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无支祁(一)

很多人都说地狱有十八层,每一层都有不同的残酷刑罚,用以惩罚前世的罪孽,而且越往下,受的刑罚越重。比如刀山啊,火海啊,油锅啊……无一不是惨酷之极的刑罚。不过很可惜的是,璇玑和腾蛇在空中飞了又飞,除了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海,什么刀山油锅都没看见。

本着学习参考的精神,两人本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地狱,结果大失所望。五花八门的酷刑没见识到,连无支祁也不知究竟在哪里。腾蛇来来回回飞了好几趟,终于不耐烦地落在一座石山上,厉声道:“不是十八层吗?!其他十七层到底在什么鬼地方!”

他本来是自己发脾气,结果声音太大,惹得下面许多阴差小鬼都抬头看过来,一见是两个陌生人,都呆住。排在前面要受火海刑罚的那些恶鬼更是张臂号呼,『乱』作一团。他们从来也没见过地狱里出现过外人,受尽了折磨的恶鬼们只想抓住这么一丝异动,逃离这片火海。

“被发现了!”璇玑瞪了腾蛇一眼,不过并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她和腾蛇两人一样,在某些方面也是很胆大妄为的,反正一件坏事已经开了头,那就索『性』做到底,中途放弃不是他们的作风。

两人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落在离火海最近的岸上。脚下的石头被烧得通红,鞋子踩在上面滋滋作响。不过他俩看上去倒是一派神清气爽,面对气势汹汹的火海,眉『毛』都不动一下。璇玑抱着胳膊,好奇地扫过面前诸人:青面獠牙正在发傻的阴差、头上长着可笑肉瘤龇牙咧嘴的小鬼、闹成一团鬼喊鬼叫的受刑恶鬼们。

她很客气地问道:“这里是地狱吧?”

众人呆住,傻傻地点头表示同意。第一次有陌生人闯进火海地狱,还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本正经问问题,璇玑大约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那,请问我们要去其他十七层,应当怎么走?”她继续客客气气地问着。

一个头上长肉瘤的小鬼本能地接口:“各层是单独分开的,你要去其他地方,须得先找判官要令牌……不对!你们是什么人?!好大胆!竟敢擅闯地狱捣『乱』!”他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问,头顶肉瘤跟着一颤一颤。

璇玑出于本能,抬手去抓那个肉瘤,好像那是个很好玩的东西,吓得那小鬼连滚带爬跑到一旁,尖叫道:“刁『妇』!你要做什么?!”璇玑很可惜地望着那肉瘤,小声道:“好好玩,不能『摸』一下吗?”

“胡闹到此为止了!”旁边有人大喝一声,紧跟着许多阴差小鬼聚集起来,将他俩团团围住。为首说话那人,是一个腰悬朱红令牌的阴差,想必是这里的什么小头目,面沉如水,定定看着他俩。

“我看二位不像是凡人,此地乃死者之境,轮回中转受难之地,无论什么人都不得擅自闯入。还请二位赶紧离开!”

璇玑和腾蛇互看一眼,道:“那你先告诉我们怎么出去?”

那阴差脸『色』更沉,说道:“看样子果然是擅自闯入的!此事不能罢休,我要通报判官大人……”

腾蛇怒道:“老子最烦你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鬼!你去通报啊!叫你家阎王老爷来迎接我们!亲自把我们送到无支祁那边!”

众人一听无支祁三个字,都是大惊失『色』。那阴差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并没有说话,只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夹在指间轻轻一晃,那符纸“卒”地一下燃烧起来,眨眼就变成了灰。璇玑和腾蛇还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忽觉头顶天空乍亮,似是夜幕突然被人撩开一样,金灿灿的光芒从那被拨开的缝隙中透『露』出来。无数个恶鬼们尖叫起来,倒头便拜。

紧跟着,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何事如此惊惶?”

璇玑猛然听到那声音,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好生熟悉,不由急急转头望过去,却见金光中站立着好几人,当头那人穿着宽袖长袍官服,眉清目秀,颔下几绺山羊胡子,委实眼熟异常。

她呆了半天,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判官?”

那人见到璇玑,目光微微一动,却喜道:“原来是你!璇玑如今体悟大道,回归天庭了吗?”

他果然认识她!璇玑低声道:“判官……师父?”

那人果然是判官,当年璇玑留在地府便是跟随他学习了几个月,两人颇有一些师徒的情分。他见璇玑似明非明的样子,便轻叹一声,道:“原来还未悟……这位是腾蛇大人吧?你二位擅闯地府,所为何事?”

腾蛇还没来得及讲话,一旁那阴差早已絮絮叨叨将事情抢着说了出来,一会是什么擅闯地狱,一会是什么威胁阴差,一会又是干扰刑罚,只恨不得把他俩说得罪大恶极,立即拖出去斩首了事。

腾蛇大怒道:“放屁放屁!你不会说话是吧?老子马上教你怎么说话!”他把袖子一捋,冲上去就要揍人,那些小鬼阴差早已吓得鬼哭狼嚎,掉头就跑。璇玑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闹啦,这位是我师父呢,以前在地府教过我很多道理。”

腾蛇哼了一声:“小小判官能有什么道理交给你!”

判官并不恼,只笑道:“璇玑倒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见你戾气消了许多,真是可喜可贺,或许再过一些时日,真能体悟大道了。”

璇玑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大道小道。司凤说,做人就应当活在眼下,眼前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就算我想起了前世的事情,那……也只是前世,和我今生无关。”

判官皱眉道:“没有前缘哪里来的后果,这是稚子的荒谬之论。更何况,你口说前世与今生无关,那为什么还要由着自己使用前世的神力?今生不是与前世完全两样吗?”

璇玑低声道:“是啦,我还没有全部想明白,很多事情我还不知道。可是我也不愿让这一世变成一个劫,仅仅为了圆满作为战神将军的一切。我希望这一世是开心的,值得回忆的经历,能学会很多我从前不知道的东西。判官师父,就算你说这是错的,我也不想回头啦。”

判官沉『吟』半晌,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柔声道:“不……我觉得很有趣。璇玑有这样的想法,证明你长大了。”

她没想到会被他赞扬,不由又惊又喜,却听他又道:“你们这次来,是为了无支祁的事情?”

两人都是一愣。无支祁是被关在阴间的作『乱』妖魔,他们和阴差可以放狠话,但总不能对着判官也胡诌,一时倒想不起什么托词。只听判官说道:“其实,我们早知会有这么一天。这也是你们的因缘后果。你们若是要见他,我可以带路,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两人齐声道:“什么要求?”

判官但笑不语,转身道:“两位先跟我来吧。”忽又想起什么,对身后的侍从摆了摆手,“将那人带过来。”

后面的阴差们很快推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浑身是血,然而面上却『露』出孩童一般懵懂无知的神情。璇玑一惊,居然是乌童!他原来被判官捉住了!那紫狐呢?莫非也落在了他们手里?

判官说道:“这人也是擅闯地府,刚好落在忘川河岸旁,为阴差们捉住。本是要好好审问一番,不过他立时便气绝身亡。我命人查了他的命格,发现煞气极重,俨然生前做了许多恶事。因他死后魂魄凝聚,怨气冲天,所以给他灌下了忘川之水。我想问问,这人是你们的旧识吗?”

璇玑见乌童那狼狈的模样,纵然成了鬼魂,也还是满身鲜血,曾让她恨之入骨的脸上,却挂着不明世事的茫然神情。这种神情她并不陌生,只有饮下忘川水,忘记前尘种种的人,才会有如此表情。他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只是一切都成了模糊,化作过眼云烟。

他灵魂深处一直想着的那个少女,永远也没机会知道,也永远也不会听见。

璇玑看了他一会,才低声道:“不……我们不认识他。”

判官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带他下去,按照生前所做的各类事情,看该如何处置。”

那几个阴差立即答应着,将乌童带走了。

判官对璇玑微微一笑,道:“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无支祁。”

第六章 无支祁(二)

璇玑和腾蛇跟着判官一路回到邑都,那里的景色半分也没变,城门外的忘川河依旧斑斓欲溶,两岸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好似鲜血拼成的地毯,铺开很远很远。璇玑觉得既熟悉,又怀念,忍不住微笑起来。

判官也跟着笑道:“还记得当时你成日流连在忘川河畔的景象吗?”

璇玑点头道:“嗯,有印象。可是我想找的东西,一直找不到,现在也是模模糊糊的。”

判官低声道:“是造化,是劫难,便看你自己了。以后总会知道的。”

腾蛇听他俩一路唧唧咕咕,说的都是莫名其妙的话,不由好生不耐烦,大声道:“少说废话行不行?无支祁呢?难不成他被关在邑都?”

他这样一大吼,璇玑和判官倒还好,只把两旁的小鬼和阴差吓得簌簌发抖。邑都里的人见识自然多一些,晓得璇玑和腾蛇的真实身份,有识趣的早早就躲了老远,不小心撞上的,也急忙抱头鼠窜。路上几个小鬼见璇玑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们头顶的肉瘤上,显然征兆十分不妙,只得用手悄悄捂住肉瘤,低头找地方躲起来。

判官笑道:“你走了这么些日子,余威仍在。把这里人吓得不轻。”他竟不理会腾蛇的焦急,领着他们走到一座华美的楼台前,那高翘的屋檐犹如凤凰展翼,当真是飞阁流丹,层楼叠翠,凡间再也见不到这般气势的高楼。

“我须得向后土大帝禀明此事,由他许可。否则连我也等闲不能见到无支祁。二位请随我来。”

朱红色大门缓缓被人打开,判官领着他二人进去,一路穿堂过屋,那种种华丽气派自也不必多说,走到最后,连腾蛇都有些花了眼睛,暗暗咋舌,果然先前不该小看地府,从外面看不过是个寻常的小楼,哪知里面这么多玄机。

判官停在一扇门前,说道:“二位随我进去拜见后土大帝吗?”

腾蛇从未与后土大帝接触过,他此番私自下界,又闹到地府来找无支祁,白帝必然要说他胡闹,想来后土大帝也不会放弃唠叨他。他急忙摇头:“我不去了,在外面等着。”他最怕被人唠叨,特别是这些高高在上的,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判官并不强求他,当即带着璇玑走进了那扇门内。这是一个不大的屋子,墙角放着屏风,对面安置着几把椅子,奇怪的是椅子对面那扇墙,是用一整块暗色帷幕从上到下笼罩起来,半点缝隙也不露。璇玑从进来之后,就一直盯着那帷幕看,直觉那后面似乎藏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人。

“属下见过后土大帝。”判官对着那帷幕下跪行礼,璇玑手忙脚乱,也只得跟着抱拳弯腰,那一跪,是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的。

帷幕后传出一个非男非女的古怪声音,却十分柔和,道:“璇玑,你是要见无支祁?”

璇玑听他不用问就念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呆,突然想起好像这名字还是当时后土大帝赐给自己的,于是说道:“嗯,是的。其实我并不是很想见他,不过我有几个朋友一定要见……”

后土大帝道:“因缘巧合,往来如是。当日你将他擒住,又擅自放走,从而遭致大罪,种下了因。今日你历劫来此,与他重逢,此为结果。一因一果,不若如是。寡人许你去见他,你们的因果,今日要亲自了结。”

他这一番文绉绉的话令人头晕目眩,璇玑怔了半天,才道:“什么亲自了结?我要怎么了结?”

判官恼她无礼,一个劲朝她使眼色,璇玑却没发觉。后土大帝并不在意,只是柔声道:“无支祁犯下滔天大罪,本应有这千年的囚禁之劫。而为他了结此劫,送他去轮回的人,非你莫属。寡人听闻凡间有许多妖魔蠢动,试图救出无支祁,再掀风浪,可惜一切因缘都有因有果,今日你来此,便是天意。”

这下璇玑总算明白了,原来离泽宫也好,不周山也好,天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却偏偏不出手,由着他们胡乱杀戮,就为了等一个什么劳什子因果。原来柳意欢嘴里所谓的天道不可违背,指的是无支祁最后应当由她来到阴间铲除,这是他们之间的因缘,就是所谓的天道。

她冷道:“我已经不认识他了,前世发生了什么事,也和我这辈子没关系,我为什么要杀他?你们就为了等我来杀他,了结这段因缘,所以放手不管凡间那些妖魔作祟,由着他们乱杀人!这是什么道理?!我不能明白!”

“璇玑!”判官低声喝止。后土大帝似乎并不责怪她的失礼,只说道:“世间千万种道理,你能真正明白的又有多少?你与他有此因果,否则今日你怎会站在寡人面前?妖魔肆虐凡间,自然也是有因有果,擅自插手,实非善举。今日你不了结此因果,他日事情便会发展到不可预测的地步。你不想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秘密吗?不想得回被抽走的记忆吗?你若是杀了他,寡人便立即让你明白一切。”

这……简直是诱拐啊!璇玑不可思议地瞪着那帷幕,喃喃道:“这也太夸张了,为什么非要我去杀他……你们随便派个人不就能了结他了吗?何必非要等我……”

后土大帝并没答话。璇玑心中念头忽转,失声道:“啊!难道是因为除了我没人能杀得了他?所以你们才非得等我来,对不对?”

她看不见帷幕后的后土大帝什么脸色,便去看判官的神情,见他带着三分惶恐,三分震骇的模样,登时知道自己说得十有八九没错。她眉头一皱,说道:“我和他无怨无仇,下不了杀手。”

后土大帝柔声道:“若是没有他的缘故,你又怎会来到地府?凡间又怎会遭这许多劫难?寡人说过,这便是你与他的因果。你不用急着一时决定,等想好了,再去见无支祁吧。”

意思就是她如果不同意杀了他,就别想见到他,还得在地府里干耗着。璇玑想了想,说道:“我……有个朋友,是紫狐。她也跟我们一起来了阴间,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后土大帝笑道:“她自然也有她的因果,她没有事,你不用担心。”

璇玑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她心里对无支祁这个妖魔也十分好奇。和他之前有什么恩怨,她根本也想不起来,所以贸然让她去杀他,简直是匪夷所思之极。但,她不答应,就别想出地府,爹爹娘亲他们一定还在少阳峰等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忽然道:“好,我去杀他!虽然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过,可能见到他之后能想起一点什么来。”

帷幕后的后土大帝似是轻轻笑了一声,判官从地上站起来,道:“随我来。”

※※※

紫狐被那古怪的吸力吸进洞穴之后,昏昏沉沉,似乎被拖着经过许多地方,最后终于停下来,却一头撞在一个硬物上,当场晕了过去。

她是在一片水汽氤氲中醒过来的,睁开眼,茫然地眨了眨,四处看看,除了白雾,她什么也看不到。紫狐惶惶然跳起来,四处跑了两步,小声叫道:“璇玑?腾蛇大人?……你们在附近吗?”

一连叫了好几声,周围没半点反应。她更觉得悚然,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虽是一心想找到无支祁,但要是跑错了地方,反而白白赔上一条命,那才是真正让人不甘心之极。

虽说阴间没有白昼,永恒黑夜,然而这地方却有些不同,这里天是亮的,只是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什么也看不清。紫狐在雾里来回走了一圈,见周围没有一个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最后把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叫:“有人吗?!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啊啊啊啊!”

回音袅袅,传了好远,忽听远远地,似是有人笑了一声。紫狐如遭雷击,暴跳起来,掉脸就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狂奔而去。

白雾渐渐散开,前面隐约露出一个小茅屋,茅草湿漉漉地耷拉在上面,似乎还在往下滴水,屋门虚掩着,里面依稀有人影晃动。紫狐嗅到一股熟悉之极的味道,那个她思念了千年的味道,梦里也忘不了的,就算死也忘不了的——

她颤抖着走过去,轻轻推开房门,小小的茅草屋里,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对着屋子里唯一的铜镜,在努力收拾自己破烂的衣服。他从头到脚,四肢上都系满了铁链,足足有八根。

但奇怪的是,铁链栓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狼狈,仿佛天底下再狼狈污秽的东西放在他身上,都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紫狐只觉眼泪都要夺眶而出,全身因承受不住那种巨大的幸福而剧烈颤抖着,她张开嘴,正要轻声呼唤这个令她爱慕之极的人,突然,他飞快转身,面上带着一道长长的血红色的疤,狰狞之极。

他的头发很长,随意结了一根辫子拖在后面,身上衣服虽然破烂不堪,然而脸和手却很干净,脸上的疤虽然有破相的嫌疑,但放在他脸上偏生不让人这样觉得。他修眉星目,高鼻黑肤,委实是个仪表堂堂的汉子,浑身上下自有一股不羁豪放的气息,然而他的笑容里又带了三分孩子气。

这是一个足以让女人为之无奈、尖叫、发疯、如果得不到便恨不得杀死的危险男人。

可是他现在面上带着色迷迷的笑,两眼发亮,仿佛禁欲了一千年终于嗅到一点女人气一样,饥渴无比,回头亮晶晶地看着紫狐,惊喜道:“美女姐姐!你是来看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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