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童话故事都以“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结局,可不是每个人都是公主,而若干年以后,当年面容如花性情柔软的小王子,说不定也会变成大腹便便喜欢听信谗言的龙套国王。
当古老的藤蔓爬上荒凉的古堡,宫殿的仪仗最终只剩下冰冷的金属的微光,尘土附上油画上的少女那张仿佛不老的脸,镶嵌着的宝石的殿堂走廊里唯有走过的时候,才响起孤独而旷远的足音……老去的公主是不是也会回忆起若干年前,那个默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包裹在布满风霜的铠甲里的骑士呢?

他时刻隐藏在头盔中,只有露出的目光,比任何人都要坚定,他身上很脏,手指粗粝,有刀剑和马缰磨出来的厚实的茧子,有从关节处附着着微许铁锈的盔甲里透出血和汗的味道。
唯有摘下盔甲的刹那,才露出一张带着一点点被洗练过的天真和腼腆的笑脸。
他无论出场还是退场,都那么悄无声息。
他是世界上最最像配角的英雄。

第二天,顾湘顺路推着柳蓉去上课的时候,就看见了宿舍楼门口等着的男生……或许也不能算男生,看面相可能比她们大不了多少,身上穿着便装,脸上好像有一点憔悴,下巴上一点胡茬微微露出头来,眼睛却很亮,然而他看起来和整个校园有些格格不入。
不知为什么,顾湘就是觉得,这个人和那些骑着自行车叼着早饭,满学校乱窜的男同学不一样,好像……好像一看别人就是学生,他就是学生家长一样。

柳蓉却愣住了。

她按住顾湘往前推着轮椅的手,有些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梁肃”,问他:“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学校,咱没本事考名校,还不能来看看么。”
梁肃是接到顾湘的电话以后临时买票过来的,没有硬卧,再高级的他也不舍得坐了,于是坐了一宿的硬座火车,外衣都皱了起来,后脑上的一撮头发有些翘,靠在车座上打盹的时候,弄得脖子显得有些僵硬。
他非常自然而然地从顾湘手里接过轮椅的推手:“我来吧。”

顾湘立刻识趣地站到了一边去,从柳蓉手里把自己的课本拎走:“那什么,我还有课先走了。”
梁肃一整天都在陪着她,跟她到教室里去上课,像模像样地一边听一边做笔记,下课以后一脸迷茫地问:“你们老师说的是中国话么?怎么连在一起一句话也没听明白?”然后跟着她坐C大的校园巴士转了一大圈,表示了一下自己对这种腐败的资产阶级生活的鄙视,只字不提自己是被一个电话给叫来的事。

被问起来,也只是一句“我是来找你玩的”掩盖过去。
没什么目的,一宿的通宵坐火车,只是过来看你一眼。

顾湘偷偷联系了还在学校的支教团成员,这天晚上难得人齐,集体请梁肃吃了顿饭,顾湘大呼小叫地介绍说:“快来欢迎,这位帅哥是我们小柳子的家属!”

一群人鼓掌,柳蓉白了顾湘一眼,却到底没出口拆台。

一顿饭吃下来,十几个人留下了一桌子的酒瓶子,男生们挨个过来拍梁肃的肩膀:“肃哥……嗯……不客气了,就叫你肃哥了,以后你跟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来,干了!”
“多余的话不说了,肃哥,你捡……捡便宜了,对妹子好一点,听见没有?我们这的妹子都是好妹子,千万对她好一点,我敬你一杯。”
“姐夫呀,我不废话了,喝吧!”
“都不容易啊……不容易啊……”这位还没说完什么不容易,就带着酒瓶子“咣当”一声倒地不起了。

青春就像是一个大操场,一拨又一拨的人来了又走,留下看得见的眼泪和看不见的笑容,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很多人在骂,很多人愤懑,也有很多人每每念及,都泪流满面。

最后饭钱还是被请客的梁肃掏的,怎么也没好意思让一帮生活费还都是家长掏钱的学生请自己吃饭。
他订的是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十点钟从火车站发车,第二天中午回去。

柳蓉把他送到了学校门口,天已经黑了,可外面还是很热闹,梁肃叹了口气,跟她说:“你别出来了,过马路不方便,我自己回去了。”
柳蓉没事也不想给自己跟别人找麻烦,于是在门口止步。

梁肃身上还带着酒味,被轮番灌了一通,可是看起来却很清醒,可见这些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很是修炼了一番。他看了柳蓉一眼,转身往门口的公交车站走去,头发依然可笑地翘着,使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个大男孩。
走了两步,梁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站定在距离柳蓉三米的地方,回过头来,酝酿了一会语言,才说:“今天晚上上火车,明天就千山万水了。”

柳蓉抬头看着他。
梁肃说:“要不……给个名分吧?”

柳蓉就笑了起来。

这一季过去,柳蓉和常露韵开始最忙碌的大三,梁雪则进入了忙碌的毕业年,笼罩在这些孩子身上的最后一把保护伞不见了,他们开始需要完全地走上社会,生活里充斥着上百份的简历、网申、笔试、面试。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学像是突然都从人间蒸发了,连上课的时候班里都稀稀拉拉的,教授都跟着没劲起来。

而这个秋天,胡蝶也回家了。
两年里,胡蝶几乎什么都干过了,打过零工,做过散活,甚至起过当明星的梦想,吃几块钱一盒的盒饭,跟一群人去电影制片厂门口蹲过点,因为长得不错,有几次运气不错,还被选为群众演员。

出演过三场电影,有过一句“客人这边请”的台词,三次总共获得报酬一百一十三块——有台词的那次比平时多。
她颠沛流离,换过五六个租房子的地方,最凄惨的一次是跟一群外来进城的打工妹们住三十个人一间的闷热小屋,每个铺位每天交一块五。
然而依然没能找到自己的路。

她没有出唱片,没能带着经纪人和记者一路大呼小叫地衣锦还乡,没能变成灰姑娘,邂逅一个有钱有车英俊多金没老婆的男人。甚至那天到公园抽风,遇见的那个自称红领巾的大学男生,都再也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生活不是小说,小说的世界里来回只有那么几个人,兜兜转转总会遇到一起,发生欢喜或者悲伤的故事,可世界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偶然遇到,之后就像是黑暗里的星星一样,循着各自的轨迹,背道而驰。

一个人,遇到了,世界就很小,遇不到,世界就很大。

当这个不告而别了两年,灰头土脸地回来的女孩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妈站在门口看了她两秒钟,随后抬起手,狠狠地照着她的脸给了个大巴掌,打得有点感冒的胡蝶觉着鼻涕都快出来了。然后这个年轻的时候就敢在大街上撒泼的彪悍女人嚎啕大哭。

胡蝶看了她妈一会,五秒钟之后也跟着哭了,变成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你看,不传奇的人生就是这么无聊,憋着一口气离家出走,却发现这口气并没能让自己像个气球一样飞起来,反而一路走,就这么一路泄干净了,然后干巴巴地回来,发现自己这两年的时间,就像一场中二病爆发而引起的大梦。

胡蝶她爸听到消息,也气喘吁吁地扔下自己的公司赶了回来,这对每次见面都要鸡飞狗跳的狗男女前夫妻终于一致对外了一回,让胡蝶在客厅前的门厅里跪了一天。
直到半夜的时候,她妈才红着眼出来,默不作声地去厨房,下了一碗面,在厨房门口看了她一眼,努力板着脸,撂下一句:“滚去吃。”然后不再看她,自己窝回卧室了。

胡蝶就爬起来,没出息地抱着碗狼吞虎咽。
一大碗面还没怎么着,就见底了,她把面汤里的荷包蛋留下了,打算到最后再慢慢吃,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吃得太快,舌头被烫得生疼。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去柳蓉家,喝半杯果汁都要矫情一番的情景,就觉得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吃着吃着,眼泪就流到了碗里,她嘴里含着半根没咬断的面条,用筷子狠狠地戳着碗底,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眼泪一边掉进汤里,她就使劲抹了一把脸,生硬地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继续扒拉着面往嘴里塞。

感觉面条汤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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