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到达临界点状态,危险物随时可能一触即发,这点,化学药品和社会情势是一样的。而“五十音顺序杀人”爆出第三条人命后,饭能市便处于这种状况。其实冷静思考,凶手本身并未宣称要从饭能市民当中依五十音顺序挑选牺牲者,但新闻报导的煽风点火以及三起命案的关连性,在在促成人们对此谣言深信不疑,再加上没有宣言这件事,反倒助长了凶手的可怕。恐怖滋生流言蜚语,流言蜚语令恐怖更加恐怖。在这个可说是作茧自缚的恶性循环中,饭能市民的确身陷恐慌状态。

此时出现了一个在火药库吸烟的笨蛋。他是曾在埼玉县警本部警备部服勤的前警部,今年五十二岁,居然在自己的部落格中斩钉截铁地说,警察厅已经将有犯罪历史的精神异常者名单建档。将有前科的人建档是众所周知的事,但另外有一份特别的异常犯罪虞犯者名单,这件事只有警察相关人士知道,并未对外公开。这是因为不论犯下何罪,只要适用刑法第三十九条而免受刑罚,甚至也没被起诉的话,就不算有前科;而将这种已被释放的原被告的个人资料建档处理,会涉及人权上的问题。当然,毎次发生异常犯罪时,那份名单存在的消息就会再谣传一遍,但这是首次由退职的警察口中明确证实,而且时机点太糟糕了。于是,异常犯罪虞犯者名单存在的消息在网络上以光速四处奔驰,隔天,埼玉日报便把这件事登在社会版上。

新闻报导的内容仅止于提及有这份名单的传闻再起,但读者的反应相当激烈。

古手川进入之前。本部办公室的屋顶已经快掀了。门一打开的剎那,电话铃听和男人们的怒吼声如海啸般袭来。

“所以我说了,没有那种名单就是没有那种名单,你不相信警察说的话是吗?”

“呃,你的心情我们了解,我们真的了解。但没有任何证据就扣押人,这种事在法律上、人道上都不容许……”

“不管报纸上怎么写,警方自有警方的正式发表……”

“你是江户川先生吗?真的很抱歉。在还未构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护一名个人实在有点……”

“这种事找警察就不对了,你还是拨市公所的代表号……”

还不到八点,但电话铃响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搜查员一人一部,总共十八部电话全在讲话中,而且待机中的灯还在闪着。

“妈的!没办法工作!留下两部,其他的都设语音!”

渡濑的命令让大半的搜查员都松了口气。

“比昨天还惨,抗议电话几乎多了一倍。哼,不过就是刚好被媒体猜中而已。”

渡濑憎恨地啐道:

“调查迟迟没有进展,偏偏又节外生枝。都是警界出身的,竟还把那种情报泄漏出去。警察厅好像气炸了那家伙也被一般市民还有各关系团体的询问和抗议电话打爆了。听说刚刚在县警本部,警备部长被本部长叫去了,因为那个闹出问题的前警部之前是警备部长的直属属下,接下来——能够训诫一下了事就算好的,警备部也是祸不单行啊。”

“警备部也、是吗?”

“嗯,一早警备部警备课和机动队就接到出动命令了。听说饭能署也一样,除了今天没上班的人以外,几乎全部被派出去。”

“几乎全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不,是为了不让事情发生才被派出去的……啊,刚刚有人说,在还未构成事件之前,要警察去保护一名个人实在有点什么什么的。就是这个事。从恩田饭能市长以下,姓氏开头是‘エ’或‘オ’的市议会议员、住在其他市的县议会议员,还有国会议员的家属,都向警察申请自宅警备。真是丢脸,这种话也讲得出来。‘老鼠’他们要是知道,一定兴奋地猛搓手,这题材太有得他们发挥了。就算警备部的任务是保护要人,但这种状况等于公私不分,一定会被骂到臭头的。”

对这番带自嘲意味的话,古手川只能咬着嘴唇点头。警察平时总是唱高调要保护国民生命财产安全,一旦事态紧急时,就只能沦为议员们的看门狗。

“这个国家啊,自从七〇年安保以来,不知幸或不幸,都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暴动。就连恐怖活动。也只有十几年前那起奥姆事件而已。所以跟欧美或中东国家不一样,没有出动自卫队维持治安的必要。因为没经验,后果就是警备体制失去方向不知所措,警视厅当然是,地方县警更是。如果很有经验的话,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临时抱佛脚也抱不了了。说起来真讽刺,这次的青蛙男事件完全把这种状况显现出来了。不只警备部受到影响,连总务部的情报管理课都被这把火烧到。”

“情报管理课?”

“就黑客啊。他妈的哪个混蛋骇进县警本部的计算机主机盗取虞犯者数据,幸好防堵得够严密才免遭外泄,负责人应该一脸惨白吧。但真正蒙受其害的要算是警备部,这个月的警备计划全泡汤了,因为必须全员出动,人手不够又没有支持,警备部长的脸色岂止惨白,根本就没有血色。”

傲慢地撇起嘴唇,但眼睛根本没在笑。

“还有,这个恩田市长也太好欺负了。跟要求自宅警备一样没道理,听说今天中午过后,就要发表声明表示对未破案忧心忡忡,拜托全体市民要协助调查,捜查本部要更努力缉凶之类的。哼,我都感动得快喷泪了。”

略带讽刺的视线移向古手川,“怎样,这起把全国上下推进恐怖深渊的五十音顺序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媒体闹得一天动地,哪会平静落幕,根本就像星火燎原那样不断扩大,就快变成你喜欢的那种事件了不是吗?”

就算是开玩笑也笑不出来了,古手川摇摇头。

“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我最痛恨了,千万别找我啊。”

“喔?为什么?”

“刑警负责抓犯人就好了啊。本来就应该这样才对,偏偏事情闹这么大后,就会被抓犯人以外的事绑住而什么也做不成。社会太过关注只会烦死人而已。再说我……我只想替那个孩子报仇。”

“哼,不要夹带私情啊。”

话中带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感觉不到被刺的痛苦。

古手川后来才知道,这天饭能市民的恐慌程度,搜查本部根本不能比。

首先产生恐慌的是小孩的名字以“エ”和“オ”开头的父母,他们拒绝让孩子去学校,担心孩子上下学时惨遭毒手。于是很快地,各校的家长会召开临时会,决定父母要接送儿童上下学,但很多家庭是父母都在上班,能持续多久便成了疑问。疑问直接连结不安,不安再转成不满反弹到校方,甚至有人提出也要老师陪伴学生上下学,并负责到最后一个学生安全回家为止。一连串事件酿成莫大的逼迫感是众所周知的,因此校方无法否决这项请求。结果,老师们的工作时间立刻超过劳动基准法的规定时间,撑了三天后,老师迟到早退的情形陆续出现,由于当中也有人因为过度疲劳而生病,于是饭能市教育委员会向保全公司申请业务委托,同时对搜查本部发出前所未有的请求。请求的内容和几天前饭能市长所发表的声明无太大差别,但遣辞用字更激烈且带着动怒的成分。

当然,惧怕青蛙男的可不只小朋友的父母而已。由姓氏开头为“エ”和“オ”的人所发起的市民团体,光在饭能市就有六个之多,分别为〈饭能市市民安全考虑会〉、〈饭能警察署支持会〉、〈凶恶犯罪防止连盟〉、〈生命自救会〉、〈逮捕青蛙男请愿市民同盟〉、〈饭能市后援会〉——,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国体并不像一般的市民团体那样由律师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它们连成立都是在自然情况下产生的,例如在某个地区、某个职场,怀抱相同不安的一群人在熟人的招唤下就组成了;而且各个团体的主张并无相违之处,若说不同,就只有地区及成员的平均年龄不一样而已;背后也没有特定的政治团体在操控。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是很理想的市民团体,但没有法律界人士出任代表,背后又无政治团体支持的话,表示一旦失控也没有踩煞车的机制了。

无论如何,各个市民团体所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就是要求捜査本部提供异常犯罪虞犯者名单。当然,搜查本部皆以侦查不公开以及拥护人权为由拒绝,但其实这是个痛苦的借口,因为罗列虞犯者名单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与拥护人权相抵触的行为。

要求提供名单的团体与警察署员之间,气氛一开始就不太稳定。认为自己被逼到绝境的市民,当然不能同理总是说些场面话的公务员,于是不断出现该不该提供名单这种争执,结果,一名警察被揍,打人的市民遭当场逮捕。这名市民不久即被释放,但因这起纠纷,市民对警察的感觉便愈来愈恶化了。

除此之外,对精神障碍者的中伤和迫害也开始引人注目。这是因为民众集体打电话或写信去骚扰精神科医师以及精神病患的收容机构。

‘你们不就是在藏匿犯人吗?’

‘把病人的姓名和地址公布出来。’

‘请你们二十四小时监视病人。’

‘干脆搬到其他府县去。’

写信虽是较老派的方式,但也有人随函附上剃刀的刀片或是青蛙的尸体。由于做这些事的家伙全都标榜正义,更让收信的一方火大。到底是谁疯了?!强者与弱者,被害人与加害人之间的界线一天比一天更模糊不清,而且正在互相对调中。

很多团体拒绝依赖警力。在〈仿效美国自救〉这句标语的促进下成立自卫团。各个自治会呼吁大家晚上七点以后尽量少出门,若发现可疑者必须立即通报。居家卖场的防犯小物业绩一飞冲天,门锁从两道改成三道、从三道改成四道,钥匙行忙到不可开交。

自卫团和暴徒的差别在于纪律。换句话说,自卫团就是有纪律的暴徒。但宪法保障人民集会的自由,因此警察无取缔的权力。拜此之赐,自卫团的武装速度虽慢,但愈来愈激进了。除了枪炮之外,什么都可以拿来当武器,刀子、球棒、电搫棒,最后连镰刀、铁锹等农作工具都被收集来了。武装化的集团,毫无例外总是感情凌驾理智之上而容易擦枪走火。因为他们觉得与其慢慢谈,不如直接比实力更快。没有适当的训练又没有贯彻的指挥系统,武装集团一旦擦枪走火会如何呢?——并非没有知识分子能够指出这样的危险性,但见证到搜查本部的窝囊以及事件的悲惨后,只有选择沉默了。县警本部也讨论过是否适用刑法第二百零八条之三的凶器准备集合罪,但这个条文原本是用于及早取缔暴力集团或激进政治团体的抗争,再加上最高法院也曾做出判决,常理上不致令人立即感到危险的物品不视为凶器,于是警方只好放弃检举。当然,现阶段若是依法检举由民众自发成立的自卫集团,也有人判断后果可能是火上加油。

无论如何,再清楚不过的就是市民对警察的不信任感了。自卫团的成立即在表明对警察的不信任,可是舆论一面倒,非但无人责难,反而压倒性地认为理当如此。加上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齐声怒骂警察无能,还用怒骂警察来代替日常打招呼。至此,警察的威信已然扫地,不久,便一再有人趁黑夜在派出所的墙上乱涂鸦或大小便,显然警察这个职业已经遭众人蔑视,甚至有耳语传出,里中县警本部长下台只是迟早的问题了。

不安与恐怖,不信与怀疑正沉重地笼罩着整个饭能市。除了自己,市民不再相信任何人,无形中等于自断精神上的退路。不,岂止自断退路,不安消磨掉判断力,恐怖驱逐了理智,不信吞噬宽容,怀疑侵蚀平稳。疑心暗鬼变成常态,人人的恐慌状态就要达到临界点了。经济上的不安是缓步到来的,生死交关的不安却是急速销蚀人心。

然而,犹如革命前夕,谁也无法抑制此般不安。有良心的社会学者虽然静静地发出警告,但无人倾听。

古手川来到泽井牙科诊所。从前也曾为其他案子到过牙科诊所,但一直坐在等候室,就会觉得牙科诊所特有的根管消毒剂臭味要染上衣服了;虽然和待在小钢珠店就会染上烟臭一样,但这种味道更让人生气。

这段时间,持续监视着每天来此二个小时的当真胜雄。不,正确地说,其实只有第一天是监视,第二天起就算是保护了,因为自从有前科者备受非难后,小百合便拜托古手川保护胜雄,不要让他受连累。事实上,周遭人对待胜雄的态度的确起了些微变化,即便出于长年同事之情而不那么露骨,但连局外人古手川也感觉得到,他们看胜雄的眼神和接触胜雄的手都小小颤抖着。据小百合说,胜雄从医疗机构出来这件事只有泽井院长一人知道,但或许其他同事也隐约察觉出他的过去了。从诊所员工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心情应该是惊讶一直相安无事的同事突然变成一个变态了,甚至搞不好就是那个连续猎奇杀人事件的凶手吧。

不过,古手川内心确信,胜雄绝非青蛙男。

观察几天,便能大致掌握

胜雄的工作内容了。说是医疗杂务,其实就是打杂,主要负责搬运医疗器具或废弃物这种劳力活,然后打扫,性质很单纯,完全谈不上动脑筋。也根本不会有工作注意事项。但这是有原因的,因为胜雄不会读写汉字,要他依照文书指示去做是有困难的。他会读也会写平假名,但汉字全然不行,在古手川看来,他的识字能力只有小学低年级以下的程度而已,因此能胜任的工作有限也是理所当然的。或许其他职员以口头一一说明,他就能做更多事了,但职场上人人忙得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工夫教他。

识字能力如此之低,有没有办法以五十音顺序来挑选猎物呢?姑且不说“荒尾”,“有働”就不容易读,而“指宿”更虽,难到连自己都不会读了。青蛙男手边肯定有什么像是牺牲者名单之类的东西,但怎么想都没有必要特别去挑读解困难的名字。

再加上,古手川的心态压根就拒绝胜雄是凶手的推测。依小百合的说法,胜雄就像家人般,和真人也亲如兄弟。因此胜雄绝对不可能杀害真人,这太违反古手川的世界观了。

如果这样都还难免怀疑,那么看看胜雄的工作模样应该就能同意了。明明在这里这么久了,胜雄脸上别说无半点轻松,甚至一眼就能看出刻满了紧张感。这么单纯的工作他却这么认真努力,叫人印象深刻。当然,不一定非得认真努力不可才足以完成工作,但,认真努力会特别吸引旁人注意。

无论政府力推怎样的就业对策,仍抑制不住失业率。派遣与打工依然横行,导致正式职员愈来愈少,全国的平均完全失业率已经超过百分之六了。这种状况下,刚从医疗机构出来的精神障碍者,他们要找到工作并持续就业有多么困难。这点已经听小百合说过太多了。二〇〇六年四月起实施修正障碍者雇用促进法后,公共职业安定所终于开始积极为精神障碍者介绍工作,但不包括因犯罪而待过医疗机构的人,结果就变成不得不靠观护人帮忙或托关系找工作了。当真胜雄的例子可说近乎侥幸。

在等候室坐二个小时,护士们看也不看古手川一眼,这是因为泽井医师指示员工们不要理他。幸亏被当成空气。才能尽情观察诊所里的状况。泽井牙科诊所果然风评佳,不论何时来,等候室都是人满为患。听小百合说,泽井的医术确实高明,而且为人和蔼可亲,因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附近同行的病人抢过来了,结果变成三个町中唯一的一家牙科诊所。姑且不论诊所生意兴隆是好是坏,一般认为,病人多的牙医总是可靠的。

各种疼痛中,牙痛算是相当难忍受的,通常等待的患者都会痛得无暇去想其他事情。然而竖耳倾听,便发现病人们或护士们的谈话中,频繁地提到青蛙男这个名字。而且神情活像在偷偷说些禁忌似地。在有暖气又整洁的诊所内交流着阴惨的猎奇杀人传闻——由于鎌谷町这里正是第二件命案的现场,因此有这种现象也是无可厚非,但日常生活犹如遭到异质的恐怖入侵,让古手川感觉糟透了。

双手提着装废弃物袋子的胜雄经过眼前。这已经是第几趟了呢?这家诊所包含泽井在内共有四名医师,似乎没多久垃圾筒就满了。

一看胜雄的脚下,发现鞋带掉了,正要提醒他的那一瞬间,他的右脚扭了一下,来不及喊出“小心!”,胜雄便跌在铺着油毯的地上。结果袋子破掉,发出好大声响。里面的东西全都撒了出来。渗血的脱脂棉、用完即丢的注射器、尖端切开的空瓶、空药跃子、牙齿的石膏模型……一股异臭立刻扩散开来。

散乱一地的废弃物肮脏且有很多碎玻璃。在那里的患者纷纷走避,护士们也想帮忙吧,但人人忙得不可开交,于是连靠近都没有。胜雄显得相当忐忑,连站都站不起来。大概是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发状况,一脸要哭的模样。周遭的视线全射向出糗的他,让他看起来就像只四肢痉挛的动物。

一回过神来,古手川早跪在地上开始捡垃圾。胜雄满脸吃惊地看着自己,但自己也同感吃惊。

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可,说出口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你没事吧?”

胜雄的脖子笨拙地上下摆动。古手川虽然眼晴看着他,但一时觉得不好意思,就看向他的鞋子。

然后吓了一跳。

原以为右脚扭了一下是因为踩到松脱的鞋带,结果是另有原因。

因为球鞋太脏了。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经褪色到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鞋面到处起毛,鞋带也有几个地方快磨断了;橡胶鞋底缺了一角且有裂缝;没什么泥土是因为洗过好几次了吧,再加上经年劣化,已经破烂不堪了;最显眼的就是右脚拇趾的地方破了一个大洞,露出袜子。一般这样的鞋子老早丢进垃圾筒了,会把人绊倒也不足为奇。

刚从医疗机构出来的精神障碍者就业有多么困难?——小百合的话再次于心底响起。

这样的鞋子,丢了吧——正想这么说时,又有人用自己的声音说:

“这附近、没有鞋店吗?”

自己应该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才对啊——古手川一边思索一边追上胜雄。向来自认属于很能够做客观判断,并对嫌疑人和事件关系人保持距离的类型,可事实却完全不同。

向护士问了鞋店,告诉胜雄要带他去买新鞋时,胜雄大吃一惊后,乐得“呜哇哇哇”叫出来。由于声音听起来太夸张,反倒让古手川退缩了。

(拜托,别高兴成那个样子——根本不是什么高兴的东西呀。)

没理会古手川的为难,胜雄宛如孩子般雀跃。看到他那副兴奋的样子,根本不会想到他过去曾经杀害一名幼儿。人都会变吧?或者说,人有时会变得善良、有时会变得邪恶吧?

一定会变的吧——手川希望这么想,宁愿这么想。不然,小百合的钢琴演奏不就失去意义,胜雄的认真努力不就是装出来的。

把鞋子拿到柜台结账时,胜雄也是一个劲地抚摸鞋子的表面,确认橡胶鞋底的触感。所谓喜不自胜的笑容,指的就是这种表情吧?宛如小朋友独占全世界的圣诞节般,整张脸笑开了。柜台的年轻女店员见状忍不住一笑,然后连忙说:

“啊……不好意思,我太失礼了。”

“哪里,我们才不好意思呢,在店里吵吵闹闹的。”

“不!不是这样的。呃……真的好开心,我是第一次碰到买鞋买到这么高兴的客人,真的很谢谢您。”

说完,他开心地笑了。这种时候只要以笑容响应就行了,可这几天来,古手川已经无法自然地笑出来了。

“那,穿来的鞋子要帮你们丢吗?”

不觉点头的前一瞬,职业意识回来了。

“喔不,我带回去好了,请帮我用袋子装起来。”

为慎重起见,打算和公园留下的鞋印做比对。应该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这样就太好了,至少可以成为洗刷胜雄嫌疑的证据。

离开鞋店时,胜雄绕到古手川前面直视着他,然后挂着那副笑容说:

“谢、谢谢。”

这回轮到自己被目光紧紧盯住。毫无矫饰的单纯话语直直刺入心里。古手川知道自己两颊红了,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厌烦似地摇了摇手来遮掩害羞。

胜雄的宿舍位于泽井牙科诊所的隔壁。果然是医院才能这么奢侈吧,这是一栋盖了十几年的小而美公寓。职员都在加班而窗户暗成一片。胜雄的房间在二楼的左边,“房间、什么也、没有。”他不好意思地说。于是古手川就不做出想进去的表示,直接离开了。

今天的事最好跟观护人报告一下吧——多多少少,古手川算是随便编个理由,便前往隔壁的佐合町去。这时候去见才刚办完真人丧事的小百合,不免有点紧张,但心里很清楚,不见的话只会更加担心。

令人吃惊的是,相隔五日再来,佐合町的样子整个变了。才刚过七点,路上便行人寥寥,且个个射出警戒的目光。赶回家与家人团聚以及岁末年终特有的匆忙感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沉寂,宛如亟欲躲过野狼来袭的羊群般屏神敛气。这种改变肯定是真人的命案引起的。连年仅七岁的小孩都不放过,青蛙男让这个町持续陷入战栗怖畏之中。

回旋的风将路边的银杏落叶吹得团团打转。

既然市街是由人群聚集而成,就与人群成为生命共同体。有讴歌春访大地之时,必有静待死神降临之时。打个浅显的比喻,市街的财政破绽,意味居民即将饿死,居民的高龄化。意味市街行将衰败。人死的话,市街也会死。人被恐怖逼得发疯的话,市街发疯也就不足为奇了。

有働家的玄关上还贴着“忌中”的告示。门口的灯亮着,表示有人在家吧。不会待太久,看一眼就好了——按下电铃,打算等个几秒钟要是无人回应就离开。但,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哪位……”

看见前来应门的小百合,一阵难受。

比在丧礼上看到时两颊更为凹陷,眼神无光,憔悴不堪的脸上丝毫感受不到生气。

“啊,古手川先生,辛苦你了。”

小百合倚靠着大门,说得有气无力。彷佛不靠着什么,整个人就要垮下去了。

“有働小姐!你有好好吃东西吗?”

“真的很抱歉,我这张脸……因为没吃什么东西。”

走近一看,皮肤失去光泽且毛孔粗大。常听人说“不吃妆”,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吧。劳心催人老吗?看起来,下老了十岁。

“请进。”小百合打开门。“大家都识趣地不想打扰我,但剩我一个人反而闷闷不乐,你能来真好。”

当大门在面前敞开时,身体便自然地往里面走。

家里当然开着灯,但不足以拂去宛如从地板下悄悄窜升的阴森之气。失去主人的电视游乐器、折迭好的小孩子衣服、餐桌旁空着的椅子、放在相框里的真人的脸——。彷佛哪里破洞般的丧失感让人待不下去,古手川不由得别开视线。可即便如此,那天那张被要求看着自己而害羞的微笑与怯弱的声音,此刻不容抵抗地复活了。记忆中的声音、容颜、遗物,所有令人想起死者的物品,有时会变成侵蚀生者的毒物。

环顾一下,发现客厅角落有类似供奉真人照片与水果的供桌,但没有遗骨和牌位之类的物品。小百合注意到了吧,她说:

“我们家没有宗教信仰,所以没有佛桌或神坛,纳骨在葬礼当天就做完了,葬礼真是可怕啊,好多东西在眼前一下就都收拾掉了。”

古手川无言地点点头。据说。当父母为子女治丧时,葬仪社会刻意尽速结束丧礼,以缩短丧主哀伤的时间。

“实在没法待在这里,都是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叹息地说。

“家里到处都是那孩子的味道,就算喷再多芳香剂也去除不了吧。”

虚弱无力地站起来。

“换个地方吧。”

看着小百合一副硬拖起身体的模样,古手川猜到她要去的地方。跟在后面,果然小百合打开练习室的门。这间一直令人满怀期待进去的房间,而今徒留空虚且无机质的印象。密闭又宽敞的空间里,固定摆着的东西就只有钢琴而已,的确比较没有真人的味道。

小百合有气无力似地瘫坐在椅子上,好半晌只是呆呆看着琴键,两手垂然。古手川除了看着她,无计可施。

两人之间唯有叫人喘不过气的沉默流淌着。嵌灯与聚光灯的热度传不到这里,应该很温暖的灯泡也只是苍白。

“我是个差劲的妈……”

小百合终于开口了。

“唯一的儿子死了,我却什么也没办法做。别说是找凶手、协助警察,我连那孩子高兴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一整天,就只会哭而已。真没想到原来我是这么无能为力。什么钢琴老师、什么观护人,竟然顶着那种头衔,真是恶心。你知道吗?这四天中,我做的事就只有穿着丧服坐着而已,丧礼的准备、到市公所办理死亡登记、埋葬的手续,全是别人帮我做的。我真的是……真的是什么也没办法做。”

“这种事大家都一样。逮捕凶手好告慰亡者在天之灵,是我们的工作,家属能协助办案的地方本来就有限。……话说回来,真人的爸爸来过了吗?”

“我老公吗?啊,来过了。大概是从报纸或电视知道消息的吧。虽然他那个样子,毕竟是真人的爸爸啊。他到丧礼的后面来,跟我说了很多话……奇怪了,他跟我说了什么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了。唉呀,他已经另外成立家庭了。当然没办法待太久吧。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丧礼上我们两个人能够手牵手。多少做出点夫妻的样子,或许真人会很高兴吧。但,我连那个也没做到。”

小百合又静静垂下头来。看她那个样子,古手川心情真难受极了。明明人就在眼前,却感觉那般遥远。明明希望说些什么来安慰这

位母亲,却找不到可以充分表达心情的言语。

但,不说不行。

“有働小姐,我觉得不是你想的那样。”

能把想法如实表达出来吗?

“不是你什么都做不到啦。像我们会抓坏人,可说起来,也就只会这个而已。但一定有许多事是妈妈、是有働小姐你做得到而我们做不到的吧?”

小百合的视线缓缓回到琴键上。悼念死者,安慰死者在天之灵,还有为此而演奏乐曲的才华,她与生倶有。

深深吐了一口气,小百合将手指放在琴键上。

“那孩子啊,很喜欢肖邦的这首曲子。”

接着,手指编织出来的是古手川耳熟能详的乐曲。肖邦练习曲第三号E大调《离别曲》。这是一首让作曲者本人说出“我未曾写过如此美丽的旋律”,而且收进音乐教科书里的世界名曲。小百合压抑向来强劲的打键方式,让每一颗音珠粒粒分明地飘荡在空中。旋律诚如作者自己称赞的那般美丽,难怪总是静静微笑的真人会喜欢这首曲子。不过,如今听来,这首曲子似乎预见了真人的命运,令古手川备觉难受。

小百合的手指同旋律一起在琴键上华丽地滑行,一边明确地弹奏出伴奏部,一边仔细地刻画出主旋律,温柔、踌躇,却鲜明突出,尽管刻意压抑打键力道,却紧紧抓住听者的灵魂不放。哀凄优美的旋律中,真人那腼腆的笑容与怯生生的表情交互浮映出来。虽然虚幻得随时就要断掉似地,淡淡的音珠终究疗愈少年灵魂般地连续下去,曲调忽然高扬。旋律疯狂而骚乱。与亲爱的人生生别离的悲楚及恸泣,透过小百合向来的强劲打键一举爆发——。

然后唐突地,乐音停止。

犹如自梦中清醒般,古手川睁开双眼,见小百合猛地伏在琴键上。

“有働小姐……”

“拜托你,古手川先生,把凶手抓起来。”

小百合趴伏着说。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心爱的人死了是这种感觉,简直……简直像是心里破了一个大洞,不管再怎么弹,钢琴声都会从洞口跑掉,根本留不住。所以啊,我没办法接受真人的死是命运的捉弄。我觉得,如果相信真人是被我身边的人杀的,而且能够追究责任的话。那么多多少少就能填补这个破洞。所以拜托你,请你一定要逮捕凶手。”

说完,小百合仍未抬头。

很想搭上她的肩膀安慰她,偏偏胆怯的手不争气地动也动不了。

但,当那瘦弱的肩膀开始颤抖时,古手川下决心抱紧。

可,小百合仍浑身发颤不已。

他那股兴奋热劲还降不下来,因为从未接触过的宝物入手了,是一双散散发着橡胶味的新鞋子。那个男人最近常在自己的周围徘徊,但好像是老师的朋友。一开始还挺讨厌他的,但既然会送这种礼物给自己,说不定和自己是同一国的。

他把鞋子放在玄关摆好,然后转身面对放着其他宝物的地方。储藏室的下层,那个角落收藏着许多他心爱的宝物。

女性的衣物、内侧沾上血渍的垃圾袋,还有爱用的武器。这三样都是显示自己就是。青蛙男的证物。光看着心情便激奋起来。

今天在诊所,大家的话题仍绕着青蛙男打转。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不论何人都无法忽视他。接下来是“エ”。到底会选上谁呢?

每次一想到那些提心吊胆的人,昏暗的喜悦就爬遍全身。别人不得而知的牺牲者,自己却已经知道了,这种优越感让人兴奋到极点。拥有选择权是王者的证明,最先知道也是王者的证明。

俯视着宫殿广场上一堆可怜的废物,身为国王的他高声下敕令。“下一个玩具就是你!”——光幻想这个情景,就令人满溢幸福感。

寒风敲打玻璃窗,不断发出啪咑啪咑的声响。听在他耳里,宛如崇拜自己的拍手与欢呼。在这个昏暗窄仄的一人王国中,他无时无刻不陶醉在这片欢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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