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是个普通的女孩,个头中等,蛮瘦,长相吧,勉勉强强能打七十五分,就算中上,在人堆里站着绝对一坨空气。

小坨的。

父母都是上班族,平平常常的三口之家,家庭成员背景简单,没什么大财产,不用一天到晚被迫害妄想症似的担心有人绑票,存折上有点小钱,去超市里不至于拿起茄子就舍不得买黄瓜——总而言之,城市里十个女孩有七个都跟她差不多,就是传说中的大多数,是个叫人过目就忘的小姑娘。

可她又有一点点不一样,好像胡蝶,好像常露韵,好像梁雪——说起来,她们都有那么点不一样。

放在整个城市、整个中国,她们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孩子,可如果目光收缩一点,放在这城市一隅的一个普通公立学校,一个普通的班级,就显得真的有一点不一样起来。

按人类的习俗,三个生物凑在一起,也要分个好中差,这一个班里,总有最这个、最那个的,然后隐隐地,大家和这些不幸“被最”的就泾渭分明起来。

心肠好点的,总觉得这是一帮子特殊物种,属于“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和自己分属不同次元,至于那些个小时候家里没教育好,心理有点小阴暗的小兔崽子,那想法就比较多了。

有道是庙小妖风大,坑浅蛤蟆多。

一个班四十来个猴孩子,不幸“被最”的比例就算四十分之一,要是再乘上咱中国广大的人口数量……

于是这看似小众的团体,其实在数量上还真不小众。

比如胡蝶,胡蝶是班里最漂亮的姑娘,至于说什么倾国倾城、闭月羞花,那当然是十分扯淡的,只是在这居民户口就是入学资格的市第五初中里,初一三班里打眼一扫,目光就很容易落到她身上了。

毕竟这世界上天生丽质的姑娘不多。

从小学开始就有男生往她书桌里塞一堆布满错别字和病句的小纸条,不过胡蝶是个骄傲的姑娘,十分看不上这帮蔫头巴脑发育不良的小男生,于是到现在还是个没早恋过的纯洁姑娘。

比如常露韵,她比较不幸,一个人占了两“最”字,听说她爸是个老师,嗯,知识分子,于是取名字也爱图个雅致意境,所以她有一个比划最多的名字,以及最胖的身体。

“最胖”是多胖呢?

要真把这姑娘扔在相扑选手种子班里,那绝对像个吃不饱饭的小鸡仔,就算放在广大人民群众之间,也充其量有点超重,没到影响心血管功能的地步。

然而即使一个学校有很多胖子,要按概率平均分配到不同班里,也就稀有了,常露韵在这一群鸡腿美少女们中间,总显得有点如鸵鸟立鸡群。

毕竟,咱这和平年代里,人口众多,就不大能欣赏占据太多空间的人。

她跟柳蓉坐前后桌,有时候柳蓉往前看一眼,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桌子往后挪挪,生怕挤了这位姑娘。

比如梁雪,梁雪家里穷,梁爸是个残疾人,她妈没良心,老早跟别的男人跑了,全家有对外话语权的,只有一个满头白发了还跟个坦克似的奶奶。梁雪的奶奶充分诠释了何为“浓缩出精华”,干巴瘦小的一个老太太,打架骂人冲锋陷阵,风采不减当年,俨然有种“全市第一泼妇,舍我其谁”的惊人气势。

可梁奶奶六十多岁了,还要撑着这么个破败的家,即使她那样彪悍,家里还是四处漏风。于是梁雪是全班最邋遢、家里最穷的女孩。

最后,比如柳蓉。

柳蓉小时候,她妈总觉得这孩子呆呆的,不机灵,总和小朋友们玩不到一块去,一时冲动,就带她做了智力测试,结果中了大奖——测出她有一百五十点的智商。

这个水平要是放在电视里的什么神童培训营、什么天才俱乐部里,那绝对是个普通得掉渣、泯然众人的水准,可柳蓉的父母经过严肃认真的讨论后,坚定地认为,孩子的成长就应该在一个健康正常的环境里,就应该和所有同龄人在一起,就应该一步一个脚印,不跳级不搞幺蛾子地、老老实实上公立学校。

于是她慢慢地就特殊了,在学校里大部分时间都十分无所事事,生活常态就是神游四方,别人说的话题她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别人又听不懂,连老师都说,柳蓉这孩子,大概挺聪明,就是有点怪,不合群。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胡蝶,常露韵,梁雪,没有一个合群的,不管她们有什么样的兴趣爱好人生理想,将来有多么天差地别的成长方向,在这时候豆蔻年华里,还是有一个巨大的共同点的,就是她们都被或显性或隐性地孤立了。

入学摸底考试的时候,柳蓉以绝对的高分位列全班第一,她还第一回这么明显得“出类拔萃”,毕竟小学时候,班里动辄双百的小朋友还是有一些的,她也就除了呆一点,不怎么显山露水。

可谁知五中的入学摸底考试十分不厚道,在这群猴孩子们快乐地玩耍了一个暑假、把脑袋都清得比口袋还干净的时候,搞了个突然袭击,来了个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所有知识的大综合。

那鬼还记得啊?怨声载道唉声叹气四起。

成绩不负众望地十分惨不忍睹,所以老师们阴暗的心理得到了满足,觉得有了这个下马威,可以让娃子们有动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考了高分的,除了柳蓉这种一不小心就全记得的怪兽,就是那些乖得放假还好好学习的孩子——当然,据经验来看,后者比怪兽还怪兽。

柳蓉还懵懂着,第一天入学报到的时候,班主任赵洪就特意点了她的名,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彼此打量了半天,末了赵洪点点头,训话说:“我看了,你的成绩不错,差不多能进年级前十,看来你的小学生活辉煌过。”

柳蓉睁大了眼睛努力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看着胖嘟嘟的男老师,心想初中老师就是有水平,连训话都这么人五人六的,还“辉煌”。

赵洪又说:“不能骄傲呀,中学和小学是不一样的,要求更高,课程的难度也上了好几个台阶,希望你能保持住你的辉煌,更上一层楼才好。”

说着说着还举起拳头往上顶了顶。

柳蓉就想起卓别林演的“大独裁者”,于是诚惶诚恐起来,心想原来初中生活这么艰难困苦啊——不过一个礼拜以后,她就明白,其实班主任这番话只是按着学校老师讲话的惯常规格来的。

第一节数学课,上了十分钟不到,柳蓉就神游起来。她有一个很大的毛病,就是注意力不集中。

古典主义的心理学有一个理论,说孩子在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接触启蒙教育,会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知识和进步,当中的成就感,会使得孩子发展出坚持的好品质,学会怎样集中注意力,怎样设立目标为止努力,和品尝成功的喜悦。

很多年以后柳蓉知道了这个理论,并为此感到很愤慨。

她想她五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老师在教数数和加减法,认些个“天”“田”之类的字,那些东西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教过,让她有种自己生来就会的错觉,于是很不幸地,把这个关键的年龄段给神游过去了。

从此对她来说,集中注意力,是最有难度的事情之一。

她这会又分神打量前边的常露韵,心想这姑娘可真有肉啊,九月份的天了,还汗流浃背的,背后都湿透了,然后思绪又跳跃,开始琢磨这椅子可真硬,听说初中没有那么多课外活动的时间,放学也晚,放学还得买作业本去……嗯,晚上还在演新拍的神雕侠侣,电视台可真讨厌,八点才开始,演到快十点,可是八点半一过老妈就逼着自己去睡觉,还得录下来明天中午再看,后面会怎么样呢……

数学老师教书十来年,一眼扫下去就知道谁在走神,她自以为课讲得抑扬顿挫精彩纷呈,正式开学第一天第一节课,台下的孩子们一个个都瞪着眼听着,就角落里的那小姑娘不知道在干啥,眼珠半天都不转了。

于是数学老师感到自己的玻璃心被伤到了,怒而点名:“穿黄衣服的女同学,穿黄衣服的那个女同学,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哦,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了,谁这么倒霉……柳蓉脑子转回来了,却发现全班的视线都在自己身上,她慢腾腾地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不幸是那个“穿黄衣服”的女同学。于是只能站起来,迅速拿眼扫了一圈黑板上的板书,就知道她在讲什么,又看了老师粉笔放的位置。

“2a=b a=?”

柳蓉就说:“1/2b。”

数学老师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说:“坐下吧。”想了想,又放下粉笔:“同学们,你们不要觉得现在听起来这些东西很容易,这是代数的入门知识,现在不打好基础,以后怎么办?初中和小学是不一样的……”

她是隔壁班四班的班主任兼任三班数学老师,班主任大多有说教癖,长篇大论到一半,柳蓉就又走神不知道走到哪去了。

数学老师扫了她一眼,心里感叹,这孩子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课程仍在继续,最后临下课的时候,老师为了认识新同学,特意留了几分钟,对着名册挨个点,显然,“柳蓉”这个名字,也是数学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于是她点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特意扶了扶眼镜,并非常好奇地想知道这是哪位。

悲剧发生了,等柳蓉第二次站起来的时候,老师的一脸幻灭,真是想掩饰都困难。

于是有感而发,又是一通关于“小学成绩好,不代表中学成绩也好,骄傲自满万万要不得”的演讲。

愉快地拖堂了。

第一天临放学,按习惯,总是要开始选一个临时的班委会。赵洪特意说:“这个只是临时的,大家都不熟悉,等一个月以后大家再选一次。”

然后就问:“谁愿意当班干部,或者谁以前做过班干部?”

有几只手稀稀拉拉地举起来,包括柳蓉前边的常露韵。虽然柳蓉这时候还不大善于和同学搭讪,却架不住同桌的小姑娘热情,经过了一天的学习生活,已经跟着那叫于晓丽的姑娘把周围的人认遍了,包括常露韵同学。

顺便说,于晓丽这时候还没意识到柳蓉就是那倒霉的全班第一,通过观察,觉得自己这同桌长得挺机灵,其实人有点反应迟钝,上政治课的时候还特意热心地提醒:“都讲到第五页了,你怎么还在目录那呢。”

柳蓉就小声问:“你当过什么呀?”

常露韵说:“我原来是我们班生活委。”

柳蓉觉得常露韵的身影高大起来。

赵洪点了点举手的人数,算算不大够,就又问:“还有没有当过班干部的?为大家服务嘛,积极一点。”

柳蓉小学的时候没事做,参加过很多诸如合唱队舞蹈队之类的课外活动,原先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基本上除了六一儿童节演出,就是个闲职,想了想,于是也举起手。

赵洪点头:“行啦,其他同学都走吧,举手的同学留一会。”

大家乐呵呵地下课了,柳蓉在那一瞬间又后悔了,觉得自己真是没事吃饱了撑的,被老师留下了,等回家圣斗士星矢都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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