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单于生二女,姿容甚美,国人皆以为神。单于曰,吾有此女,安可配人,将以与天。乃于国北无人之地筑高台,置二女其上。曰,请天自迎之……复一年,乃有一老狼昼夜守台嗥呼,因采穿台下为空穴,经时不去。其小女曰,吾父处我于此,欲以与天,而今狼来,或是神物,天使之然。将下就之。

其姐大惊曰,此是畜生,无乃辱父母也。妹不从,下为狼妻,而产子。后遂滋繁成国。

故其人好引声长歌,又似狼嚎。

——《魏书·蠕蠕匈奴徒何高车列传》

又有六七条大狼悄悄加入了包围圈,三面包围线业以成形。陈阵用厚厚的羊皮马蹄袖拢住口鼻,低声问道:阿爸,狼群这会儿就要打围了吧?

毕利格轻声说:还得有一会儿呢,头狼还在等机会。狼打围比猎人打围要心细,你自个儿先好好琢磨琢磨,头狼在等什么?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须动了动,落下些微霜花。那一顶盖额、遮脸、披肩的狐皮草原帽也结满了哈霜,将老人的脸捂得只露出眼睛,淡棕黄色的眼珠依然闪着琥珀般沉着的光泽。

两人伏在雪窝里已有大半天了。此刻,两人开始关注斜对面山坡上的黄羊。这群黄羊有近千只,几头长着黑长角的大公羊,嘴里含着一把草,抬头望,并嗅着空气,其它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

这里是二大队冬季抗灾的备用草场,方圆二三十里地,是一片大面积的迎风山地草场。草高株密质优,狂风吹不倒,大雪盖不住。

老人小声说:你仔细看就明白了,这片草坡位置特别好,迎着前面的大风口,迎着西北风,风雪越大,雪越是站不住。我八岁那年,额仑草原碰着一次几百年不遇的大白灾,平地的雪厚得能盖没蒙古包。幸亏大部分的人畜,在几位老人的带领下,抢先一步,在雪下到快没膝深的时候,集中所有马群,用几千匹马冲雪踏道,再用几十群牛趟雪踩实,开出一条羊群和牛车可以挪动的雪路雪槽,走了三天三夜,才把人畜搬到这片草场。这儿的雪只有一两尺厚,草还露出三指高的草尖。冻饿得半死的牛羊马见着了草,全都疯叫起来,冲了过去。人们全都扑在雪地上大哭,又冲着腾格里一个劲地磕头,磕得满脸是雪。到了这儿,羊和马能刨雪吃草,连不会刨雪的牛,跟在羊群马群后面捡草吃,多一半也能活到来年雪化。那些来不及搬出来的人家可就惨喽,人虽然逃了出来,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要是没有这片草场,额仑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绝了。后来,额仑草原就不怎么怕白灾了。一旦遇上白灾,只要搬到这儿来就能活命。

老人轻轻叹道:这可是腾格里赐给额仑草原人畜的救命草场。从前,牧民年年都要到对面山顶上祭拜腾格里和山神,这两年一闹运动没人敢拜了,可大伙儿心里还在拜。这片山是神山,额仑草原的牧民不论天再旱,草再缺,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动这片草场。为了保住这片草场,马倌们可苦了。狼群也一直护着这片山,隔上五六年,就会到这儿杀一批黄羊,跟人似的祭山神,祭腾格里。这片神山不光救人畜,也救狼。狼比人精,人畜还没搬过来呢,它们就过来了。白天,狼躲在大山尖上的石头堆里,还有山后面雪硬的地方。夜里下来刨开雪吃冻死的牛羊。狼只要有东西吃,就不找人畜的麻烦。

几朵蓬松的白云,拂净了天空。老人抬眼望着冰蓝的腾格里,满目虔诚。陈阵觉得只有在西方的宗教绘画中才能看到如此纯净的目光。

今年这片草场的雪来得早,站得稳。草的下半截还没有变黄就被雪盖住,雪下的草就像冰窖里储存的绿冻菜,从每根空心草管和雪缝里往外发散着淡淡的绿草芳香。被北方邻国大雪和饥饿压迫而越境的黄羊群,一到这儿就像遇到了冬季里的绿洲,被绿草香气所迷倒,再也不肯转场。个个的肚子吃得滚瓜溜圆,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腰鼓,撑得都快跑不动了。

只有草原狼王和毕利格老人,才能料到黄羊群会在这里犯大错。

这群黄羊还不算庞大,在陈阵来额仑草原的第一年,时不时地就能见到上万只的特大黄羊群。据场部干部说,在60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北方几大军区的部队,用军车和机枪到草原猎杀过无数黄羊,以供军区机关肉食。结果把境内的黄羊都赶到境外去了。这些年,边境军事形势紧张,大规模捕杀黄羊的活动已经停止,广袤的额仑草原又可以见到蔚为壮观的黄羊群。陈阵放羊的时候,就可以遇到庞大的黄羊群,宛如铺天盖地的草原贴地黄风,从他的羊群旁边轻盈掠过,吓得绵羊山羊扎成堆,瞪着眼,惊恐而羡慕地看着那些野羊自由飞奔。

额仑草原的黄羊根本不把无枪的人放在眼里。一次,陈阵骑马拦腰冲进密密麻麻的黄羊群,试图趁乱套上一只,尝尝黄羊肉的美味。可是黄羊跑得太快了,它们是草原上速度最快的四蹄动物,即便是草原上的最快的猎狗和最快的大狼也追不上。陈阵鞭马冲了几次,但连根黄羊毛也碰不着。黄羊继续飞奔跳跃,把他晾在黄羊群当中,黄羊就从他两旁几十米的地方掠过,再到前面不远处重新合拢,继续赶路。惊得他只有站在原地呆呆欣赏的份了。

眼前的这群黄羊只能算作中型羊群,但是,陈阵觉得,对于几十条狼为一群的大狼群,这群黄羊仍然太大了。都说狼子野心是世上最大的野心,他很想知道狼群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也很想知道狼群打围的本事有多高。

狼群对这次打围的机会非常珍惜,它们围猎的动作很轻很慢。只要羊群中多了几只抬头望的公羊,狼群就会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连呼出的白气也极轻极柔。

黄羊群继续拼命抢草吃。两人静下心来等待。老人轻声说:黄羊可是草原的大害,跑得快,食量大,你瞅瞅它们吃下了多少好草。一队人畜辛辛苦苦省下来的这片好草场,这才几天,就快让它们祸害一小半了。要是再来几大群黄羊,草就光了。今年的雪大,闹不好就要来大白灾。这片备灾草场保不住,人畜就惨了。亏得有狼群,不几天准保把黄羊全杀光赶跑。

陈阵吃惊地望着老人说:怪不得您不打狼呢。

老人说:我也打狼,可不能多打。要是把狼打绝了,草原就活不成。草原死了,人畜还能活吗?你们汉人总不明白这个理。

陈阵说:这是个好理,我现在能明白一点了。陈阵心里有些莫名的激动,他好像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狼图腾的幻影。在两年前离开北京之前,他就阅读和搜集了许多有关草原民族的书籍,那时他就知道草原民族信奉狼图腾,但直到此时他才好像开始理解,草原民族为什么把汉人和农耕民族最仇恨的狼,作为民族的兽祖和图腾。

老人笑眯眯地望了陈阵一眼说:你们北京学生的蒙古包支起来一年多了,可围毡太少,这回咱们多收点黄羊,到收购站,供销社多换点毡子,让你们四个过冬能暖和一点。陈阵说:这太好了,我们包就两层薄围毡,包里的墨水瓶都冻爆了。老人笑道:你看,眼前这群狼,马上就要给你们送礼来了嘛。

在额仑草原,一只大的冻黄羊连皮带肉可卖20元钱,几乎相当于一个羊倌小半个月的固定工分收入。黄羊皮是上等皮夹克的原料。据收购站的人说,飞行员的飞行服就是用黄羊皮做的。中国的飞行员还穿不上呢。每年内蒙草原出产的黄羊皮全部出口,到苏联、东欧换钢材、汽车和军火;黄羊的里脊肉又是做肉罐头的上等原料,也统统出口。最后剩下的肉和骨头才留给国人享用,是内蒙古各旗县肉食柜台上的稀货,凭票证供应。

这年冬季黄羊大批入境,已使得边境公社牧场和旗县领导兴奋不已。各级收购站已腾出库房,准备敞开收购。干部、猎人和牧民像得到大鱼汛的渔民一样,打算大干一场。猎人和马倌的腿快,全队大部分的猎手马倌已经骑上快马,带上猎狗和步枪去追杀黄羊去了。陈阵整天被羊群拴住,又没有枪和子弹。再说,羊倌只有四匹马,不像马倌有七八匹、十几匹专用马。知青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猎手们去赶猎。前天晚上,陈阵去了猎手兰木扎布的蒙古包,黄羊群过来没几天,他已经打了11只大黄羊了,有一枪竟连穿两只。几天的打猎收入就快赶上马倌三个月的高工资。他得意地告诉陈阵,他已经把一年的烟酒钱挣了出来,再打些日子,就想买一台红灯牌半导体收音机,把新的留在家里,把旧的带到马倌的流动小包去。在他的包里,陈阵第一次吃到了新鲜的黄羊手把肉,他觉得这才是草原上真正的野味。善跑的黄羊,身上没有一点废肉,每一根肉丝纤维都是与狼长期竞技而历练出来的精华,肉味鲜得不亚于狍子肉。

自从黄羊群闯入额仑草原,全队的北京知青一下子失落得像二等公民。两年下来,知青已经能独立放牛放羊,可是狩猎还一窍不通。然而,在内蒙中东部边境草原的游牧生产方式中,狩猎好像占有更重要的位置。蒙古民族的先祖是黑龙江上游森林中的猎人,后来才慢慢进入蒙古草原半猎半牧的,狩猎是每个家庭的重要收入、甚至是主要收入的来源。在额仑草原的牧民中,马倌的地位最高,好猎手大多出于马倌。可是知青中能当上马倌的为数甚少,而当上马倌的知青还只有初入师门的学徒身份,离一个好马倌还差得老远。所以,当这次大猎汛来临,差点认为自己已成为新牧民的北京知青们,才发现他们根本靠不上边。

陈阵吃饱了黄羊肉,收下了兰木扎布大哥送给他的一条黄羊腿,便悻悻地跑到了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

知青们虽然都早已住进了自己的蒙古包,但是陈阵仍喜欢经常到老阿爸那里去。这个蒙古包宽大漂亮,殷实温暖。内墙一周挂着蒙藏宗教图案的壁毯,地上铺着白鹿图案的地毯。矮方桌上的木托银碗和碗架上的铜盆铝壶,都擦得锃亮。这里天高皇帝远,红卫兵“破四旧”的狂潮还没有破到老人壁毯地毯上来。陈阵的那个蒙古包,四个知青都是北京某高中的同班同学,其中有三个是“黑帮走资派”或“反动学术权威”的子弟,由于境遇相似,思想投缘,对当时那些激进无知的红卫兵十分反感,故而在1967年冬初,早早结伴辞别喧嚣的北京,到草原寻求宁静的生活,彼此相处得还算融洽。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就像一个草原部落大酋长的营帐,让他得到更多的爱护和关怀,使陈阵倍感亲切和安全。

两年来,老人的全家已经把他当作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而陈阵从北京带来的满满两大箱书籍,特别是有关蒙古历史的中外书籍,更拉近了老阿爸和他的这个汉族儿子的关系。老人极好客,他曾经有过几个蒙族说唱艺人的朋友,知道不少蒙古的历史和传说。老人见到陈阵的书,尤其是插图和地图,马上就对中国、俄国、波斯及其他国家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写的蒙古历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半通汉语的毕利格老人抓紧一切时间教陈阵学蒙话,想尽早把书中的内容弄清楚,也好把他肚子里的蒙古故事讲给陈阵听。两年下来,这对老少的蒙汉对话,已经进行得相当流畅了。

但是,陈阵还是不敢将中国古人和西方某些历史学家,对蒙古民族的仇视和敌意的内容讲给老人听。到了草原,陈阵不敢再吟唱岳飞的《满江红》,不敢“笑谈”,“渴饮”。陈阵很想探寻历史上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恩怨来由,以及人口稀少的蒙古民族,曾在人类世界历史上爆发出核裂变一般可怕力量的缘由。

陈阵本不愿离开毕利格老人的蒙古包。但是,水草丰美的额仑草原,畜群越扩越大。有的一群羊下羔之后,竟达三千多只,远远超出一个羊倌看管的极限。羊群扩大之后必须分群,陈阵只好跟着分群的羊离开这个蒙古包,与其他三个同学,挑包单过。好在两个营盘离得不远,羊犬之声相闻,早出晚归相见;马鞍未坐暖,就已到邻家。羊群分群以后,陈阵仍然经常到老阿爸家去,继续他们的话题。可这一次却是为黄羊,并且与狼有关。

陈阵掀开用驼毛线缀成吉祥图案的厚毡门帘,坐到厚厚的地毯上喝奶茶。老人说:别眼热人家打了那么多的黄羊,明儿阿爸带你去弄一车黄羊回来。这些天我在山里转了几圈,知道哪儿能打着黄羊。正好,阿爸也再想让你见识见识大狼群。你不是总念叨狼吗?你们汉人胆子太小,像吃草的羊,我们蒙古人是吃肉的狼,你是该有点狼胆了。

第二天凌晨,陈阵就跟着老人来到西南大山的一个山坡上埋伏下来。老人既没有带枪,又没有带狗,只带了望远镜。陈阵曾跟随老人几次出猎打狐狸,但以这种赤手空拳的方式出猎,还是第一次。他几次问老人,就用望远镜打黄羊?老人笑而不答。老人总喜欢让徒弟带着满脑子的好奇和疑惑,来学习他想传授的知识和本领。

直到陈阵在望远镜里发现悄悄围向黄羊群的狼群的时候,他才明白老阿爸的猎法。他乐了,老阿爸也冲他狡黠地一笑。陈阵感到自己很像鹬蚌相争故事里的那个渔翁,但他只是个小渔翁,真正的老渔翁是毕利格。这个额仑草原最胆大睿智的老猎人,竟然带着他到这里来坐收渔利了。陈阵从看到狼的那一刻起,他就忘记了寒冷,全身血液的流速似乎加快了一倍,初见大狼群的惊恐也渐渐消退。

深山草场上空没有一丝风,空气干冷。陈阵双脚几乎冻僵,肚子底下的阵阵寒气越来越重,要是身下能铺一张厚密的狼皮褥子就好了。他突然生出一个疑问,便轻声问道:都说天下狼皮褥子最暖和,这里的猎人和牧民打了不少狼,可是为什么牧民家家都没有狼皮褥子?连马倌在冰天雪地里下夜也不用狼皮褥子?我只在道尔基家里见过狼皮褥子,还见过道尔基的父亲两条腿上的狼皮裤筒,狼毛冲外,穿在羊皮裤的外面。他说用狼皮裤筒治寒腿病最管用,他穿了几个月,从来不出汗的腿也出汗了。阿爸,老额吉不是也有寒腿病吗,您老怎么不给她也做一副狼皮裤筒呢?

老人说:道尔基他们家是东北蒙族,老家是种地的,也有些牛羊。那里汉人多,习惯都随了汉人了。这些外来户早就忘掉了蒙古人的神灵,忘祖忘本啦。他家的人死了,就装在木匣子里埋掉,不喂狼,他们家当然敢用狼皮褥子狼皮裤筒了。在草原上,就数狼皮狼毛最厚最密最隔寒气,两张绵羊皮摞起来也不如一张狼皮抗寒。腾格里就是向着狼,给它最抗寒的皮毛。可是草原人就从来不用狼皮做褥子,蒙古人敬狼啊,不敬狼的蒙古人就不是真蒙古。草原蒙古人就是被冻死也不睡狼皮。睡狼皮褥子的蒙古人是糟践蒙古神灵,他们的灵魂哪能

升上腾格里?你好好想想,为啥腾格里就护着狼?

陈阵说:您是不是说,狼是草原的保护神?

老人笑眯了眼,说道:对啊!腾格里是父,草原是母。狼杀的全是祸害草原的活物,腾格里能不护着狼吗?

狼群又有了些动静。两人急忙把镜筒对准几条抬头的狼。但狼很快又低下头不动了。陈阵仔细搜索高草中的狼,但实在看不清狼的动作。

老人把镜筒递给陈阵,让他用原本就是一副的双筒望远镜来观察猎情。这副被拆成两个单筒的望远镜,是苏式高倍军事望远镜,这是毕利格在二十多年前从额仑草原苏日旧战场上捡来的。额仑草原地处大兴安岭南边的西部,北京正北,与蒙古国接壤。自古以来就是东北地区与蒙古草原的南通道,是几个不同民族、不同游牧民族争斗的古战场,也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潜在冲突的拉锯之地。二战时期,此地境北不太远的地方就是一个苏日双方发生过大规模激战的战场。二战末期,此地又是苏蒙大军出兵东北的一条军事大通道,至今额仑草原上还残留着几条干沙河一般的深深的坦克车道,以及几辆苏日坦克、装甲车的残骸铁坨子。当地老牧民差不多都有一两件苏式或日式的刺刀、水壶、铁锹、钢盔和望远镜等军用品。嘎斯迈用来拴牛犊的长铁链,就是苏军卡车的防滑链。所有的苏日军用品中,惟有望远镜最为牧民们所珍爱。至今,望远镜已成为额仑草原的重要生产工具。

额仑草原的牧民,使用望远镜都喜欢把双筒望远镜拆成两个单筒望远镜。一是可以缩小体积,便于携带;二是一架望远镜可顶两架用。牧民对自己不能生产的东西特别珍惜。草原蒙古牧民视力极佳,但还不能与狼的视力相比,而用单筒望远镜,足以使人的视力达到或超过狼的视力。毕利格说草原自打来了望远镜以后,猎人猎到的东西就多了起来,丢失的马群也容易找到了。可是,毕利格老人又说,他觉得狼的眼神也比从前尖了许多,如果用望远镜看远处的狼,有时可以看到狼正直勾勾地盯着你的望远镜镜头。

陈阵在老人的蒙古包住了半年以后,老人就从车柜柜底翻出另外半个镜筒送给了他。这事让毕利格的儿子巴图眼热,因为大马倌巴图使用的还是国产的望远镜。这个苏式望远镜虽然很有年头了,筒身已磨出不少小米般的防滑黄铜颗粒,但镜头的质地特棒,倍数也高,陈阵爱不释手,总是用红绸包着它,很少使用,只有在帮牛倌找牛,帮马倌找马或跟毕利格出猎的时候才带上它。

陈阵用望远镜搜索着猎场,有了这个猎人的眼睛,他心底潜在的猎性终于被唤醒。所有人的祖先都是猎人,猎人是人类在这世界上扮演的第一个角色,也是扮演时间最长的一个角色。陈阵想,既然他从中国最发达的首都来到最原始的大草原,不如索性再原始下去,重温一下人类最原始角色的滋味。他觉得他的猎性此时才被唤醒真是太晚了,他对自己作为农耕民族的后代深感悲哀。农耕民族可能早已在几十代上百代的时间里,被粮食蔬菜农作物喂养得像绵羊一样怯懦了,早已失去炎黄游牧先祖的血性,不仅猎性无存,反而成为列强猎取的对象。

狼群似乎还没有下手的迹象,陈阵对狼群的耐性几乎失去了耐性。他问老人,今天狼群还打不打围?它们是不是要等到天黑才动手?

老人压低声音说:打仗没耐性哪成。天下的机会只给有耐性的人和兽,只有耐性的行家才能瞅准机会。成吉思汗就那点骑兵,咋就能打败大金国百万大军?打败几十个国家?光靠狼的狠劲还不成,还得靠狼的耐性。再多再强的敌人也有犯迷糊的时候。大马犯迷糊,小狼也能把它咬死。没耐性就不是狼,不是猎人,不是成吉思汗。你老说要弄明白狼,弄明白成吉思汗,你先耐着性子好好的趴着吧。

老人有点生气,陈阵不敢再多问,耐着性子磨炼自己的耐力。陈阵用镜头对准一条狼,这条狼他已经观察过多次,它几乎像死狼那样地死在那里,半天过去了,它竟然一直保持同一姿势。过了一会儿,老人缓和口气说:趴了这老半天,你琢磨出狼还在等啥了吗?陈阵摇了摇头。老人说:狼是在等黄羊吃撑了打盹。

陈阵吃了一惊,忙问:狼真有那么聪明?它还能明白要等黄羊撑得跑不动了才下手?

老人说:你们汉人太不明白狼了,狼可比人精。我考考你,你看一条大狼能不能独个儿抓住一只大黄羊?

陈阵略一思索,回答说:三条狼,两条狼追,一条狼埋伏,抓一只黄羊兴许能抓住。一条狼想独个儿抓住一只黄羊根本不可能。

老人摇头:你信不信,一条厉害的狼,独个儿抓黄羊,能一抓一个准。

陈阵又吃惊地望着老人说:那怎么抓呀?我可真想不出来。

老人说:狼抓黄羊有绝招。在白天,一条狼盯上一只黄羊,先不动它。一到天黑,黄羊就会找一个背风草厚的地方卧下睡觉。这会儿狼也抓不住它,黄羊身子睡了,可它的鼻子耳朵不睡,稍有动静,黄羊蹦起来就跑,狼也追不上。一晚上狼就是不动手,趴在不远的地方死等,等一夜,等到天白了,黄羊憋了一夜尿,尿泡憋胀了,狼瞅准机会就冲上去猛追。黄羊跑起来撒不出尿,跑不了多远尿泡就颠破了,后腿抽筋,就跑不动了。你看,黄羊跑得再快,也有跑不快的时候,那些老狼和头狼,就知道在那一小会儿能抓住黄羊。只有最精的黄羊,才能舍得身子底下焐热的热气,在半夜站起来撒出半泡尿,这就不怕狼追了。额仑的猎人常常起大早去抢让狼抓着的黄羊,剖开羊肚子,里面尽是尿。

陈阵小声笑道:老天,打死我也想不出狼有这样的损招。真能耐!可是,蒙古猎人更狡猾!

老人呵呵直乐:蒙古猎人是狼的徒弟,能不狡猾吗?

大部分黄羊终于抬起头来。黄羊的“腰鼓”更鼓了,比憋了一夜尿的肚子更鼓。有的黄羊撑得四条腿叉开,已经并不直。老人用望远镜仔细看了看说:黄羊吃不动了,你看着,狼群就要下手啦。

陈阵开始紧张起来。狼群已经开始悄悄收紧半月形的包围圈,黄羊群的东、北、西三面是狼,而南面则是一道大山梁。陈阵猜测可能有一部分狼已经绕到山梁后面,一旦总攻开始,黄羊被狼群赶过山梁,山后的狼群就该以逸待劳迎头捕杀黄羊,并与其它三面的狼群共同围歼黄羊群。他曾听牧民说过,几条狼围追一只黄羊的时候就常用这种办法。他问道:阿爸,绕到山后面的狼有多少,要是数量不够,也围不了多少黄羊。

老人诡谲地一笑说:山梁后面没有狼,头狼不会派一条狼去那儿的。

陈阵满眼疑惑问:那还怎么打围?

老人小声笑道:在这个时令,这块地界,三面打围要比四面打围打得多。

陈阵说:我还是不明白,狼又在耍什么花招?

老人说:那道山梁后面是额仑草原出了名的大雪窝。斜对面这面草坡是迎风坡,白毛风一起,这面坡上的雪站不住,全刮到山梁后面去了,山那边就成了大雪盆,背风窝雪,最边上有半人深,里面最深的地方能没了旗杆。呆会儿,三面狼群把黄羊赶过山梁,再猛劲往下一压,哪是啥阵势?

陈阵眼前一黑,像是掉进了漆黑的深雪窟窿里。他想如果自己是深入草原的古代汉兵,肯定识不破如此巨大的阴谋和陷阱。他也似乎有点明白了,那个把蒙古人赶回草原,在关内百战百胜的明朝大将徐达,为什么一攻入草原就立即陷于几乎全军覆没的境地。还有明朝大将丘福率十万大军攻入蒙古草原,一直攻到外蒙古的克鲁伦河,但丘福孤军深入中计战死,军心一散乱,剩下的汉兵就被蒙古骑兵一网打尽……

老人说:打仗,狼比人聪明。我们蒙古人打猎,打围,打仗都是跟狼学的。你们汉人地界没有大狼群,打仗就不成。打仗,光靠地广人多没用,打仗的输赢,全看你是狼,还是羊……

突然,狼群开始总攻。最西边的两条大狼在一条白脖白胸狼王的率领下,闪电般地冲向靠近黄羊群的一个突出山包,显然这是三面包围线的最后一个缺口。抢占了这个山包,包围圈就成形了。这一组狼的突然行动,就像发出三枚全线出击的信号弹。憋足劲的狼群从草丛中一跃而起,从东、西、北三面向黄羊群猛冲。陈阵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如此恐怖的战争进攻。人的军队在冲锋的时候,会齐声狂呼冲啊杀啊;狗群在冲锋的时候,也会狂吠乱吼,以壮声威,以吓敌胆,但这是胆虚或不自信的表现。而狼群冲锋却悄然无声,没有一声呐喊,没有一声狼嗥。可是在天地之间,人与动物眼里、心里和胆里却都充满了世上最原始、最残忍、最负盛名的恐怖:狼来了!

在高草中嗖嗖飞奔的狼群,像几十枚破浪高速潜行的鱼雷,运载着最锋利、最刺心刺胆的狼牙和狼的目光,向黄羊群冲去。

撑得已跑不动的黄羊,惊吓得东倒西歪。速度是黄羊抗击狼群的主要武器,一旦丧失了速度,黄羊群几乎就是一群绵羊或一堆羊肉。陈阵心想,此时黄羊见到狼群,一定比他第一次见到狼群的恐惧程度更剧更甚。大部分的黄羊一定早已灵魂出窍,魂飞腾格里了。许多黄羊竟然站在原地发抖,有的羊居然双膝一跪栽倒在地上,急慌慌地伸吐舌头,抖晃短尾。

陈阵真真领教了草原狼卓越的智慧、耐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狼群如此艰苦卓绝地按捺住暂时的饥饿和贪欲,耐心地等到了多年不遇的最佳战机,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除了黄羊的武装。

他脑中灵光一亮:那位伟大的文盲军事家成吉思汗,以及犬戎、匈奴、鲜卑、突厥、蒙古一直到女真族,那么一大批文盲半文盲军事统帅和将领,竟把出过世界兵圣孙子,世界兵典《孙子兵法》的华夏泱泱大国,打得山河破碎,乾坤颠倒,改朝换代。原来他们拥有这么一大群伟大卓越的军事教官;拥有这么优良清晰直观的实战军事观摩课堂;还拥有与这么精锐的狼军队长期作战的实践。陈阵觉得这几个小时的实战军事观摩,远比读几年孙子和克劳赛维茨更长见识,更震撼自己的性格和灵魂。他从小就痴迷历史,也一直想弄清这个世界历史上的最大谜团之一——曾横扫欧亚,创造了世界历史上最大版图的蒙古大帝国的小民族,他们的军事才华从何而来?他曾不止一次地请教毕利格老人,而文化程度不高,但知识渊博的睿智老人毕利格,却用这种最原始但又最先进的教学方式,让他心中的疑问渐渐化解。陈阵肃然起敬——向草原狼和崇拜狼图腾的草原民族。

战争和观摩继续进行。

黄羊群终于勉强启动。只有那些久经沙场考验的老黄羊和头羊,能够经得住冬季绿草美味不可抗拒的诱惑,把肚皮容量控制在不牺牲速度的范围之内,本能地转身向没有狼的山梁跑去,并裹胁着大部分的黄羊一同逃命。挺着大肚子,踏着厚雪,又是爬坡,黄羊群真是惨到了极点。这是一场真正的屠杀,也是智慧对愚蠢和大意的惩罚。在毕利格老人看来,狼群这是在替天行道,为草原行善。

狼群对几只跑得撑破肚皮,不咬自伤的倒地黄羊,连看也不看,而是直接冲向扎堆的黄羊群。大狼扑倒几只大羊,咬断咽喉,几股红色焰火状的血液喷泉,射向空中,洒向草地。寒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黄羊血的浓膻腥气。视觉嗅觉极其灵敏的黄羊群,被这杀鸡训猴式的手段吓得拼命往山梁上跑。几只大公羊带领的几个家族群一冲上坡顶,立即收停脚步,急得团团转。谁也不敢往下冲。显然,头羊们发现了山坡下那一大片白得没有一棵黄草的大雪窝的危险,同样熟悉草原的老黄羊立即识破了狼群的诡计。

突然,坡顶上密集的黄羊群,像山崩泥石流一般往反方向崩塌倾泻。十几只大公羊仿佛集体权衡了两面的危险,决定还是返身向危险更小一些的狼群包围线突围。公羊们发了狠,玩了命,拼死一搏。它们三五成群,肩并肩,肚碰肚,低下头把坚韧锐利的尖角长矛扎枪,对准狼群突刺过去。还能奔跑的其它黄羊紧随其后。陈阵深知黄羊角的厉害,在草原,黄羊角是牧民做皮活,扎皮眼的锥子,连厚韧的牛皮都能扎透,扎破狼皮就更不在话下。黄羊群这一凶猛锐利的羊角攻势立即奏效。狼群的包围线被撕开一个缺口,黄色洪峰决堤而出。陈阵紧张担心,生怕狼群功亏一篑。可他很快发现那条狼王就在缺口旁边站着,它那姿态异常沉稳,好像是一个闸工,在故意开闸放水,放掉一些大坝盛不下的洪峰峰头水量。黄羊群中那些还保存了速度和锐角的羊刚刚冲出闸口,狼王立即率狼重又封住缺口。此刻包围圈里的全是些没速度,没武器,没脑子的傻羊。狼群一个冲杀,失去头羊公羊的乌合之群,吓得重又蜂拥爬上山梁,并呼噜呼噜地冲下大雪窝。陈阵完全可以想像那些尖蹄细腿,大腹便便的黄羊会有什么结果。

黄羊群和狼群都消失在山天交接线上。千羊奔腾,血液喷涌的围猎场突然静了下来。草坡上只留下七八具羊尸,还有几只伤羊在无力地挣扎。这场围歼战,从总攻开始到结束不到十分钟。陈阵看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得已经心律不齐。

老人站起身来,抻了抻腰,在雪窝边上一大丛高草后面盘腿而坐。从蒙古毡靴里抽出一杆绿玉嘴子的烟袋锅,装了一锅子关东旱烟,点着,又用袁大头银元做的“锅盖”,压了压

烧涨的烟末,深深地吸了一口。陈阵知道这套烟具是老人在年轻时,用20张狐皮跟一个从张家口来的旅蒙汉商换的。知青们都说换亏了,可老人十分喜爱这套烟具。他说买卖人也不容易,这么老远走一趟,碰上马匪连命都得搭上啊。

老人吸了几口烟说:抽完这袋烟,咱们就回家。

陈阵猎兴正盛,急着说:咱们不去山梁那边看看?我真想看看狼一共圈进去多少黄羊?

就咱俩,你敢去吗?老人说:不去看,我也知道。起码几百只,除了小羊,瘦羊,运气好的羊,能从雪窝子里逃掉。剩下的羊都去见腾格里啦。你别着慌,这群狼吃不了多少,咱们全组的人来拉也拉不完。

为什么小羊瘦羊倒能逃掉?陈阵问。

老人眯着眼说:小羊瘦羊身子轻,踩不塌雪壳,就能绕道逃走,狼也不敢追。老人笑道:孩子啊,今儿见着狼的好处了吧。狼群不光能替人看草场,还能给人送年货。今年咱们能过个好年了。从前,狼打的黄羊全归牧主、台吉、王爷。解放后,都归牧民啦。额仑的规矩,这样的猎物,谁瞅见的就归谁。你们包明儿多拉一点,这是咱俩瞅见的嘛。蒙古人讲究知恩报恩,往后你别跟着别的汉人和外来户整天吵吵打狼就成。

陈阵乐得恨不得马上就拉一车黄羊回家。他说:来草原两年了,吃尽了狼的苦头,没想到还能占狼这么大的便宜。

老人说:蒙古人占狼便宜的事多着呐。老人拾起马棒,指了指身侧后另一片远山说:那片山后面还有一片大山,不在咱们牧场的地界里,可出名了。老人们说成吉思汗的大将木华黎在那儿打过仗,有一次,把仇人大金国的几千骑兵全部赶进大雪窝。第二年开春,大汗派人去捡战利品,刀枪弓箭,铁盔铁甲,马鞍马蹬都堆成山了。这不就是从狼那儿学来的本事吗。你要是数数蒙古人的几十场大仗,有多一半用的都是狼的兵法。

陈阵连声说:对!对!成吉思汗的小儿子拖雷指挥河南三峰山战役,只用了三万多骑兵,就消灭了20多万大金国的主力军队,这一仗以后大金国就亡了。拖雷一开始看金国兵强马壮,就不出战。他像狼一样等机会,等到下了大雪,他还让兵马躲到暖和的地方死等,一直等到金国军队人马冻伤了一半,才突然包围过去猛冲猛杀。拖雷真跟这群狼一样,竟然不用刀剑而是用风雪杀敌,真有狼的胃口、耐性、凶猛和胆量。其实,大金国的女真骑兵也不是草包,他们灭了大辽和北宋,打下了半个中国,还抓走了两位中国皇帝。拖雷才几万骑兵,竟敢打这么大的围。中国兵书上讲,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才敢打围呢。蒙古骑兵真跟狼群一样厉害,能以一当百。我真是服了,当时全世界也不得不服……

老人磕了磕烟袋锅,笑道:你也知道这场大仗?可是你准保不知道,那场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是打哪儿来的?是腾格里给的。那是拖雷军队里的萨满法师,向腾格里求来的。蒙古人的故事里就是这么说的。大金国可是蒙古的大仇人,金国皇帝和他的帮凶塔塔儿人,杀死了成吉思汗的阿爸也速该,还有他的叔父俺巴孩,他们死得好惨啊。打胜了这场仗,蒙古人才算出了气,报了仇。你看,腾格里是不是每回都向着狼嘛。老人呵呵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羊毛一样卷起。

两人走到身后山谷里,老人的大青马见到主人高兴得连连抬头点头,陈阵每次见到这匹救过他一命的马,就会拍拍它的脑门表示感谢。大青马立即在他的肩膀上蹭蹭头表示回谢。但是,此刻陈阵心中却突然涌起想拍拍狼脑袋的冲动。

两人解开扣在马蹄腕上的三扣牛皮马绊子,跨上马,小步快跑往家走。

老人抬头看看天说:腾格里真是保佑咱们,明儿白天不会有风雪。要是今儿晚上刮起白毛风,那咱们一只黄羊也得不着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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