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市的机场虽然小,却十分现代化,而且管理良好,相当出人意料。但哈利的经验告诉他,通过国际机场,通常只能看出这个国家的一点儿端倪,甚至完全看不出来。比如说,印度孟买的机场平静有效率,纽约的肯尼迪国际机场偏执而混乱。通关队伍稍微往前移动,哈利跟着前进。室内温度相当宜人,他却感觉汗水从棉质薄衬衫底下的肩胛骨之间流下。他回想在阿姆斯特丹的史基浦机场看见的人影。他在奥斯陆搭乘的班机降落史基浦机场时误点,他只好在机场走道上流汗奔跑,奔过一扇扇登机门,赶搭飞往乌干达首都坎帕拉市的班机。登机门依照字母和数字排列,数字越来越大。他奔越走道时,眼角余光扫过一个人影,那人影有点儿熟悉。他处在背光位置,人影又太过遥远,因此他并未看清脸孔。他赶上了飞机,成为最后一名登机的旅客。登机之后,他做出结论:很显然,那人影并不是她。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有多高?那人影身旁的男孩不可能是欧雷克,欧雷克不可能长那么快。

“下一位。”

哈利走到窗前,递出护照、入境卡、从网上打印下来的签证申请表和签证申请费六十美元。

“公务吗?”海关人员问道,哈利和海关人员目光相触。那是一名男性海关人员,身材高瘦,肤色黑得可以反射灯光。可能是图西族人,哈利心想。如今图西族控制了卢旺达国界。

“对。”

“要去哪里?”

“刚果。”哈利说,接着用当地名称说明他要去的国家。

“是刚果·金。”海关人员纠正说。

海关人员又指了指哈利在飞机上填写的入境卡:“这上面说你要住在基加利市的大猩猩饭店。”

“只有今天晚上,”哈利说,“明天我就要去刚果,在戈马市住一个晚上,然后再经过这里回家,从戈马市来这里的车程比金沙萨市短。”

“祝你旅途愉快,大忙人。”身穿制服的海关人员露出热诚的微笑,在哈利的护照上啪的一声盖了章,交还给他。

半小时后,哈利填妥大猩猩饭店的住宿登记表,签了名,拿到房间钥匙,钥匙上挂着一只木质大猩猩。哈利躺上客房床铺,这时距离他离开奥普索乡的家已过了十八小时。他凝视床尾呼呼作响的电风扇,电风扇虽然旋转得歇斯底里,却似乎没吹出什么空气。他知道今晚是睡不着了。

司机请哈利叫他乔就可以了。乔是刚果人,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英语却十分蹩脚,他是戈马市挪威救援组织的联络人替哈利雇来的。

“八十万。”乔说,他驾着路虎越野车,开上坑坑洼洼却仍能完全发挥功用的柏油路面,曲曲折折地行驶在绿色草地和山坡之间,山坡从上到下都种满作物。有时乔会大发善心,踩下刹车,避免撞到在马路上行走、骑单车、搬货物的人,通常这些路人都会在车子即将撞上他们的最后一刻跃开,保住性命。

“胡图族在一九九四年只花了四星期就杀了八十万人,他们只因为对方是图西族人,就攻击自己的同胞和老邻居,用大砍刀乱砍乱杀。电台宣传说,如果你的丈夫是图西族人,那么你身为胡图族人,就有责任杀了他。好多人沿着这条路逃跑……”乔朝车窗外指了指,“尸体成堆,有些地方根本无法通行,秃鹰高兴得不得了。”

路虎继续行驶,车内一片静默。

车子经过两名男子,他们抬着一根杆子,杆子上绑着一头大型猫科动物,孩童跟在后头跳舞欢呼,用棍子戳刺那头死了的大猫。它身上的毛皮已被太阳晒干,出现一块块黯淡色斑。

“他们是猎人?”哈利问道。

乔摇摇头,瞥了后视镜一眼,夹杂着英法语回答说:“被车撞死的,je crois(应该没错),那只大猫几乎不可能被猎杀,它很罕见,活动地域很广,只在晚上猎食,白天躲起来,融入环境。我想它是非常寂寞的动物,哈利。”

哈利看着男男女女在农地里工作,有时路上会出现重型机具,或有工人正在修路。车子驶进山谷,哈利看见一条正在兴建中的高速公路。身穿蓝色学校制服的孩童在野地里踢足球,准备射门。

“卢旺达是个好国家。”乔说。

两个半小时后,乔往挡风玻璃外伸手指去:“那是基伍湖,很美,很深。”

偌大的湖面似乎映照着上千个太阳,湖的另一头就是刚果民主共和国,四周有山脉耸立,一朵白云缭绕在山峰间。

“云不是很多,”乔说,仿佛知道哈利的思绪,“那座是杀人山,也就是尼拉贡戈火山。”

哈利点了点头。

一小时后,他们越过边界,朝戈马市前进。路旁坐着一名男子,身穿破烂外套,用急切渴盼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乔转动方向盘,小心地在泥泞路的坑洞之间行驶。他们前方是一辆吉普车,负责操作机关枪的军人坐在车上,左摇右晃,用冰冷疲倦的眼神看着他们,飞机引擎的怒吼声从他们上空传来。

“联合国部队,”乔说,“带来更多枪支和手榴弹。刚果金武装部队的恩孔达将军逼近戈马市,来势汹汹,很多人都逃走了,变成难民,说不定范布斯特先生也逃走了,我很久没看见他了。”

“你认识他?”

“每个人都认识范布斯特先生,但他身体里有巴马古亚。”

“巴什么?”

“Un mauvais ésprit(恶灵),恶魔。他会让你渴求酒精,带走你的情感。”

空调装置喷出冷气。汗水从哈利的肩胛骨之间流下。

车子停在两排棚屋之间,哈利发现原来这里是戈马市的市中心。人们在几乎难以通行的小路上,在商店之间匆匆来去。黑色大圆石沿着棚屋周围堆叠,作为地基。地面看起来有如坚硬的黑色冰层,灰色尘埃在空气中旋绕,弥漫着腐臭的鱼腥味。

“Là(那里)。”乔说,指了指棚屋之间唯一一栋砖房的大门,“我在车上等你。”

哈利下车时,注意到街上有几个男子停下脚步,对他隐隐投来危险的目光,不带任何警告意味。那些男子知道攻击行为在缺乏警告之下比较有效。哈利直接朝大门走去,并未左顾右盼,表示他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也知道要去哪里。他敲了敲门。一次、两次、三次。该死!大老远跑来这里却……

大门打开一条缝隙。

缝隙间浮现出一张爬满皱纹的白色脸庞,对哈利投以询问的目光。

“埃迪·范布斯特?”哈利问道。

“Il est mort(他死了)。”男子说,声音粗哑,听起来仿佛是死前发出的咯咯声。

哈利还记得学校教的一些法文,听得懂男子说埃迪已经死了。哈利试着用英文说:“我叫哈利·霍勒,是香港的贺曼·克鲁伊介绍我来找范布斯特的,我对利奥波德苹果有兴趣。”

男子的眼睛眨了两下,将头探出门外,左右查看,又把门打开了些。“Entrez(进来)。”他说,示意哈利入内。

哈利低头进入低矮门框,及时弯曲膝盖,因为里头的地面比外头低了二十厘米。

屋内除了有焚香的气味,还有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老人喝了好几天酒所发出的甜腻臭味。

哈利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发现那个矮小虚弱的老人身穿优雅的酒红色丝质睡袍。

“你说的是北欧口音,”范布斯特用英语说,口音很像比利时侦探赫尔克里·波洛。他将一根香烟插进双唇之间夹着的黄色烟嘴:“让我猜猜看,你绝对不是丹麦人,可能是瑞典人,但我想你是挪威人,对不对?”

一只蟑螂从埃迪背后的墙壁缝隙之间探出触角。

“嗯。你是口音专家?”

“只是消遣而已,”范布斯特说,觉得受宠若惊,开心不已,“像比利时人这种小国的国民,必须学着以外在而不是内在来判断。贺曼最近如何?”

“他很好。”哈利说,朝右望去,看见两双百无聊赖的眼睛正看着他,一双眼睛来自裱框的肖像,肖像人物留着灰色长须,鼻子坚挺有力,头发甚短,衣服上有肩章、链条和佩剑。除非哈利看走了眼,否则那应该就是利奥波德国王。另一双眼睛属于床上侧躺的女子,只在臀部盖着一张毯子,上方的窗户光线落在她娇小柔软的年轻乳房上。她露出一丝微笑,响应哈利的点头示意,同时露出一颗大金牙,在白色牙齿之间十分显眼。女子绝对不可能超过二十岁。哈利在女子细腰后方的墙上看见一根被敲进龟裂灰泥的螺栓,螺栓上垂挂着一条粉红色手帕。

“这是我太太,”矮小的比利时人说,“呃,其中一个太太。”

“范布斯特太太?”

“差不多。你想买苹果?你有钱吗?”

“我想先看货。”哈利说。

范布斯特走到大门前,吱的一声打开,朝外窥去,然后关上并锁紧:“只有司机跟你来?”

“对。”

范布斯特呼出一口烟,眯起的双眼在皮肤皱褶之间打量哈利。

他走到屋子角落,踢开地毯,弯下腰,拉动一个铁环。一道活板门应声打开。比利时人对哈利招了招手,示意他先进地窖再说。哈利根据经验,分析对方此举只是为了小心起见,于是照做。一道楼梯向下延伸到漆黑之中。哈利走下七个台阶,踏上坚实地面。电灯亮起。

哈利环视四周,看见地窖的天花板为正常高度,地面是平整的水泥地,三面墙壁前摆满架子和柜子,架上放着先进武器:常见的葛拉克手枪、他也有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一盒盒子弹、一把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哈利从未拿过这种正式名称叫作AK-47的著名自动步枪,他伸手抚摸步枪的木质枪托。

“它属于一九四七年生产的第一批步枪。”范布斯特说。

“看来这里每个人都有一把这种步枪,”哈利说,“听说这是非洲最常见的死因。”

范布斯特点了点头:“这有两个简单原因。第一,冷战结束后,共产国家开始在这里出口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和平时期一把步枪只值一只肥鸡,战争时期也不超过一百美元。第二,不管你怎么对待它,它都会正常运作,这一点在非洲很重要。莫桑比克人非常喜欢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甚至把它画在国旗上。”

哈利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黑色盒子上,盒子表面慎重地印着几个字。

“那玩意儿跟我想的一样吗?”哈利问道。

“马克林步枪,”埃迪说,“一种罕见的步枪,生产数量非常少,因为它是个设计上的失败,枪身太重,口径太大,只能用来猎杀大象。”

“还有人类。”哈利轻声说。

“你知道这种步枪?”

“它配备全世界最优秀的望远瞄准器,不一定要用来射杀一百米外的大象,作为暗杀武器非常理想。”哈利的手指抚摸着枪盒,往日回忆涌现脑海,“对,我知道这种步枪。”

“可以便宜卖给你,三万欧元。”

“这次我不是来找步枪的。”哈利转身面对地窖中央的架子,架上的古怪白色面具对他做出怪脸。

“那是马伊马伊组织的圣灵面具,”范布斯特说,“他们认为身体只要泡过圣水,就不怕敌人的子弹,因为子弹会化为水。马伊马伊游击队队员会带弓箭上战场对抗政府军队,头戴浴帽,身上挂着浴缸塞当作护身符。我不是说笑,先生。当然了,他们被扫杀殆尽,但马伊马伊游击队队员喜欢水和白色面具,也喜欢敌人的心脏和肾脏,稍微拿来烤一下,搭配玉米泥吃下肚。”

“嗯,”哈利说,“我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栋房子居然有完整的地窖。”

范布斯特咯咯轻笑:“地窖?这是一楼,原本的一楼,三年前的火山爆发前是一楼。”

哈利恍然大悟。黑色卵石,黑色冰层,一楼地面比街道低。

“熔岩。”哈利说。

埃迪点了点头:“熔岩直接穿过市中心,烧毁了我在基伍湖畔的房子。这里所有的木造房子都被烧成灰烬,这栋砖房是唯一屹立不摇的屋子,但有一半被埋在熔岩里。”他指了指墙壁:“三年前这里是大门,外面是街道。后来我买下这栋房子,在你进来的地方装上新的大门。”

哈利点了点头:“幸好熔岩没有烧毁大门,流进屋里。”

“你可以看见,窗户和门口都设在背对尼拉贡戈火山的方向。这已经不是它第一次喷发了,那座该死的火山每隔十年或二十年,就会对这座城市喷发熔岩。”

哈利扬起一道眉毛:“那人们还回来这里居住?”

范布斯特耸耸肩:“欢迎来到非洲。不过呢,如果你想把麻烦的尸体处理掉,火山就非常有用,这在戈马市是非常常见的问题,当然你也可以把尸体沉入基伏河,不过尸体还是会留在河里。要是利用尼拉贡戈火山的话……大家都以为每一座火山都有炙热冒泡的红色岩浆湖,其实不然,只有尼拉贡戈火山才有。那里的岩浆湖高达一千摄氏度,东西丢下去只会发出咝的一声就没了,完全挥发成气体。这是戈马人唯一能上天堂的机会。”他发出短促的大笑声,“我就目睹过一个太过激动的钶钽金属猎人,用铁链把一个酋长的女儿绑起来,垂入火山口,因为那个酋长不肯在文件上签字,让出土地上的采矿权。酋长女儿被垂降到岩浆湖上方二十米时,头发开始着火。到上方十米时,身体开始像蜡烛一样烧起来。再下去五米,就开始滴落。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她的皮肤、肌肉,纷纷从骨头上脱落……你有兴趣的是这个吗?”范布斯特打开柜子,拿出一个金属球。金属球闪闪发光,上头凿有小孔,体积小于网球,一条线圈从一个较大的开口垂落下来。这个刑具跟哈利在贺曼家见过的一模一样。

“它还能用吗?”哈利问道。

范布斯特叹了口气,用小指钩住线圈,往外一拉。砰的一声巨响,金属球跳进了比利时人手中。哈利看得目不转睛,只见小孔内弹出了状似天线的物体。

“可以给我看看吗?”哈利问道,伸出手。范布斯特将金属球递给哈利,十分警觉地看着哈利数算天线。

哈利点了点头。“二十四根。”他说。

“就跟苹果的制造数量一样,”范布斯特说,“这个数字对设计制造这种苹果的工程师具有象征意义,因为这是他妹妹自杀的年纪。”

“你柜子里有几颗苹果?”

“只有八颗,包括这颗黄金特别版。”范布斯特拿出另一颗金属球,那颗球在灯光下闪着金色雾面光芒,他随即把球放回柜子,“但这颗是非卖品,你得杀了我才能拿到它。”

“所以说自从克鲁伊买了他的那颗之后,你卖掉了十三颗?”

“而且每一颗的价钱都越来越高。这是稳赚不赔的投资,霍勒先生。古代刑具有一群忠实爱好者,他们花钱毫不手软,croyez-moi(相信我)。”

“我相信你。”哈利说,试着压下其中一根天线。

“它是由弹簧驱动的,”范布斯特说,“线圈一旦拉出,受害者就没办法从嘴里把苹果拿出来,其他人也拿不出来。如果你想让环脊缩回去,就不要执行第二步骤,请不要再拉动线圈。”

“第二步骤?”

“给我。”

哈利将金属球交还给范布斯特。他小心地用一支原子笔穿过线圈,水平拿着原子笔,高度跟金属球一样,然后把球放开。线圈一被拉紧,金属球立刻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利奥波德苹果在原子笔下方十五厘米处不住地颤动,每根天线都射出一根尖刺,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 faen(我操)!”哈利用挪威语咒骂一声。

范布斯特露出微笑:“马伊马伊组织称它为‘太阳之血’。这美妙的玩意儿有好几个名字。”他将利奥波德苹果放在桌上,再把原子笔插入线圈出口,用力按压。砰的一声,尖刺和天线缩了回去,那颗皇家苹果回复了原本的圆滑外观。

“很厉害,”哈利说,“这要卖多少钱?”

“六千美金,”范布斯特说,“通常我每卖出一颗,都会往上调整价钱,但你可以用我上次出售的价钱买到。”

“为什么?”哈利问道,食指抚摸着平滑的金属表面。

“因为你大老远跑来这里,”范布斯特说,朝地窖里呼出一口烟,“还有我喜欢你的口音。”

“嗯。谁是上一个买主?”

范布斯特咯咯一笑:“我不会告诉你的,就好像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里一样,我绝对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其他买家。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呃……这位先生?你看,我已经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哈利点了点头。“六百。”他说。

“你说什么?”

“六百美金。”

范布斯特发出同样短促的咯咯笑声:“太荒唐了,但这个价钱正好可以去参加三小时的导游行程,参观大猩猩自然保护区。你是不是比较想去参加这种行程呢?霍勒先生?”

“皇家苹果你可以留着,”哈利说,从背包里拿出薄薄一沓二十元美钞,“我给你六百美金,换取苹果买主的资料。”

哈利将那沓美钞放在范布斯特面前的桌上,再放上警察证。

“我是挪威警察,”哈利说,“目前至少有两名挪威女子死在你独家贩卖的这种刑具下。”

范布斯特俯身查看那沓钞票和警察证,并未触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的很抱歉,”范布斯特说,声音听起来似乎更为粗哑,“相信我,我的个人机密资料可不只值六百美金。如果我把来这里买过东西的人都说出来,那我的寿命……”

“你应该担心你在刚果监狱里会剩下多少寿命才对。”哈利说。

范布斯特又发出大笑:“得了吧,霍勒。戈马市警察局局长正好是我的朋友,再说呢……”他挥舞着双手,“我又没犯什么法。”

“你有没有犯什么法无关紧要,”哈利说着,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张照片,“挪威是刚果最重要的援助国家,只要挪威当局打电话去金沙萨,指名道姓说你不肯合作,不愿意提供有关一起挪威双重命案的凶器资料,你想会发生什么事?”

范布斯特笑不出来了。

“你不会被误判任何罪名,哎呀,绝对不会。”哈利说,“你只是会被羁押,这可不能跟刑责搞错。当命案正在调查中时,羁押关系人是明智而审慎的决定,因为证据可能遭到破坏。但你同样会被关进监狱,而且这次的调查可能会花很长一段时间。你有没有看过刚果监狱里长什么样子,范布斯特?应该没有吧,没有多少白人看过。”

范布斯特将睡袍裹紧了些,眼睛盯着哈利,口中咬着烟嘴。“好,”他说,“一千美金。”

“五百。”哈利说。

“五百?可是你……”

“四百。”哈利说。

“成交!”他大吼,双臂高高扬起:“你想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想知道。”哈利说,背倚墙壁,掏出一包香烟。

半小时后,哈利走出范布斯特的砖房,坐上乔的路虎越野车,这时夜已降临。

“去饭店。”哈利说。

饭店就在湖畔。乔警告哈利,不可以下水游泳,原因之一是湖里有几内亚寄生虫,进入体内很难察觉,直到有一天小虫在肌肤底下钻来钻去。原因之二是湖底会冒出沼气,形成大型泡泡,吸入之后会导致昏迷,使人溺毙。

哈利坐在阳台上,往下看着两只长腿动物行走在被灯光照亮的草地上,姿态宛如长脚鹬,看上去仿佛是披着孔雀外衣的红鹤。被泛光灯照亮的网球场上,两名黑人少年正在打网球,打的是两颗非常破烂的网球,看起来仿佛两卷袜子,在破了一半的网子之间飞来飞去。饭店屋顶的上空不时有飞机轰然飞过。

哈利听见饭店酒吧传来酒瓶的叮叮声响,酒吧距离他所坐的阳台正好六十八步,他进来时数过。他拿出手机,拨打卡雅的号码。

卡雅听见他的声音似乎很高兴,反正就是高兴。

“我被大雪困在沃斯道瑟村,”卡雅说,“这里下的不只是大雪,是超级大雪,但至少有人邀请我共进晚餐,而且房客登记簿很有意思。”

“哦,是吗?”

“我们想找的那一天,整页都不见了。”

“果然。你有没有查看……”

“有,我查过上面有没有指纹,或字迹是不是印到了下一页。”卡雅咯咯笑道,哈利猜想她应该喝了好几杯葡萄酒。

“嗯,我想问的是……”

“有,我查过前一天和后一天的记录,可是小屋那么简陋,几乎没有人会住超过一个晚上,除非被大雪困住,况且十一月七日那天天气晴朗。不过这里的警官答应我,会替我去查附近小屋在十一月七日前后的房客记录,看看那天滑雪到荷伐斯小屋下榻的滑雪客可能有谁。”

“很好,看来我们已经开始有眉目了。”

“也许吧,你那边呢?”

“我这边恐怕没什么发现。我找到了范布斯特,但是跟他交易的十四名买主都不是北欧人,这一点他十分确定。我拿到了六个姓名和地址,这些人都是众所周知的收藏家,仅此而已。至于另外那两颗苹果,范布斯特正好知道它们都还在加拉加斯市一名收藏家的手中。你查过奥黛蕾和她的签证吗?”

“我打电话问过瑞典的卢旺达领事馆。我必须承认,原本我以为他们做事一团乱,结果一切都井然有序。”

“卢旺达可是刚果的小大哥。”

“他们有一份奥黛蕾的签证申请表复印件,日期也符合。签证的有效期已经过了,但他们当然不知道奥黛蕾现在在哪里。他们要我联络基加利市的移民单位,也给了我电话。我打去问,结果像人球一样被各个办公室丢来丢去,最后电话转到一个会说英文、了解情况的人手中,他说卢旺达在这方面没和挪威签订合作协议,所以他感到很遗憾,必须婉拒我的要求,还礼貌地祝我和我的家人长命百岁、幸福美满。所以你也没什么收获啰?”

“没有。我把奥黛蕾的照片拿给范布斯特看,他说唯一一个跟他买过东西的女人有一头赭红色鬈发,说话有东德口音。”

“东德口音?有这种口音吗?”

“我不知道,卡雅。那个男人穿着睡袍走来走去,抽烟用烟嘴,是个酒鬼,还是个口音专家。我尽量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然后离开。”

卡雅大笑。哈利敢打包票,卡雅喝的一定是白酒,喝红酒不会那么爱笑。

“不过我有个想法,”哈利说,“入境卡。”

“怎样?”

“旅客必须在入境卡上填写第一天晚上的过夜地点,如果基加利市的海关单位保存了入境卡,而且上头有其他信息,例如转递地址,说不定就可以查出奥黛蕾去了哪里。这可能会是一条线索。据我们所知,她可能是唯一知道荷伐斯小屋那晚住了哪些人,而且现在仍然活着的人。”

“祝你好运,哈利。”

“也祝你好运。”

哈利挂上电话。当然了,他可以问卡雅她要和谁共进晚餐,但对方如果跟调查工作有关,她应该会主动说明。

哈利坐在阳台上,直到酒吧打烊,酒瓶的叮叮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楼上开着的窗户传出的做爱声,那是嘶哑单调的喊叫,令他想起翁达斯涅镇的海鸥叫声。他和爷爷在翁达斯涅镇总是天一亮就起床,准备去钓鱼。他父亲从不跟他们一起去钓鱼,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为什么他不曾凭直觉知道父亲在渔船上感到不自在?当时五岁的他,是否了解父亲选择受教育,离开农场,就是为了不必坐在渔船上?无论如何,父亲想返回翁达斯涅镇,在那里长眠安息。生命是奇妙的,至少死亡是奇妙的。

哈利点燃香烟。夜空无星,除了尼拉贡戈火山口烧着的红色火光之外,这里的夜晚漆黑一片。一只昆虫螫了他一口,令他感到刺痛。疟疾。沼气。基伍湖在远处闪闪发光,很美,很深。

山间传出轰隆声,越过湖面传送而来。那是火山喷发还是打雷?哈利抬头仰望。又是轰隆一声,回荡山间。另一个回声从远处传来,同时抵达哈利耳中。

很深。

他睁大眼睛,看入黑暗,几乎没察觉天空打开,大雨倾盆而下,淹没了海鸥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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