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了一号车厢的座位上。本以为那个人还会尾随而至,但是万幸,他没有过来——可能正在什么地方东张西望吧!

看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四十分了。从车内的广播得知,列车就要到名古屋了。我站起身,拿起大衣,走向卫生间。

真是无聊——其实我就是想看看那个自称叫佐野舂男的家伙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站在洗手池的窗帘后面,我可以窥视到二号车厢那边的大致情况。只见在右侧座位靠近过道的一侧,佐野正坐在那里看报纸。

他还在,真糟糕。

我没有去卫生间,而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座位上,赶忙取下行李架上的旅行包。列车放慢速度,到名古屋了。我站到车厢门口,穿着狐皮大衣,做出在名古屋下车的样子。我要把他弄糊涂。

名古屋的站台已经出现在我的眼前。列车速度进一步放慢,缓缓地停了下来。门无声地打开,我挤开等待上车的众人,步入站台。湛蓝的天空依然那么晴朗,可吹进领口的寒风却格外地凛冽,我额前的头发迎风摆动。

我匆匆忙忙地走过站台,躲到最近的一个柱子后面,接着回头观察。

那个自称佐野的流浪汉模样的人似乎并没有下车。我一直躲在柱子后面,把提包放在脚下,悄悄地观察着。如果他也随我下了车,我在这里肯定能看见。和我一起下车的乘客都已经走了出来,那个穿灰色工装的小个子却还是不见踪影。

“光七号”的车门就要关闭了。“快滚出来!”我在心底叫着。

门关上了,我感觉列车开动前的五秒钟就像五分钟那么长。终于开车了,“光七号”渐渐提速,越来越快,不大工夫就达到了令人恐惧的速度,转瞬之间就消失了。眼前只剩下铁轨和路基,就好像刚才那辆巨大的列车原本就不曾存在一样。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从站台上面垂挂下来的大钟正指着十二点五十三分。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能够摆脱他,我心里一阵高兴,提起旅行包向前走去。走过宽敞的站台,前面有一段向下的台阶。我右手拎包,左手搭着扶手,缓缓地向下走。

冬日里的阳光照射在台阶上,有了墙壁的阻挡,风也显得不那么猛烈了。

前面就是检票口。因为是工作时间,所以行人稀少。我的鞋子敲打在石阶上,清脆的脚步声在车站里回荡。

我毫不犹豫地出了检票口。这一天真是莫名其妙!行程提前了一天,在东京站给阳子的电话没有打通,一个流浪汉模样的奇怪男子尾随我上了“光七号”,我不得不甩掉他——一系列的偶然导致我现在到了名古屋。

出了检票口,我站在名古屋的车站大厦内。抬头四处张望,从天花板上垂挂着好几个行车示意图。我寻找着近江铁路电车的信息。

看到相关的信息后,我沿着指示板上箭头所指的方向,挎着旅行包走了过去。出了检票口,我手里的这张从东京到京都的特快票就作废了,而普通票算是中途下车。如果我明天回到名古屋车站继续乘坐列车,这张票还不至于浪费。况且,我和阳子约定的到达时间本来就是明天。只要明天晚上到达京都,我就不算爽约。

说真的,我拿不定主意。从一出门,我就一直被犹豫困扰,在新宿站购买前往京都的车票时尤其是这样。不,实际上,我的犹豫从接到阳子的那个电话时就已经开始了。

我所说的那个电话,就是阳子的那个“我和津本一直来往着”的电话。

我坚信,那个所谓的电话是阳子的幻想,是一个闲极无聊的家庭主妇因为长久以来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挫折感不断累积,因而把虚妄和现实混淆起来的妄想。她以为自己仍然蕴涵着吸引男人的魅力,不但自说自话,还专门端出了一个我和阳子在学生时代都憧憬着的白马王子。阳子的确就是这样,我对此坚信不移。

但是,尽管不断提醒自己,阳子这番话还是引起了我内心的混乱。乌黑的疑云涌上我的心头:“真的吗?难道是真的吗?”我反复琢磨,尤其是我丈夫那句“那可不好说,时间会改变一个人”,使我的信念动摇起来。

说实在的,我已经开始坐立不安了。“难道……难道那个津本治真的和阳子……”一想到这里我就想砸东西——但我这样做是正中阳子下怀的事情。

仅靠阳子的话很难判断虚实。她完全可以像写小说一样,把这个故事描述得至微至细,发现其中的破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在她快要露出马脚的时候,阳子往往会说一句“啊!秀和快回来了”,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我所有的郁闷都蓄积在内心,几乎就要直接给津本打电话向他本人求证这件事了。同学录上面虽然只印着津本在鸟羽的住址,但是知道了住址,应该就可以找到电话号码,我差一点就要付诸行动了,但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我和津本算不上是非常亲密的同学,只是高中一年级时曾在同一个班。如果突然打电话过去,我该从何说起呢?更何况我现在已经结婚,是个持家的主妇。这么看,打电话岂不是很不自然?

归根到底,或许我仍然暗恋着津本治,所以才造成情绪的紊乱。看来,到今天我还是为他牵肠挂肚。

当我得到这次去关西旅行的机会时,首先想到的就是途中在名古屋下车前往鸟羽,直接去找津本,问一问他和阳子的事。

这个偶然的想法在我的内心发芽,并且不停地生长。我坐立不安,不能自己。我真想中途在名古屋下车,换乘学生时代和阳子经常乘坐的近江特急列车到鸟羽去看看,不,说实在的,就是为了看看津本。我衷心希望再见到他,和他一起在鸟羽的街头漫步,或者在御木本珍珠岛徜徉。

然而,我并不是阳子那样的主妇,我不能那样。因此我在新宿也就没有购买从名古屋到鸟羽的车票,而是买了一张前往京都的新干线。

可是,竟然出现了那样一个流浪汉般的怪人。他一直尾随着我,所以我只好不容分说地在名古屋下了车。如此看来,我的鸟羽之旅毫无疑问是天意。

我沿着箭头的指示方向,走在通道上,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酒吧和茶馆。整个车站大厦还很新,在此漫步心情不错。只是那些倚着柱子等人的女人一看到我,都无一例外地用目光纠缠着我,还有好几个人瞪着眼睛——或许是我的青狐皮大衣导致的吧!

箭头向右拐了,我也向右转,继续前行。箭头又指向下方,下了石阶就是近江铁道的售票处。我终于回忆起来了。

以前总是跟着阳子走,一个人到这里还是头一回。往事如昨,令人怀念,我凑近售票窗口。“一张到鸟羽的特快,要禁烟席。”我说道。这个近江铁道特快是全程指定座位,所以,如果不想吃二手烟,最好事先声明。

窗口安装有话筒,里面的售票员戴着耳机来听旅客说话。车票出来了,上面印着发车时间和座位号。我拿着票走向无人检票口,把票塞进检票机。机械门“啪”的一下就打开了。这种检票装置是本地特有的,令人印象深刻。

我上了站台,坐在长椅上,不一会儿列车就进了站。列车在下午一点二十五分发车。

我走进明亮整洁的车厢——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找到自己的座位一看,很幸运,居然靠着右窗。我把LV的旅行包放到行李架上,包上面是叠好的狐皮大衣。我坐了下来。很久没有乘坐近江特快了,又摆脱了那个奇怪的男人,这些让我的心情变得格外好。

看着窗外墙上的名古屋百货店的广告,我兴奋地等待着发车。

车门好像关上了,乘客不过六成,我想可能这是因为刚刚发车的缘故。但是,下几站上来的乘客也不多,这也让我很高兴。一直以来,我近乎病态地讨厌满员列车或拥挤的会场,那乌泱乌泱的场景简直令人抓狂。或许因为有阳子这样的朋友在身边,我感到那些围绕在女装甩卖柜台附近的女人们都是疯子。一旦自己深陷其中,就止不住地神经紧张,心头涌起阵阵恐惧。

女人的歇斯底里都会相互传染,因此她们最好各干各的。虽然大家都这么认为,但最终耐不住寂寞的还是女人。生理特征决定了女人们一方面难以忍受压力和竞争,但另一方面,没有这些她们又会觉得无所事事。

阳子就是一个典型。她虽然每天像斗鸡一样把竞争的弦绷得紧紧的,但同时对朋友又十分体贴。所谓女人之间的竞争,对她们自己而言就是家常便饭,是须臾不可或缺的生活形态。一般的女人,其实平时期待的只是小便宜,一旦得到满足,即便是阳子这样的女人,都会变得非常温柔。最近阳子对我不太友好,无非就是因为跟我的比赛惨痛地输了一回。如果是只输一点儿那倒还可以忍受,可千万别差太多。起码阳子是这么想的。

当初有一段时间,阳子把我没有小孩这一点作为自己的精神食粮,认为有小孩的自己比没有小孩的我要幸福,进而高兴得手舞足蹈。她还积极向我施加“再不抓紧就不好办了”的压力,真令我难以忍受。但是,阳子也同时因为她的孩子——就像前面讲过的那样——倒了大霉,最后弄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而作为我,却还是于愿相信阳子因为有自己的小孩而比我幸福。

如果问阳子为什么要那么早的结婚生子,她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她会说我是那种已经超过三十岁,勉强抓着青春的尾巴才结婚的女人。

近来,有两个年龄段的女性处于结婚的高峰期,二十五岁之前和三十二三岁左右这两个年龄段的女性。通过介绍认识了男性以后,往往没有很充分地进行了解,便匆匆忙忙就结婚了。她们并不是爱上了某个男人,而是为了结婚而结婚。

如果说原因,当然是担心自己在女性朋友圈中成为最后的老姑娘,除了自己的颜面、养老、住在父母家产生的各种各样的不愉快等问题,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生育问题。

在二十多岁时生育的头胎和三十多岁时的头胎中,畸形儿所占的比率是完全不同的。医生往往反复这样说:“还是要在二十多岁时候产下头胎,我这么说是负责的。”在这一点上,人们总是盲目地遵从上一代的经验。所以,在二十五岁之前抓紧时间结婚的人相当多。女人们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就会因为初产的时间问题感到焦虑恐惧。

另一个结婚高峰是因为从三十五岁开始,怀孕的女人就算高龄产妇了。

但是最近听说,在二十多岁生育的头胎和三十多岁生育的头胎中,畸形儿出现的比率差已经缩小至两个百分点以下。如果只有一个百分点,那似乎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直到三十岁都保持独身,后来感觉自己如果再不结婚的话,就会步人一个荒谬的危险境地。现在看来,总觉得那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

如今,我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很担心自己生出一个畸形儿来。我丈夫是医生,所处的环境更加重了我的担忧。

阳子把我的内心看得一清二楚,知道我正为一时生不出孩子而焦虑万分。于是她使出杀手锏,向我施加压力。

丈夫和我结婚时,出于医生的习惯,这些事情他一概不说。现在想想,我完全是自寻烦恼。我根本就没有生小孩的命。我也好,阳子也好,最后都要唱独角戏。

晴朗的天空中飘着云朵,阳光照射进了车厢,暖洋洋的。

窗外是商业区的高楼,接着又有稀疏的混凝土建筑跃入眼帘。之后,列车终于驶入了枯黄的草原。好一片田园风光,我期待着这样的景色。

刚刚收割过的水田里,黑色的土地暴露在萧瑟的寒风中,上面零散地矗立着几块广告板——那是被服店和石材店的招牌。

枯树环绕的农家一字排开,庭院里有干枯的柿子树,枝头既没有果实,也没有树叶。我之所以知道那是柿子树,是因为以前曾经乘坐过这班列车,我记得自己那时看见过橙色的累累果实。

现在那些柿子树上都搭着木杆或系着绳索,上面晾晒着被褥和衣服。一看见这样的景色我便觉得内心安宁——毕竟我是在乡下长大的女人。在东京看不到这样的风景:即使是透过新干线的车窗,眺望这样的风景也越来越不容易了。

我坐在窗边,就好像乘坐着前往纪伊半岛的私营铁路列车一样,贪婪地眺望着外面的景色。而我内心想的,却依然是阳子。

我一直在阳子的身边观察着她的成长。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似乎看到了一个女人典型的一生,感受到作为女人的真正悲哀。

最近阳子经常说,她对自己的父母讨厌极了,简直恨不得他们死掉。

“唉!我这一辈子算是完蛋了,也没什么留恋的,哪怕现在撒手而去也不可怕,那样反倒痛快!我现在这么穷,归根到底就怪他们。就是那两个老家伙让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但是,阳子仍然拼命攫取父母的养老金,然后用这笔钱把儿子送进有名的私立学校。可是她说:“如果他们不出钱我早就不

理他们了,正因为他们出了钱,所以现在还保持来往。”

回想初中时代,我那么依赖阳子,现在想起那种不平等的友情仍感到难以置信,可当时我的确被她的清纯可爱和哀怨情绪所吸引。

对,就是那样,我该不是对她抱有淡淡的思慕吧?

初中时的阳子是个乡村少女,长着一张农村女孩的脸庞——白色的肌肤,只是脚脖子粗了点儿,但整体看上去相当不错,而且很端庄。关键是她的性格。当时阳子完全是个灰姑娘,衣着简单而整洁,忍受着困苦的生活,浑身都散发着脆弱而美丽的气息。

她极少说话,用词文雅,也不是关西腔,而是九州口音——现在她的关西方言是大学时代到这边来之后学会的——她一说话,就有一种现在难以想象的美感,充满诗意,滋润着倾听者的心田。

每当我注视她的时候,她就顺从地垂下哀愁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可爱得无法形容。她总是没什么主意,很少开口说话,可是一旦拿定主意,长长的睫毛便会缓缓抬起,向上注视着对方,那软弱的目光令人心颤。

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班级里来了一位独臂的男生。有一天,忘记了是什么缘由,那个男生给大家讲述了他失去右臂的经过。

那真是令人心惊肉跳的经历。上小学时,他参加的美术爱好者小组一起去动物园,他和另两个伙伴在熊舍的铁笼外写生。不久,感到无聊的伙伴开始用树枝逗弄铁笼里面的熊,他也参与其中。然而他是直接将手伸过去的,结果右手被熊咬住了。

茫然失措之际,熊已经咬下了他的小臂,在他大声哭叫的同时,也听到了熊咯吱咯吱咀嚼自己右手的声音。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憾,我也呆住了。放学后,我在校园的角落里发现了阳子,她正蹲在花丛里独自哭泣。看着她那瘦弱的脊背不住地颤抖,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第二天,我偶然看见阳子将一张叠好的小纸条塞给了那个独臂的少年。我想,拘谨内敛的阳子真是出人意料啊!我猜那是一封表达爱慕之情的东西。后来阳子告诉我,那上面是一首诗,一首赞美他左手健壮有力的诗,阳子把那样一首诗赠送给他,鼓励他勇敢地面对生活。

我被阳子感动了。原来她前一天在花从里是在为那个独臂男生而哭泣。

初中时代的阳子就是这样的姑娘。

然而,很可悲地,阳子现在的性格却和她那严厉粗暴的父亲一模一样。阳子的父亲冷漠暴戾、嗜酒如命,只要稍不如意就对她又踢又打。

事实上,她的父亲在宪兵时代声名远扬,据说在战时所向披靡。这样一个强悍的男人对女人而言很是高大,因而获得了普遍的尊敬,或者应该说是恐惧。

可是战争结束以后,他那不可一世的地位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而且还为一种找不到原因的疾病所折磨,需要长期卧床。他没有了体面的工作,只好住在老城区的破旧房屋里,沦落为一个兜售日用品的小贩。所有这些,都使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他们夫妇间总是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四邻不安,但是因为要依靠妻子的收入支持家用,他也不敢闹得太过分。于是倒霉的就只剩下阳子了。她就像一个出气筒,每天忍受着父亲的粗暴,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她的母亲似乎无法拯救女儿。据说阳子被恶狠狠地殴打的时候,她怎么也插不进手去。恐怕母亲也很惧怕她的父亲吧?

但是,在那样的恶劣环境中,阳子却绽放出纯真的光芒。她那悲戚的眼神能一下子抓住我的心,真是充满魅力的少女。

后来上了高中,她父亲终于一病不起,完全靠母亲的收入支撑着家庭。从某种意义上讲,阳子获得了自由,可她却和从前判若两人了。

接着又上了大学,阳子终于完全从父母的控制下解放出来,可眼看着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性格,根本无法想象她曾为一个独臂少年而落泪。

也许这就是女人吧?至少在阳子这里,高贵的性格一旦消失,就只剩下了饱经摧残的痕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女人实在是可悲的动物。

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时代所导致的恶果。我们这些人正赶上社会巨变时期,深刻体会到社会价值观的剧烈变化。我们孩提时代的日本和今天的日本相比,简直是另一个国家——建筑,交通,包括个人财产,人情世故,都像是另一个国家。我们小时候,长辈大多贫穷,总是不停地教育我们“一个人的正直最重要”;而现在有钱人多了,基本上都在告诫孩子“做人必须找窍门”。这也是短时间内有钱人迅速增加的原因吧?

不知怎么回事,日本人思考问题总是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在我们小时候,如果附近哪一家买了汽车,我们往往产生畏惧的心理,似乎很痛苦地认为私家车是罪恶的象征。但现在,独门独院的人家基本都有车。一旦进入汽车时代,大家那种曾经难以接受的,认为汽车代表着奢靡铺张的罪恶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人们的道德观念本来就是靠不住的东西。战争中奋勇杀敌曾代表着正义,可一旦与妒忌、自尊、时代以及自己的钱包联系起来,它就变成了一项没分量的道德表演,受此变化影响最深的恐怕就是我们女人了——不,我的情况还不明显,可看看阳子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我们小的时候,女人是传统道德观念的牺牲品。那时的女性只需要尊敬父母和丈夫,一旦插手洗衣烧饭等家务以外的事情,就属于“犯罪”。

放学没有赶快回家是“犯罪”,买了学习用具以外的东西是“犯罪”;和家人、老师、同性朋友以外的人开口说话是“犯罪”;说话时没有使用敬语是“犯罪”;没有服从父母安排还是“犯罪”。所有这一切在今天都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这些规矩在我看来虽然没有那么严厉,但其影响却是一目了然的。宪兵出身的阳子的父亲正是根据这些规矩来严格要求阳子的。在他看来,这些要求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阳子一旦越出雷池半步,他就拳脚相加。阳子绝口不提她的学生时代,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阳子拥有的全都是悲哀,然而那个时代就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不可阻挡地逝去了。曾被那些严厉苛刻的道德观念压迫过的女性,无一例外地认为自己在孩提时代吃了大亏,男性的权威土崩瓦解,正直和道德一去不返。新思想新观念大行其道,在世间横冲直撞。女性获得了解放,针对女性的那些极端的精神束缚成了空中楼阁。

还没有哪个国家的女性经历过如此剧烈的变化吧?从一个遵从敬语的严格世界到一个世故圆滑的花花世界,我非常了解阳子的这种变化过程,她是时代的牺牲品。

长满枯草的大地上遍布着干涸的水田,列车沿纪伊半岛缓缓南下。列车过了四日市,又过了白子,现在正经过松阪,马上就要到鸟羽了。

我开始紧张起来,舒畅的心情逐渐消失,我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旅行包,找出写有津本治地址的记事本,然后又把包放回到行李架上。

“鸟羽市鸟羽一区某某四号”——要找这个地方应该不会很困难吧?但是,见到津本治以后,我说些什么呢?总不能那么突如其来地问:“你和小濑川……不,和美国阳子的事是真的吗?”

不可避免地要叙旧吧?然后在慢慢谈起彼此的近况。面对我突然的造访,津本他会不会觉得唐突呢?我们会在茶馆里见面吧?

津本还记得我吗?

前往津本家拜访,如果见到的是他的妻子,那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呢?如果津本不愿出来到外面的茶馆去,而是愿意坐在家里和妻子一起同我交谈,那说什么话题好呢?我想了这样那样的可能,渐渐紧张起来,不免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有些后悔。

但没有办法,已经无可挽回,只能豁出去了。

过了宇治山田,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列车到了鸟羽。我拿着狐皮大衣,拎着旅行包下了车。天空阴沉沉的,寒风吹打着我的脸,我连忙穿上大衣。

站台的尽头就是检票口,出来之后是个卖地方土特产和珍珠的小广场。行人川流不息,女性特别多——她们可能都是游客,这里的珍珠很有名,很受女性欢迎。

周围的景象勾起了我的回忆。光阴荏苒,那可是叫十多年前的画面了。我不知道鸟羽一区具体在什么地方,但我想应该在御木奉珍珠岛的方向,也就是向右拐。这时——“夫人!”耳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我简直要缩成一团,几乎惊叫出来。

贼眉鼠眼的小个子从背后现身,绕到了我的面前。灰色的工装、花白的头发、血红的大眼珠子、枯黄的脸、乱莲蓬的胡子——又是那个家伙!

我全身汗毛倒竖——他竟然从八重洲的地下街一直尾随我到了这里!

怎么办?!

我双腿发抖,根本说不出话来,就那么呆呆地站着。我怎么这么疏忽大意,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还在跟着我。

“夫人!”佐野春男绕到瞠目结舌的我的面前,又叫了一声,接着做出了更加骇人的举动。他突然端坐在满是灰土的地面上。我魂飞魄散——不只因为他的突然出现,更因为他怪异的举止。

我呆住了。

他一坐下就直接把头伏向地面。我终于惊叫出来。行人都站住了,饶有兴味地围观起来。我开始冒汗了。

“你要干什么?不要这样!”我叫道。

“不!夫人,您不把生日告诉我我就不起来!”他着魔一样大声说。

“九月二十七日!可以了吗?”我弯下腰,小声对他说。这是真的,因为我毫无准备,一时编不出谎话。如果这样下去,这里的人会越聚越多,我必须快刀斩乱麻。

他急忙站起身,顾不上掸掉裤子上的灰土,便向我低头鞠躬,高兴地说:“谢谢!”

接着,他朝向我身后港口的一侧,分开人群跑掉了。

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我避开他们的目光,垂着眼睛,也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过了马路,我站到台阶上,可以眺望到近江铁道另一侧的大海。御木本珍珠岛近在咫尺,“巴西丸”也停靠在那里。通过透明圆顶覆盖的廊桥可以步行前往御木本珍珠岛。

“巴西丸”曾是在日本和巴西之间往来的客轮,现在作为海洋展览馆的展品永久停泊在岸边。客轮里面放映海洋电影,游客还可以透过舷窗欣赏深海景色。只是我还不曾进去参观过。

我和阳子以前游览过御木本珍珠岛。因为一直对此地很关注,所以岛上的景物我们都毫无遗漏地逛遍了,包括巨大的博物馆以及海女潜入海中采集珍珠贝的表演。据说一年四季都有那样的表演,现在是寒冷的二月,不知表演是否还在进行。

我思忖着下了台阶,继续沿着铁道线向珍珠岛的方向走去。路边排列着贩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和小餐馆。售货的大婶们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大衣,猜测着我的身份,一边琢磨着要价一边热情地招呼着。我急忙走开。

道路向右弯转,这时出现了两条岔道——沿左边的小路前行可以到珍珠岛,我选择了右边。

走进一家宽敞的商店,我抓住了一位年轻姑娘问路。

“鸟羽一区的某某四号,叫津本。”

她思索了一下,说:“噢!就是那个开钟表店的!”

钟表店?第一次听说还有什么钟表店。可是那个姑娘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迟疑,她告诉我:“顺这条路稍向前走,到了马路的尽头向右拐,右边就是。”我致谢后正要离开,她又小声自言自语:“但是,那家应该还在吧……”

我走了出来越发觉得可疑。这时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向天空仰望,乌云低垂,天色开始变得昏暗。风声呜咽,和东京相比,这里冷得吓人。

不过如果像今天这样穿着狐皮大衣出门,我倒是愿意天气再冷一点,这样与我擦肩而过的女人们的目光就会变得柔和一些,如果是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无奈地穿上青狐毛皮,无疑更容易得到别人的认可。

寒风催促着我疾步前行。车辆稀疏,道路似乎刚刚修好,护栏是新的,商店看上去也都是新建的。或许这附近是新开辟出来的商业区。

但没走出多远,两侧又都是破旧的房屋了。木结构的民居稀稀蒋落,而且出现了娱乐厅和小酒吧。再向前走,沿路都是这样的小店。

时间还早,小酒馆尚未开始营业,看上去似乎有些萧条破败。有一家小酒吧敞着木门,我经过的时候向里面看去,只见紫色的高脚凳都倒扣在吧台上,昏暗之中有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正在忙碌。

我很快就发现了,道路的一角就是津本钟表店,看上去格外幽静。

这是一间小小的木屋,上方悬挂着巨大的白色招牌。招牌右下角拘谨地写着“津本钟表店”几个字,但是白漆已经脱落,代之以暗红色的铁锈。

店门右侧是橱窗,但奇怪的是里面既没有钟表,也没有其他商品,只有一个装了水的蓄水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橱窗后面垂挂着白色的花边窗帘,在阳光的照射下已经退色,下面的花边泛黄。

橱窗旁边是钟表店的入口,牢固的玻璃门紧紧地关闭着,里面似乎没有人。我轻叩玻璃,试着问:“对不起,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我绕到木屋旁边的小巷,只见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扔在那里。房屋的侧面钉着油漆脱落、斑斑驳驳的铁板,门口也没有铺脚垫。

我再次返回到店面前边,拿出写有地址的记事本——“鸟羽市鸟羽一区某某四号”——钟表店前就有一根电线杆,上面的地址正是这个,没错!他也许外出旅行或者搬家了吧?

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中,天色更暗了。凛冽的寒风仍在不停地吼叫,我环视四周,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车辆路过,简直如同——座幽灵城市。对一个大老远从东京跑来的人而言,这种寂静非常骇人。不远处有一个指示板,上面画着箭头,写有“常安寺”和“金刀比罗宫”的字样。

我站了半天,突然,邻家的玻璃门打开了,一位中年妇女正赞劲地将一辆自行车向外推。我连忙跑过去,指着津本家向她打听。

“哦,他们家已经搬走了。”邻家的主妇满不在乎地回答。

“搬走了?”我愕然。

“对,就是最近的事。大概……两个月以前吧!”

“搬到哪里去了?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你是……他的朋友?”她看着我的毛皮大衣问。既然要回答我的询问,她就有了对我进行身份调查的权力。

“对!我是他的同学,有急事必须找他。”我琢磨着恰当的理由。

“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到二见去开店了。”

“二见?二见浦吗?”

“对!”

“二见浦的叫什么店呢?”

妇人明显厌烦了我的追问。“嗯……具体叫什么就不知道了。”

“二见浦的……是在那个遍布着旅馆和土特产商店的商业街吗?”

“对对,就在那条最热闹的大街上。”

“这附近有谁知道他的店名吗?”

“嗯……好像没有。”

“有和这家人很亲近的……”

“应该没有那样的人。”

“啊?”

“据说,他开的是一家餐厅或者土特产商店之类的铺子。

“是吗?”

即使只知道这些,也应该能找到吧——二见是个小地方。

“嗯,这个钟表店的店主叫治,京都大学毕业的,是吧?”

“噢?啊!对对,是的!”

果然是他。

“但是去年年底他父亲死了,其实这个钟表店是他父亲经营的……”她说着,跨上了自行车,慢慢地骑走了。

我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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