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儿摆手:“你打我,我不言语,我服!”

黑脸儿光着,镜子里自己,胳膊一身花,胸口一撮毛。黑脸儿用力拍肚子,皮荡开了花,肉向下滚。他捏着肚皮,使劲揉搓,肉搓红了,像澡堂子里一膛炉火。黑脸儿挂上手牌儿,拾了毛巾,捡了肥皂,掀开布帘,一股子热气踹脸上,黑脸儿脑子蒙,晃晃悠悠,像喝了。

俩池子,一大,一小,一温,一烫。大池子闹腾,几个小崽子光屁溜,水里扑腾。黑脸儿坐池子边儿上,腿刚伸进去,一崽子从水里冒出来,溅了黑脸儿一身。

黑脸儿回头,几个中年人在蓬头下冲澡,“这是谁的孩子?”黑脸儿指着那小崽子问。

“我的!”一个中年人回过身。

“管管,一池子泥灰,吃一嘴鸡巴毛,不嫌脏啊。”

“不好意思,脸儿哥!”中年男子哈着腰,除了拖鞋,吼着孩子,跳进池子就打,孩子哭,硬生生被提溜出来。余下的几个孩子吓傻,也纷纷跳出来。

黑脸儿屁股一滑,身子沉下去,水缠过来,像热白布,裹得皮肤缩进去,又抻开来。

黑脸儿闭眼,池子外,搓澡师傅有节奏地拍着背,咵叽咵叽,咵叽咵叽,那声音在堂子四周打旋,伴着水声,似岁月奔走。黑脸儿听着,心渐渐沉。

一盆水淋下来,黑脸儿被一激,变了脸儿,身子腾地站起,扭头怒视。池子外,一个光着身子的中年男子,手拿一个盆儿,搭一条毛巾,眯缝着眼儿乐。

黑脸儿定睛瞧,抬起的拳头僵在空中,“哟,六爷?”

六爷笑眯眯,“别臊我!叫我六儿就行,论资排辈儿,我还得叫你一声脸儿哥。”

“当年你拿弹簧锁勒我的时候,可没听见你这么叫过。”

六爷盯着黑脸儿还在半空的拳头,“小时候不懂事,一刀一枪,只当是蒙了眼,脸儿哥要是介意了,这拳头就砸我一鼻血?”

黑脸儿缓缓放下拳头,侧身一让,“泡泡?”

六爷跳进池子里,一条毛巾捂脸上。

黑脸儿躺旁边,“老边说过,当初没把你废了,你早晚还得回来,真成,这多少年了?”

六爷摘了毛巾,“小二十年。人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不容易。”

黑脸儿点头,“不容易!我小时候住的那栋楼里的孩子,不是他妈被抓了,就是他妈被判了,埋的埋,毙的毙,没被抓的,也被人扎了、捅了,我被抓过,被判过,被扎过,愣是没死!”

六爷笑,舀一盆儿水,兜脑袋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不言语。

黑脸儿问:“三儿呢?”

六爷说:“刚出来。”

黑脸儿:“什么岁数了,还折腾。”

六爷笑:“什么岁数不岁数,脸儿哥刚才那拳头绷得不也挺紧。”

黑脸儿说:“拉鸡巴倒,唬唬人罢了,我还真敢甩出去?”

六爷笑。两人不言语。

六爷侧过身,盯着黑脸儿。

黑脸儿笑了,“有什么说什么吧,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不敢说办成,卖膀子力气总是有的。”

六爷点点头,沉吟了一下,“我儿子被绑了。”

黑脸儿脚一滑,栽进水里。

澡堂子边儿上的小酒馆,六爷和黑脸儿俩人对坐着。

黑脸儿给六爷满上,“怎么回事儿?”

六爷一口下去,嘴里冒火。“我从三儿那儿知道的晓波的住址,头一次去,没人在家,二次去,一黄毛崽子跟屋里打游戏,还他妈吃着我上次给晓波带去的驴打滚,我问他晓波在不在,黄毛崽子挺横,张嘴骂街,我扭他胳膊,他拉了胯,认,我又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心说坏了,晓波肯定惹事了。果然,那黄毛说晓波招了别人的马子。”

黑脸儿皱眉:“招了就招了,至于把人扣住吗?”

六爷表情凝重:“听那崽子说,晓波去了个什么文身的地方,认识了那儿文身的姑娘,把人给睡了,结果那姑娘的男朋友知道了,带人打了晓波,晓波气不过,把人家车给划了。”

黑脸儿点头:“那帮人什么来路?”

六爷说:“丰台那边儿玩儿改装车的,晚上喜欢在三环上飙车,叫他妈什么三环、三环??”

黑脸儿说:“三环十二少!”

六爷拍大腿:“照!脸儿哥认识?”

黑脸儿摇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这一帮小崽子差不离每天晚上都在我们厂子边飙,排气管儿拆了消音器,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跟街道反映了,报了警,抓住罚俩款又放了,管不了!”

六爷问:“他们跟谁的?”

黑脸儿说:“谁也不跟,一群傻逼孩子,非官即富,仗着家里有俩钱,胡鸡巴造!”

六爷身子前探:“他们平时改车的地方跟哪儿?”

黑脸儿摇头:“不清楚。”

六爷说:“南城这一片儿修车厂不都是你罩着吗?”

黑脸儿:“别扯了,都哪年的事儿了,这年头,谁还带咱们这种人玩儿啊,早他妈下课了。”

六爷不言语。半晌,把杯子里的残酒闷掉:“行吧,打听着点儿,我先走了!”起身离去。

“等会儿!”黑脸儿叫住六爷。

六爷立住。

黑脸儿掏手机:“他们那里面有个玩儿车的小子,最近到我的修车厂买过件儿,估计我底下干活的人有他的电话,我问问,有的话帮你把那小子的电话号码要来!”

六爷笑:“脸儿哥费心了。”

黑脸儿摆手:“你今儿叫我脸儿哥,已给足我面子了,说实话,咱俩有梁子,不过别人打我,我非找补回来,你打我,我不言语,我服!”

夜已深。火车驶过六爷头顶。火车长眼,轨道像舌头,轮子磨红了,空气被擦薄。天上堆着云,蘑菇块儿,月亮被吃掉一块儿,格外黄。六爷手里拎着个快递包裹,头上火车轰鸣,震得两耳瘙痒,心发慌。

一辆紫色锐志缓缓驶来,六爷招手,锐志停在六爷边儿上。车窗打开,一个尖脸小子伸出头来,神色慌张。

“你是送快递的?”尖脸问。一口南方口音。

“侯小杰?”六爷问。

侯小杰点点头。

“等你半天了。”六爷拎拎手里的包裹。

“我怎么没记着我买了车配件?”

“丰台长丰汽车修理厂的,这快件儿搁我这儿好几天了。”

“得了,放我车里吧。”侯小杰打开了中控锁,六爷拉开车门,直接坐进了车后座。

侯小杰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要回身,六爷一把抽出弹簧锁,迅速在侯小杰脖子上一缠一扣,并把另外的弹簧锁环环相扣于自己的手里。

侯小杰感到脖子一紧,血冲到脑顶,气息塌了一截。

“你要干吗?我身上没钱!”

六爷手上加劲儿,“小子,这早年间叫弹簧锁,打人时候捏大头不捏小头,知道为什么吗?小头专伤内脏!我儿子叫张晓波,他被你的朋友给扣了?”

侯小杰被勒得直咳嗽,“不知道!你给我下车!”

六爷嘿嘿笑。

“我喊人了啊!”

六爷手上一缠,侯小杰直翻白眼儿。

“你喊得出来吗?”

“抢劫啊,抢劫啊!”侯小杰哑着嗓子喊。

“大点儿声!我他妈耳背,听不见!”

车窗外,几个中年人路过。

“抢劫!”侯小杰拼尽全力地喊。

窗外,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犹豫地停下来,敲车窗。车窗打开,六爷嬉皮笑脸看着他。

“怎么回事儿?”中年人奓着胆子问。

“老子教训儿子,没瞅过吗?”

“狗屁,他根本不是我爹!”

六爷敲了侯小杰脑袋一下,“花我的钱,开我的车,到了儿不认亲爹了,您给评评理!”

“他不是!??”侯小杰大喊。

“小兔崽子!欠抽!”中年人骂了几句粗话,转身离去。

路人远去。六爷看着侯小杰,侯小杰目光黯淡下去。

“怎么着,踏实了?”六爷笑道。

“你儿子是小飞扣的,跟我没关系!”

六爷眉头一皱,身子前探,“小飞是什么人?”

“不熟!”

六爷的锁又打开。

侯小杰忙说:“不熟但是了解!他家湖南的,常驻北京玩,我们就是跟他一块混,他有点儿钱,你儿子划的就是他的车。”

六爷说:“听说你们要废了他?”

侯小杰忙摆手:“不是我说的,是小飞说的。”

“怎么个废法?”

“也就是打两下,最多留下根手指。”

“小鸡巴崽,玩儿得还挺猛。”六爷低声骂。

“不过你儿子那情况不至于,最多是扣几天,踹两脚,解解气就放了。”

“你们剁过人的手指头吗?”

“没有。”

六爷低头思忖。“小飞人在哪儿?”

“住哪儿不知道,现在应该在修理厂,今天他们有比赛。”

六爷看着侯小杰,侯小杰一脸不解地望着六爷。

“别愣着了!走啊!”

“去哪儿!”

“你说他妈去哪儿?冤家手里要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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