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康复能力不错,吃早饭的时候贝瑶好了很多。

赵芝兰给工厂请了假,专门照顾贝瑶。她在一家制衣厂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在缝纫机前做衣服,一个月工资有四百三十块钱,算得上不错的待遇。

早饭是一碗稀饭,一碗泡菜,全家只有贝瑶碗里一个白胖胖的鸡蛋。

楼道传来下楼的声音,然后门外女人尖细的声音喊:“赵芝兰!”

赵芝兰高声回道:“今天不去上班,我请假了,你走吧。”

女人嘀咕道:“不早说。”然后扭着腰走了。

贝瑶抬头看妈妈,妈妈果然沉着脸。

那个女人叫赵秀,和赵芝兰以前是一个村的,说来也巧,两个女人后来都嫁到C市做了邻居,在制衣厂工作。过两年同年怀孕,在八月双双生下女儿。身边的人就不免拿这赵秀和赵芝兰来比较。

偏偏赵芝兰什么也比不过赵秀。

赵芝兰老公,也就是贝瑶爸爸,是砖瓦厂工作的,工作艰辛,工资还不高。赵秀老公是个小学数学老师,受人尊敬,工作还体面。

单这样赵芝兰还不至于小气,主要是比女儿。

赵秀生的女儿叫方敏君,比贝瑶大半个月,方敏君生的粉嫩可爱,没有同龄人的圆润,反倒是生的秀气端正,跟小玉女似的。谁见了都说这孩子长大美!

一对比,贝瑶就成了被碾压那个。

四岁的贝瑶脸颊圆圆的,眼睛很大,但是小时候的贝瑶吃得多,脑袋上两个小揪揪,整个人圆嘟嘟呆萌。赵秀每次见了小贝瑶都捂着嘴笑:“瑶瑶吃了什么?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明着夸奖,暗着嘲讽。因为赵芝兰就胖,她在暗指遗传问题。

贝瑶见妈妈脸色不好,轻轻叹了口气。

她家家境一直很一般,运气问题真没法比。她记忆里方敏君家在初中搬走了,买了新房子,新房子过两年又拆迁了,于是分到两套房。方敏君家越过越好,反倒是贝瑶家借钱给舅舅了,依然穷。

只有一点,贝家完全逆袭了——

等到高一,方敏君长残了,“小玉女”成了刻薄相。

而贝瑶,抽条以后仿佛嫩叶舒展,出落得惊心动魄,成了C市二中的校花。

但贝瑶也没法安慰妈妈,以后会变得很好看这种事,哪怕说了赵芝兰也顶多当小孩子家说胡话。贝瑶昨晚迷迷瞪瞪想了一整晚,重生这种事太玄乎。她感激能重来一回拥有的一切,因此打算乖乖做个四岁小女娃,守在爸妈身边为他们养老,这辈子哪怕不嫁,也不会再害得爸妈中年还为她的事情受累绝望。

她乖巧吃完了饭,赵芝兰给她抹了抹嘴巴。

贝瑶小奶音道:“妈妈,我要去幼儿园。”

赵芝兰笑道:“往常赶你去你都不出门,今天生病可以不用去了。”

贝瑶生着病,嗓音软绵绵的:“我想去。”她眼中恳切,湿漉漉的。

赵芝兰心软,摸了摸她额头:“那下午再去。”

贝瑶想起早上爸爸的话,裴川一晚上都没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岁孩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听赵芝兰的话。

到了下午,贝瑶顺利被送去了幼儿园。

“常青幼儿园”门口栽了几颗椿树,一摸会有臭味。而园子里则栽种了几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气扑鼻。九六年的幼儿园设备简陋,不会有滑梯这样的设备。

只有木板做的两个跷跷板,孤零零在院子里。

夏天天气变化快,太阳一出来,冰雹化了打湿跷跷板,它暂时也不能用了。

小赵老师在组织孩子们玩游戏。

小吴老师下周才会来,赵老师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赵芝兰把贝瑶软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赵老师手上时,贝瑶往教室里面看,孩子们在玩丢手绢。所有人都在拍着手唱歌,只有一个人没有——

裴川偏过头,对上了贝瑶的眼神。

他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不过短短片刻,他回过头,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们中间,他因为没有双腿,无疑是幼儿园最特殊的孩子。小赵老师可怜他,孩子们害怕他又讨厌他,这样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个幼儿园的累赘。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唱着歌,小赵老师笑着把贝瑶安置在孩子们中间。贝瑶对面就是裴川。

“丢呀丢呀,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

手绢掉落在陈虎身后,小胖子没反应过来,等小朋友们都哈哈笑看着他,陈虎才猛然转过头,看见自己身后的蓝色手绢,像颗小肉球一样蹦起来去捉人,结果前面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陈虎郁闷地成为了下一轮丢手绢的人,先唱了首老师教的儿歌作为惩罚,然后继续游戏。

围成一圈的四五岁孩子拍着手:“丢呀丢呀,丢手绢~”

在孩子们稚嫩的歌声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转,看向轮椅上的裴川。贝瑶心里一跳,上辈子这一天她没来过幼儿园,但是第二天以后,裴川再也不开口说话,甚至拒绝来念幼儿园,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经历了什么?

歌继续唱,陈虎小胖墩儿把手绢丢在了裴川身后。而这时小赵老师带着一个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厕所了。

全场猛然静了下来,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没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头,低眸看见了自己身后的手绢。

陈虎冲他做了一个得意的鬼脸,孩子们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咯咯笑起来。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着低矮的轮椅,一面努力弯下腰。

陈虎指着他哈哈大笑。

贝瑶心跳很快,别捡……不要去捡……

夏日椿树上蝉鸣声阵阵。

裴川死死咬着唇,吃力地把手绢捡了起来。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渊。

在所有孩子的笑声中,他细瘦的手臂开始使劲驱使着轮椅向前。

可惜五岁这年他腿才断,并不熟悉轮椅。

那轮椅每推一步,仿佛蜗牛爬。

孩子们的惊呼声驱使着他向前,他谁也不看,残缺的腿上搭着那条蓝手绢,去追前面的陈虎。

知了声一声接一声。

陈虎故意跑得很慢,捂着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轮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岁这个夏天,他犹如一头困兽。暴躁又绝望地,驱动着轮椅追逐。倔强不服输。

不懂事的孩子们都在笑他。

他含着眼泪,想抓住点什么东西。于是一遍又一遍调整轮椅。

贝瑶呆呆睁着杏儿眼看他。

越长大就会忘记童年很多事,在她记忆里,裴川是个没有腿的残缺少年,可也仅此而已。她的人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还曾面无表情保护过她,可能重来一辈子她也不会多关注他。

他是世人的魔鬼,可他是贝瑶的恩人。

把她当做心肝暗暗喜欢了一辈子。

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等陈虎又蹦又跳跑过来的时候,贝瑶笨拙地转身抱住了陈虎的腿。

陈虎叫嚷起来:“贝瑶你放手,你做什么?”小胖子捶胸顿足,要把贝瑶甩开。

四岁女娃娃的身体没有力气,小胖子像头小蛮牛,急得横冲直撞的时候,贝瑶快要抱不住他。

贝瑶眼睛一眨,像块牛皮糖一样,半趴在地上紧紧抱着小胖子的腿不让他走。五岁的小胖子力气再大,也不可能带着“小牛皮糖”跑圈圈。

幼儿园里顿时闹成一团。

七月的夏天炎热,贝瑶穿着一条豆绿色布短裤,堪堪到膝盖的长度,裸露的小腿快被地面磨红了。

孩子的肌肤娇嫩,她杏儿眼里带着不管不顾的娇憨,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了。

因为还发着烧,贝瑶小奶音有些哑:“不许走!”

陈虎挣不开,快疯掉,最后“哇”的一声哭了。

贝瑶懵住。

她茫然抬眸看着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裴川。他、他怎么还不过来抓。

她把小陈虎弄哭了怎么办?

裴川拿着那条蓝色的手绢垂眸看她,她恰好抬眸,一双在夏天阳光里分外烂漫的杏儿眼,无措又茫然地仰望他。

陈虎哇哇大哭,声音高亢,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鸡,哭出鼻涕泡泡。

裴川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还有被她困住跳脚的陈虎。

他抿抿唇,把手绢丢在了地上,不再看他们一眼,吃力地推着轮椅到门口。

手帕落在贝瑶面前,她还趴着,维持着困住陈虎的姿势,不知道该不该松

手。

陈虎哭得大声,幼儿园里年龄小的孩子也跟着哭起来。小赵老师一进门就看见这景象,她赶紧上前去把小贝瑶抱起来。

裴川已经到了门边。

里面传来小赵老师哄小胖子的声音。

他望着门口,已经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妈妈依然没有来。

身后闹成一片。

裴川一次也没回过头。他虽然从不说话,可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幼儿园公认最受欢迎小朋友的是陈虎和方敏君。

因为陈虎会搞怪,会带着大家玩,方敏君长得好看,穿得也漂亮精致。

再比如,刚刚那个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的小姑娘,是幼儿园最小的女孩儿,这个月月初才被送来幼儿园,和他家住同一个小区。

爱哭,娇气,容易生病。

他们都叫她瑶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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