所以家人和医生考虑了许多种可能,从怀疑食物中毒到严重的肝脏疾病。幸运的是,进行止疼治疗后妙子的肚子就不痛了,只是发了几天高烧,眼看着就要恢复健康了。而且在这段时间进行的各项检查也都没有问题,只是血糖有点高。除了这一点,她的身体可能比儿子义文还要健康。

“结果不还是食物中毒吗?”妙子高兴地对信子说。要是食物中毒的话,那生病就不是自己的原因了,而是媳妇幸惠的原因了,所以她非常高兴。

“片仓妙子奶奶,你才六十八岁嘛,现在七十多岁都称不上是老年人了,如果今后你注意身体的话,一定能活到一百岁的。”

主治医生大大方方地说完这些话之后,妙子高兴地出院回家了。

而且,“战争”就从那一天开始了。

妙子对邻居们说:“自己是因为食物中毒才住院的,非常难受,可是遭了大罪。”这些话惹怒了幸惠。信子好几次看到她怒气冲冲地说,让人听了多不好,好像是我故意让婆婆吃有毒的东西似的。

“我们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有婆婆一个人感觉不好,是不是太奇怪了?根本就不是什么食物中毒。”

正是因为妙子仍在向周围的邻居宣扬自己生病的事情,所以幸惠的不满也越积越多。最后,她终于说出来了,婆婆是不是为了想说我的不好才装病的呀?因为她说的完全就是谎话。

可是,作为儿子,片仓义文听到她说这些话还是很不高兴的。最后,一直夹在妙子和幸惠中间的男人终于发火把幸惠狠狠地训了一顿。

被训斥的幸惠,对丈夫从未有过的举动,受到了丈夫想像之外的刺激。你是不是要袒护她?是不是这样的?如果她真的那么好,我走行了吧?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就真的跑出了家门。她穿着一件平常的衣服,扎着围裙,穿着一双拖鞋。

这一天,信子放学后俱乐部有活动,她一直到参加完赛跑活动后才回家。可回来一看,厨房里既没有烧开水,也没有看到母亲。于是,她去问待在旅馆问事处的义文,这才知道父母吵架的事情。

“等她消消气头脑冷静下来就会回来的,因为她也没有可去的地方。”

信子想,确实,母亲的娘家在福岛,没有钱坐火车是去不了的。

即使有钱,母亲大概也不会回那个嫂子当家的娘家的吧。她没有可去的地方,父亲的这句话确实非常残忍,信子觉得母亲实在可怜。

同时,她也饿得要命。没过多久,弟弟春树也从学校放学回来了,他也像个饿鬼似的。可是,奶奶和爸爸都没有做饭的意思,所以他们两个人只能做些炒饭吃了完事。吃完饭正在洗碗的时候,幸惠回来了,她看上去非常疲倦。母亲没有问两个孩子吃没吃晚饭,也没有对自己的不在家表示歉意,她马上回屋睡觉了。过了一会儿,义文把旅馆问事处的门关了回到家来,可当他得知幸惠已经回家的消息后,又马上回到旅馆去了。

妙子很高兴,那天晚上,看电视看得很晚。第二天早上起床后虽然看到幸惠在家,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吃早饭的时候,对信子和春树说,昨天家里没人,你们辛苦了,然后给他们每人一千日元的零花钱。信子开始说不要,可奶奶还是强迫她拿着了。而春树则高高兴兴地接受了,然后伸了伸脑袋,说男孩子都很傻的。

“战争”就这样开始了。从此以后,幸惠和妙子就不断爆发着正面冲突。幸惠认为自己长年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而妙子则认为“我是要先死的,难道就不能听听我的话吗”,没有一点让步的意思。

每次发生冲突的时候,总有一个人离家出走,或是绝食抗议,或是卧床不起,这种事情不断地重复着。

可能是7月初的事情吧,妙子大叫着“如果嫌我是个麻烦的话,我死了算了”然后跑出家门,那一次还麻烦了附近的巡警到处找人,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信子有个非常不好的想法。最后,奶奶被离家一站地的一家游戏厅的老板发现并保护起来了,这家游戏厅是信子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开的。

“那不是片仓家的奶奶吗?以前她经常来的,她生气地敲着机器说不回去,很是为难。”

把奶奶热情地找回来的警察局那位名叫石川的巡警可能原来就喜欢孩子吧,他还特别喜欢和已经熟悉了的信子和春树开玩笑。有时她和朋友一起走路的时候,正在巡逻的石川会和她打招呼说“哎,信子,你奶奶现在怎么样”,好几次都弄得信子非常不好意思。

每次母亲和妻子发生冲突,义文就会躲到旅馆里去。有时只是吃饭的时候才回来,严重的时候他就会一直住在旅馆里,在店里吃完饭之后,和找不到工作到处溜达的客人下下象棋,什么也不能说。如果信子埋怨他的话,他就会强词夺理地说,爸爸护着哪一边都不行,所以只能不说话了。因为爸爸的缘故,信子觉得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个大人。

春树是个只要有吃的就什么都不管的家伙,我们先不说他。信子担心母亲的心里有些不太好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家里处理不好的话,会不会影响到店里的生意?而且经济的不景气已经慢慢影响到这条街道,以前总是在片仓旅馆包房的工人们不是已经找不到工作了吗?旅馆的经营情况也越来越不好了。

尽管如此,晚上还是要睡觉,早上天亮的时候,还要继续每天的生活。前天吃晚饭的时候,两个人又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为此义文又躲到旅馆里了,昨天一天,幸惠都没有管家里的事,到了今天早上,幸惠似乎在反省自己,吵架都是自己的不好,所以她把早饭做好了并让信子给父亲送饭去——事情就是这样的。

把白白的米饭、酱汤和纳豆装在盆里,信子急急忙忙向片仓旅馆的问事处走去。她没有理会呆呆地站在那里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小声说了一句。

“啊,是酱汤啊。”

信子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这个男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大叔——对信子而言,干活的男人都只能是哥哥或大叔——他绷着脸,穿着一件半袖的白衬衫和一条肥肥大大的纯棉牛仔裤,腰带扎得紧紧的,光脚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草屐。

这个男人说“酱汤”这个词的时候,饱含了一种深切的怀念之情。信子一时忘记了平时对客人的戒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男人看上去非常疲惫,至少他的肚子肯定饿了。突然,信子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不过片仓旅馆的客人中有许多人的长相或打扮都比较相像,这一定是一种错觉。

“我们家不提供早饭。”

这个男人垂涎欲滴似地看着装着早饭的饭盆,所以信子这么说。

“这是给我们自己家人的。”

这时,问事处传来义文的声音:“信子,有客人吗?”

信子赶紧从这个寒碜的男人身边跑向父亲。这样一跑,酱汤也洒了一半。

男人跟着信子走进了片仓旅馆。就在信子把早饭摆在问事处里面铺着草席的房间内的饭桌上时,义文正在接待那位要住宿的男人。

既没有登记也没有交给他钥匙,义文只是告诉他哪里有空着的房间(准确地说是床位)和共用的厕所,并让他交定金。因为这个男人动作迟缓,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他在衣服口袋里到处摸,后来掏出了一些零钱。他的动作慢腾腾的,手指的动作也很奇怪。

信子目送着这个男人上楼去二楼空着的床位,然后对父亲说:“看着像个酒鬼似的。”

可是,父亲一边数着零钱一边摇头:“不对,他不像个洒红脸,因为他的眼白很白。”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那个男人消失的楼梯。

“是营养不良,可能是最近的经济不景气找不到工作,刚刚陷入这种生活,他还不太习惯吧。”

他这么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不管是对工作不太习惯的新客人,还是对工作已经得心应手的工人,义文既不会同情也不会轻视。信子至今都没有听到过父亲对住在片仓旅馆的这个阶层的工作的一般性的评价。父亲生气的只是住店的客人不遵守规定——把厕所弄脏啦,吵架把物品弄坏啦,把女人带进来啦,或者是只交一个人的钱而好几个人轮流住啦,除此之外他们不管做什么事情,什么酗酒、赌钱等等,他都会装作不知道。

“嗨,爸爸,你不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吗?”

信子一问,父亲几乎本能地把目光转向了放在问事处办公桌上那块塑料布下面的警察所发的通缉令。通缉上有目前正在被指名通缉的二十三岁的抢劫杀人犯和千叶发生的炸弹爆炸事件的恐怖组织成员的照片,他们应该不像这位五十多岁的身体不好的男人。因为能肯定这一点,所以义文说,我没有发现。

信子后来去了学校,在数学的临时抽测中,她考得很差,然后又去了篮球部进行了严格的训练,最后回到了家里。一天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位看着酱汤流露出怀念之情的那个男人。

天气仍然炎热的9月,就这样静静地过去了。信子仍然经常去旅馆给父亲送早饭和晚饭,可再也没有见过住店的客人。他们一般都是早上出去,如果运气好能找着活的话,他们就会干上一天。即使找不着活,他们白天也不会回旅馆的。

就在酱汤事件发生后的第十天,下午四点多,信子有事去旅馆找义文,在旅馆的楼梯口,当她看见那位大叔呆呆地坐在那里抽烟的时候,还是有点吃惊。这位大叔看上去比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要虚弱。信子想,可能是身体太弱,不能干活吧,他能交够住宿的钱吗?义文不在问事处,也不在铺着草席的房间里。保险公司来更新火灾保险,需要图章。图章都是由义文保管的,信子想大声叫一叫父亲,可这位酱汤大叔就在跟前,她有点不好意思大声叫喊。

就在这时,这位大叔手里拿着烟,回过头来看着信子。没想到他温和地说:“你要是找老板的话,他去买烟了。”他告诉信子。

信子不由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国语老师曾经说过,人有时连“看”

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人们会做的只是观察、轻视、盯视等,都是有目的地转动眼睛,只是做不到简单的“看”这个动作。事实上,酱汤大叔的眼睛也在盯着信子,它的意思只有大叔自己明白。

“姑娘,你是这里老板的女儿吗?”大叔问。

信子得意地点点头。这种不礼貌的举动,要是让母亲看到了,又该挨训了。可是,她既不想看着大叔,又不想躲开他的目光,所以只能这样了。

“是吗?”酱汤大叔说。他又用力吸了一口快要抽完的烟,手指头差一点就让烧了。趁这位大叔嘴里塞着烟还无法说出下一句话的时候,信子赶紧走到了外面。

她还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是哪里呢?而且这位大叔的身体如此不好?脸色黄绿黄绿的,像这种脸色的人,大多都是肝脏有问题。

作为一名中学一年级的学生,信子每天的生活非常忙碌。在她的脑子里,在她的心里,别说冷冻室,就连冷藏室都没有,她有的只是一个临时保管架。因此,外面所传来的消息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替换掉,就连不久前发生的事情也会马上变成过去。所以,虽然电视和报纸在一段时间内大肆报道茺川一家四口被杀案,和案件有关的一名叫石田直澄的中年男人至今还下落不明,可能仍在逃亡之中。

可在这个时候,信子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些情况,也不算过分吧。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总觉得这位大叔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从父亲接待他的态度和他本人动作迟缓看,他也不会是片仓旅馆和高桥附近简易旅馆的常客,那为什么我还会对他有印象呢?这个星期的星期天,信子去附近的一家美容院剪头发。信子本来想去一家更漂亮的美容院的,可这家美容院和附近居民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母亲和美容师的关系也很不错,所以不能随便地改变地方。这里的客人都是阿姨,放在一边的杂志也都是一些浓艳的杂志,而且还舍不得买更多的,都是一些旧杂志。太无聊了,信子刚刚拿起自己跟前

的一本杂志,美容师就用让人不舒服的口气说,信子真是爱学习啊,剪落的头发也掉到了书页里,书也被弄脏了,真是没办法。

美容院里人很多,没办法,信子只能在乱糟糟的店内的角落里找个凳子坐了下来,翻看着一本旧的周刊杂志。可能还要等一小时吧。

她不停地翻看着杂志打发时间,就在这时,她发现了。

那位大叔的照片。

最后,那天信子头发也没剪就回了家。美容院的美容师们正在和客人们大声说笑,信子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坐了一会儿,然后拿着杂志就出去了。这是一本今天6月的摄影周刊杂志,上面清清楚楚地登着那位大叔的照片。他看上去比现在要健康得多,也要年轻得多,可是很有特点的严肃的表情和五官,一定不会错的。

因为害怕,她没有去旅馆。也许大叔还坐在门口。如果就这么草率地去告诉问事处的父亲,说不定两个人都会被杀的。这个时候的信子认为石田直澄就是杀死一家四口的杀人犯。她虽然看了周刊杂志上的照片,可她就算看了杂志上的报道也不可能记住。报道称,石田直澄不是嫌疑犯,他只是知道案件的一些情况才躲起来的,警方正在寻找他的下落。

信子跑回了家,母亲正在厨房里抱头痛哭。水池里的水开着,盘子上摆满了刚刚包好的饺子,桌上和地上撒满了面粉。

奶奶坐在靠近厨房对面走廊的地方,她的脸上也沾满了面粉。

虽然信子过来了,可母亲还在哭。奶奶转过头看到信子后,像孩子告状似地说:“你妈妈打我。”

信子回头看了看母亲。母亲把手放了下来,她眨了眨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然后也没有看信子就走出了厨房。

“怎么又吵架了?这次是为什么?”

因为难过,信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奶奶好像是要好好地讲一讲,她站起来坐在了椅子上,然后开始解释:“你妈妈又在包饺子,饺子不是为死人祈福用的吗?再说老人也不喜欢油腻的东西,可她还是要包,她是想让奶奶早点死。我这么一说,她就打了我。”

信子烦透了,刚刚包好的饺子像傻瓜似地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她想抓起饺子扔在墙上,可是,她忍住了,她的右手用力地握紧了抓在左手里的杂志。

“我们可能都会被杀掉的,你们为什么还要吵架!”

奶奶也在嚷着什么,可由于信子自己都快哭出来了,她没有听清楚。

因为片仓旅馆没有厨房的门,所以必须从正门进去。信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心在咚咚地跳个不停。她停下脚步,跷着两只脚向里面看了看,好在门口没有人。里面的电视开着,她看到了正坐在问事处的椅子上看电视的义文的后脑勺。于是,信子一口气跑到了问事处。

父亲怎么也听不明白信子说的话,他疑惑不解地看着咧嘴要哭的信子。可是,当他听明白之后,他的脸比信子还要白。

“怎么办啊?爸爸,去警察局吗?”

“不,你留在这里。”

父亲看了看她,然后绷着脸严肃地说:“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万一有事,我还可以大声地叫。”

“别胡说了。”

义文压低了脚步声悄悄地上了楼。信子看了看问事处,突然她抓起放在那里的一把塑料雨伞跟在父亲的后面。

义文猫着腰站在二楼第一间客房旁边。他伸着脖子、猫着腰着急地向这问摆着一张高低床的客房里面看去。

“是这里吗?”

信子在背后悄悄问了一句,父亲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前迈了半步。

也许是有所察觉吧,躺在高低床下面床上的男人不安地揭开身上的毛毯看着这边。是酱汤大叔。看上去很憔悴,好像还没有睡醒。

这间简陋的客房里还有股药味。

信子听到父亲的喉咙在发出响声。

“你,客人。”

酱汤大叔当然知道旅馆的老板是在和自己说话,可他并没有看着义文,而是看着信子。不,如果按前面讲过的那位国语老师的说法,这不只是在看,这种目光是在等待信子,等着信子手里拿着的那把雨伞。

“你、就是石田直澄吧?我在周刊杂志上见过你的照片。”

大叔没有说话,他还在看信子,似乎还在等待那把雨伞。我可不能让你抢过雨伞来打我。信子像闪电般地早就想到了。我的胳膊非常有劲,和班里那些软弱的男生掰手腕时从来没有输过,难道还会输给你吗?酱汤大叔把头在枕头上轻轻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我就是石田直澄。”

大叔病了,起床似乎都很困难。出人意料的是,义文伸出手帮助大叔从又薄又硬的被子里坐起来。他的腰使不上劲,可他用胳膊使劲地撑着大叔。

“你病了。”

义文说,然后他仔细地看着这位自称是叫石田直澄的大叔的脸。

信子的手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塑料伞,因为紧张,她的手已经湿漉辘的了。

石田直澄又看了看信子手里的雨伞,这一次不再是等待的目光了。“你们虽然担心,可我不会乱来的,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他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不能相信被怀疑杀了一家四口的大叔的话。信子反而做好了思想准备。

石田直澄苦笑了一下,然后对义文说:“对不起了,老板,对不起了。”

“你哪里不舒服?”义文问。

“唉,我也不知道,以前我的肝脏就不是太好。从6月份逃出来到现在,我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的,可能许多地方又不行了。”

“爸爸,”信子着急了,“我去打报警电话吧。”

没想到的是,义文背对着信子问石田直澄:“你一直就没有被发现吗?”

“是的,到现在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真的吗?”

“我自己也在想为什么不会更早地被人发现呢?可让我惊讶的是,我既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人怀疑过。”

“爸爸……”信子的一只手从伞上拿开,捅了捅父亲的背部,“我去警察局了。”

石田直澄伸出头来看着信子:“姑娘,你还记得我吗?”

就在这时,义文用让人诧异的坚定的语气对此予以否认:“不,不,是我发现的。从你刚到我们家旅馆来,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可是你从一开始身体就不太好,如果要在这件事上认错了人可就麻烦了,所以我一直在观察着你。”

是吗?石田直澄把头在枕头上重新放好。信子呆住了。爸爸,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难道不是我发现这位大叔就是石田直澄的吗!可是,信子看到父亲的表情非常严肃,她不太敢在今天这种场合下和他争辩。信子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可怕的表情。如果妈妈和奶奶吵架的时候,爸爸要是用这种威严的态度训她们一顿就好了。信子居然有了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

“还不叫警察去?”信子不安地说。

“是的,石田先生,我们去叫警察,你不会恨我们吧。”

义文终于这样说:“你真的就是石田直澄?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杀了他们之后逃走的?现在没办法了,即使被抓住?”

“爸爸,好了,不要再哕嗦了。”

信子生气了。在来这里之前,父亲还害怕认错了人。怎么可能会认错人呢?我认识他本人。而且,如果万一这位大叔说的是假话,在没有搞清楚之前,报案总比不报案要好。因为这是市民的义务。

“认错人了多不好意思啊。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你给我闭上嘴巴,到一边去!”

义文劈头盖脸地说了她一句。信子吓了一跳,闭上了嘴巴。

石田直澄看了看义文,又看了看信子。不一会儿,可能是因为发烧而混浊的眼睛略微有点清亮了。

“没错,我真的就是石田直澄,老板,你们没有认错人。而且,就算被你们发现了,我也不会恨你们的,请你们放心。”

听到这话,义文低下了头。信子终于明白了,父亲之所以如此慎重不只是害怕认错人,而是害怕因为报案而招致石田直澄的报复。

真可怜!为什么要害怕这种愚蠢的事情?一旦这位叫做石田的大叔被警察抓住了,他还能做什么呀?也许是脑子太热了吧,信子没有听到石田直澄小声咕哝的话。

义文突然坐到了石田的床边,她惊讶地叫道:“爸爸,你在做什么?赶快去吧!”

义文回头看了看信子,可马上又低头去看石田。然后,他压低声音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

“爸爸,你说什么呢?”信子摇了摇父亲的背,义文转过头来看着她。然后他说:“他说自己没有杀人。”

信子抱住了脑袋。在这种情况下,在快要被抓到的情况下,谁都会这么说的,不是吗?义文好像并不这样想。他非常认真地问石田:“可如果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还要逃跑呢?你要是不逃,事情可能不会这样的。”

石田眨眨眼睛。他那舔着干裂嘴唇的舌头几乎全都变成灰色的了。

“警察开始也不会说你就是罪犯吧?”义文说,“而且你不是受了伤吗?那座公寓电梯录像带里的你,看上去好像受伤了。”

石田从薄薄的被子里伸出右手。手掌的内侧有一处被刀砍了的难看的伤疤。义文抓住石田的手,仔细地检查起伤口。

“真的,这个伤口必须缝针治疗。”

“我不能去看医生,所以一直没能治好。”

“是被别人砍的呢?还是自己弄伤的?”

石田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既像是犹豫,又像是为难,一副提心吊胆的表情。因为他已经非常瘦弱了,所以信子能清楚地看到大叔那半睁着的眼睛在滴溜溜地乱转。

不一会儿,他抬起了头,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也许这件事老板知道得更详细,请你告诉我。对警察撒谎是不是很难啊?”

义文虽然很吃惊,可他还是抱着胳膊坐在床边,他只是有点纳闷。

“啊,我们对警察可不是太了解,住在这里的客人从来没有被警察带走过。”

“是吗……”

义文已经完全投入了,而信子总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圈外,非常尴尬。

“你、是不是想保护什么人?”义文说,“所以你才逃走了?我总有这样的感觉。”

“爸爸……”

“好了,你稍等一下。”义文制止了信子,“他已经不能再逃了,因为他的身体非常不好。”

“这不是逃不逃的问题,而是不管我们知道了多少情况也是没有办法的。”

“是的,这个姑娘说得对。”石田直澄平静地说,“不过,老板,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石田直澄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件被窝成一团的衬衫,然后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像小笔记本似的东西。他用颤抖的手翻开了一页,可能是在找一个地方吧,然后把它递给了义文。

“你能替我给这里打个电话吗?我要打的话他们会觉得奇怪的,因为我一直没有打过电话。”

笔记本上的字很难看,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对方是个有了婴儿的女人。如果是她接电话的话,你就告诉她说石田快要被抓到了。”

“就说这吗?你不在电话里说话好吗?”

“即使我打,我也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表示歉意。可是,老板,我真的累了,说实话,我都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发现我并把我带到警察局呢?可这是不是一种背叛呢?因为我和别人有约在先。为什么当时要说那样的话呢?”

一口气说完之后,石田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打电话去的这个人是你的家人吗?”

“不,不是。”

“要不我通知你的家人来接你怎么样?然后再一起去警察局。”

“我想不会有人来的。”

义文还想说什么,可他摇了摇头没有说出来。

“这样吧,我就给这里打电话了?”

“拜托了。”

义文站了起来,可这时好像才觉得自己面临一个非常困难的选择。信子想笑。不管父亲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可也不应该自己离开这里把石田一个人留下吧,他还是需要有人看着的。可是,谁来看呢?总不能把信子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我去打电话。”

信子伸出手从父亲的手中把笔记本拿了过来。义文的表情很可怕,他说:“去告诉你母亲,让她打电话,爸爸呆在这里。”

信子跑着下了楼。旅馆的问事处和大厅里都没有人,问事处的旁边就有一部粉

色电话,可她想还是应该先告诉母亲,所以她向家里跑去。

可是,母亲不在家里。厨房里刚才吵架的痕迹已经打扫干净了,桌子上也不见了刚刚包好的饺子。妙子也不在。信子仔细一听,奶奶房间传来非常小的电视声音,于是,信子向那里跑去。

“如果要找你母亲,她回娘家了。”

对信子的问题,妙子回答得非常干脆。

“也许她不会再回来了吧。”

信子张大了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看着奶奶:“奶奶,你是不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奶奶看着电视没有回答。电视上正在重播无聊的电视剧,女主人公正在又哭又叫。

“我妈妈真的出去了?”

信子想,不会的,妈妈不会回福岛的,至少她不会不跟信子和春树说一声就走的。可能她又是去外面冷静冷静了,是奶奶不怀好意才这么说的。

信子回到厨房,叹了口气。然后,她想起了那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看到了手里的笔记本。

上面写着“宝井绫子”,电话号码是0三开头的。当她拿起客厅的电话开始拨号时,她发现自己的手都在颤抖。

电话响了好几声,对方都没有人来接。是不是又被骗了?这种疑惑像急剧下降的炸弹一样向信子袭来。那个大叔在撒谎,他就是杀人犯。他不过想借打电话的理由把信子支开,然后利用这个间隙把父亲杀了,也许这个时候他又想逃走了……

就在她想放下电话跑回旅馆的那一刹那问,电话的另一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喂?喂?”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信子的心快要进出来了。接通了!真的接通了!“喂喂!请问是哪位?”

非常好听的声音。石田大叔说那是一个有孩子的女人,可这个女人的声音昕上去完全像个高中生。

“这个,这个……”

信子说话结结巴巴的。对方又在叫“喂喂”。

“请问,你是宝井绫子吗?”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是的,我就是宝井绫子。”

信子发现,她声音的背后有婴儿的哭闹声,孩子正在耍赖。确实是个孩子,他没有撒谎。

“是宝井绫子吗?”比刚才的声音要好多了。信子一边读着笔记本上的电话号码,一边说:“你是这个电话号码吗?”

对方的回答似乎有些怀疑:“是的,你有什么事吗?”

“你认识一个名叫石田直澄的人吗?”

对于信子的问话,电话的另一头突然变得漆黑一片。当然眼睛看不见,可信子却能看见。突然连接中断,灯也灭了,黑暗降临了。

对方的沉默让人感觉就是如此深刻。

“是他让我给你打电话的。”为了打破这种黑暗,信子尽可能大声地说,“他马上就要被警察抓到了,这个……”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我们家是一个名叫片仓旅馆的简易旅馆,石田先生就住在这里。可是,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戒心,不想说明自己的身份,她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可不是在胡闹,是石田先生让我给你打电话的。石田让我告诉宝井,自己快要被抓住了。”

“等、等一下。”

喀嚓一声,宝井绫子好像把电话放下了。远远地又能听到孩子的哭声,可能是她吧,一个女人正在大声地叫着什么人。

这可不是等一下。电话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钟,信子一直在看着钟,她大概等了足足有三分钟。

“喂喂?”

这次听到的是个男孩子的声音,昕上去还是像个高中生。

“喂喂?你是哪一位?”

信子没有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

“是石田直澄先生让我打这个电话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吗?”

“真的,他马上就要被警察抓到了。”

“你是说他快要被抓到了,所以才让你通知这里的?”

“是的。”

“为什么?自己要被抓了,在这之前是不是应该逃跑啊?”

“我不太清楚,我只是受他的委托打电话。”

信子想把电话挂断了。被卷到这种事情中已经够烦的了,母亲又离家出走了,我自己够要命的了,我想尽快报告警察。

“石田先生现在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可不能说。”

男孩的旁边,传来刚才那个女孩、就是那个宝井绫子的哭声。“怎么办,他说不打电话的……”

“我想见见他,石田先生。”

“这个事情我可不知道,总之,我已经给你们打电话了。”

说完,信子就把电话挂断了。就好像有东西拉住似的,电话非常沉重。信子把手放在裤子上蹭了蹭,手上全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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