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慌手慌脚地叫几个人帮她把胡蝶抬了出去,然后又通知了班主任,把胡蝶送到了校医院。
她其实已经恢复些意识了,就是脸色还是特别难看,医生简单地看了看,得出结论说是饿的,输点葡萄糖就好了。
班主任和数学老师这才各自松口气,嘱咐了两句,回去上课了。

剩下三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常露韵就说:“要不然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陪她一会。”

这姑娘的神经刚刚被打击和惊吓□□过,但仍然秉承着她一贯的厚道原则,柳蓉想了想,上课什么的对她吸引力不大,把常露韵一个人留下觉得不仗义,于是表示也愿意留下。梁雪什么都没说,靠着墙角站着,也没动。

这一节课大概过去了一半的时间,胡蝶才缓过来,医生过来看了看,大概没什么问题,说她输完液就可以走了,要是实在不舒服,也可以给她开张假条,让她回家休息,然后叹了口气:“现在的小姑娘啊,真是没法说你们,是美重要,还是健康重要啊?还长身体呢,减什么肥?你要是我女儿……”
她絮絮叨叨地转身走了,那边又有个急性肠胃炎的拉着张苦瓜脸过来。

胡蝶就笑了起来。

常露韵问她:“你早晨没吃饭吧?”
胡蝶摇摇头:“我一天就吃一顿,两口米饭,一点菜,其他时候饿了就喝水吃苹果。”

柳蓉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觉得光听她说话就饿了。

然后胡蝶笑嘻嘻地说:“一个月瘦了快十斤了。”

柳蓉问:“你不饿啊?”

“饿,”胡蝶说,“我一饿,心情就特别好,真的,不骗你们。”

梁雪想了想,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于是她坦诚地说:“我一饿心情就特别不好,看见谁都想揍。”

胡蝶“嗤嗤”地笑起来:“是真的,我饿的时候,觉得肚子里特别空,然后肚皮扁扁的,感觉就像是身上的肉在往下分解似的,想想就觉得心情特别好。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现在吃一点也不觉得饿,不敢把胃撑得特别满,一满了我就觉得身上的肉都挤出来了似的,想吐,犯恶心。”

柳蓉睁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理论,她觉得胡蝶有点自虐,又觉得这小姑娘一脸虚弱的笑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看看常露韵,又看看梁雪,她们都隐隐地感觉到胡蝶有问题。可到底有什么问题,谁也说不清。

胡蝶接着说:“我每次路过咱们学校门口那家面包房的时候,就特别想吃里面的东西,尤其是他们面包刚烤出来的时候,从门口一过……”
她顿住,深吸了口气,缓慢地摇摇头:“就觉得自己恨不得把整个面包房都吃了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进去,买了三个大面包,以前我一个都吃不了,那天我硬是塞进了一个半,还觉得不过瘾,已经吃不下去了,可就是觉得饿,闻着那个味,还是馋,后来我看见我手指头上沾的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特别恶心了,又给全吐出来了。”

柳蓉悄悄打了个寒战,心说这姑娘是哪想不开啊……没解放那会儿,重庆地下党都没遭过这种罪吧?

“然后我就觉得特别痛快了,吃的东西都吐出来,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虽然没去称,不过我知道我肯定瘦了。”胡蝶轻快地笑笑。

常露韵就知道她那脸色为什么看起来那样了,她仔细观察着胡蝶,发现她的确是比刚开学来的时候瘦了不少,手腕上的骨头好像又显得突出了起来,隐隐有些动心,她想,要是自己也能想胡蝶那么能忍,会不会也能瘦下来呢?

然后她低头看见胡蝶青白的手背上扎着的针,又摇了摇头,努力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觉得太可怕了。

梁雪皱皱眉说:“你要干什么?选美?图什么呀这么玩命?现在还有人敢说你怎么的?”

“为了我的梦想。”胡蝶正经八百地说,她似乎觉得躺在病床上谈论自己的梦想有些不够虔诚,身上有了些力气,就坐起来,常露韵赶紧帮她把身后的枕头放好,让她靠着。

柳蓉从来没想到梦想这么根正苗红的词汇会和胡蝶扯上什么关系,于是也忍不住受她的影响,正襟危坐地准备洗耳恭听:“你的梦想是什么?”

胡蝶往外瞥了一眼,那拉肚子的仁兄正一脸苦相地跟校医说:“老师,我真不行了,拉得腿都软了,站起来跟面条似的,一个劲哆嗦,我同桌还以为我吃耗子药了呢……”
确认了校医正忙着和疑似吃错了耗子药的患者交流病情无暇他顾,她这才略带神秘地小声说:“我的梦想跟别人都不一样,那天班会课我听见你们讨论了,有想当作家的,想当医生的,想当官的,还有拍马屁说想当老师的,我呀……”

梁雪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以便更清楚地听见胡蝶那奇幻的梦想。
只听她接着说:“我将来想当个第三者。”

一道惊雷劈下来,胡蝶的三个听众同一时间忘记了呼吸,无意识地张开嘴,以一种非常一致的表情木呆呆地望向她——几年以后,柳蓉才知道,那个表情叫“囧”。

半晌,梁雪才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你……想当什么?”

“第三者。”胡蝶斩钉截铁地说,然后看着三个人难以言喻的表情,就解释说,“我爸,我爸你们知道吧,在外面找了一个,二十来岁,长得不难看,卖衣服的。”
柳蓉想起了那个寒冷而糟糕的元旦假期,于是默默地点点头。

胡蝶说:“你们想呀,我妈今年三十八,那女的差不多有二十五六,等她三十八了,我正好差不多跟她现在一样大,那时候勾引她男人,不正好么?”

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计划简直是天衣无缝,于是还有点洋洋得意,喜滋滋地说:“到时候我不就帮我妈报仇了么,她一天到晚老说我没用是废物,可是将来还得指望着我才能给她报仇。”

可是眨眼功夫,她有有些忧虑起来,把手伸进被子里,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叹了口气:“我还是得减肥,胖了就……”这时她看了常露韵一眼,还体贴地补充说,“我是那种长了肉就不好看的类型,不像常露韵,再说我还个子还不高,也长不高了,我妈就这样,所以一定得减肥。”

柳蓉恍惚想起那天众目睽睽之下,穿着皮草的女人不依不饶,和她唾沫横飞地骂出来的那句“野鸡”。
她还是没弄清到底什么是“野鸡”,只是觉得自己失去了乔安承诺的一万块钱。
因为乔安说对了,胡蝶将来肯定变成个野鸡,她的志向就是那个。

三个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在一边,看着胡蝶忧愁且咬牙切齿地捏着自己身上的肉,柳蓉忽然不明原因的伤心起来,她觉得这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可这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说不清,于是脑子里闪过一句无病呻吟的话——人生太灰暗了。

那时候年幼,刚从童话的世界里走出来,拜别了格林的王子公主、城堡蔷薇,隐约地看见一些所谓“真实”的痕迹。童话构筑的玻璃房子开始崩溃,孩子的灵魂像是撑在薄茧里的幼虫,痛苦地挣扎在成长的缝隙里。
眼睛里只能看到这个……这个硕大而无比纷繁复杂的世界的冰山一角,喜欢用各种“所有”“永远”“一定”这样大而绝对的词汇,来填充心里空洞的悲伤。
有一天他们长大了,站在更高的地方,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就会慢慢地忘了那时自己曾经在心里偷偷说过的“人生太灰暗了”。有些人会忘记那个特殊的时期经历过的悲伤,按部就班地活下去,有些人依然记得,也只是付之一笑。
谁还不是这样呢?
世界,就像是许许多多的圈子组成,它们一环一环地套在一起,有时候有些人走不出去,就困在一个圈子里,有些人出去了,进入下一个圈子。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有人真的能足够强大到打破所有的圈子,而站在世界的尽头,得出一些很非欧几何的结论,诸如三角形的内角和不是一百八十度之类的东西呢?
也许——
但绝大多数人,还在这个漫长的过程当中,慢慢长大,然后老去,并永不停息着。

那件事以后,班主任找胡蝶谈了好几次,可他一个大男人,有时候觉得有些话实在难以说出口,想找她的家长沟通,可对方总是不配合工作,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
赵洪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彻底撤了胡蝶班干的职,希望她能好好地打算一下自己的未来。
胡蝶笑而不语——她不但打算过,还有过周密的计划,不过太标新立异,别人不理解罢了。

一个学期一眨眼就过去,很快又经历了一次期末考试,迎来了新的假期,最后一天离开学校,柳蓉和梁雪各自抱着自己的东西,一起往家走去,乐此不疲地讨论着常露韵最新写的故事的人设,还约好假期有时间一起出来玩。
当然只是客气——梁雪没那么多时间玩,她趁着假期偷偷打工,要尽可能地减轻家里的压力。

忽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差点扑到柳蓉身上,把她吓了一跳,往后蹦了一大步。
就听见梁雪惊叫一声:“哥?”

柳蓉这才看出来,眼前这个一身酒气、头发湿漉漉且一身狼狈的人,正是已经毕业上了高中的梁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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